妈妈竟然住院了。
最近血压居高不下,同时伴有头晕、心悸和失眠症状,因此想要住院观察几天,做个系统检查,以便对症下药。当然早检查早治疗的好,免得耽误病情。
不经意间,我又想起了苏妈妈。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再次回响在耳边。而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自家妈妈,我又陷入强烈的自责当中。再过几个月,我就27了,但是她却依然看不到我的归宿,一块心病搁在心里头,不可能不操心不着急。所以,我觉得她的病应该是因我而造成的。
我取消了近段时间的家教课,下班后直接去医院看妈妈,休息日则是全天候陪伴,照顾她吃饭、吃药,和她聊天解闷。我没敢再提苏琰的事来刺激她,甚至不敢当她的面打电话或是发短信。她住院这件事,也不打算向苏琰透露。因为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来探病。但是那样的话,妈妈肯定要不高兴。连健康的时候都不想看到的人,生病的时候又怎么会想见呢?
苏琰居然也是出奇地配合,一连好几天没和我联系,省得我跟他撒谎。同时,心中不免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又接了什么从早忙到晚的大单子?于是想,过几天妈妈出院了,就去店里看看他吧。
深秋,一夜北风过后,马路边法国梧桐的叶子差不掉光了。天空的颜色有些灰蒙蒙,似乎预示着一个漫长的寒冬即将到来。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数码街,这里一如往常的热闹忙碌。在水泄不通,人车共涌的狭窄街道穿行了百来米,进入峥哥的店子。
苏琰不在店中,一个员工正在整理橱窗里的新上架游戏和软件,另一个正在接待询价的顾客,峥哥则是目不转睛盯着他面前的电脑屏幕。我向峥哥打招呼,然后询问苏琰的去向。
“去仓库了。”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态度和以往一样冷淡。
“那我等他一会儿。”
“要不你过去催一下,顾客等很长时间了。说是只拿两台传真机,也该回来了。”
我去了对街的二手数码产品商城,上二楼,来到峥哥所说的那间仓库。说是仓库,其实不过是间稍大一点的储藏室罢了。门半掩着,我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里空气不畅,有点令人窒息的感觉。老旧日光灯炮的微弱光线下,只看见满屋子未开箱的办公设备与耗材。
“苏琰?”我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我心生疑惑地继续朝里走,目光越过一堆堆码放整齐的箱子,看到了墙角处身着灰色工作服的熟悉身影——
苏琰斜靠在一堆箱子旁边,手捂着腹部,一动不动。眉头紧锁,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如纸。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根本没注意到横在自己脚下的传真机,一个踉跄跌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肩膀摇了摇:“苏琰,你怎么了?!苏琰,苏琰?!”
他的身体如同人偶一般,没有一丝反应!头脑中顿时“嗡”地巨响,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气,那温热的微弱呼吸令我找回心跳。我强忍住惊惶失措的眼泪,手忙脚乱拨了店子里的电话。此刻,一秒的等待竟如同一个世纪的漫长!对方接起电话时,我已经坚持不住,带着哭腔:“苏琰晕过去了。”
“是朱夕吗?”峥哥的声音,“在仓库?”
“嗯,他,”我语无伦次,“快点过来,他……”
“我知道!你别慌,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我再次抚了抚苏琰苍白的脸,仍不死心地企图唤醒他,然而却是徒劳。他颊上的皮肤冰凉得吓人,我不由地搂住他不停抽泣、战栗,无助到了极点。在等待峥哥救援的那一分钟里,头脑中好几次冒出“会不会就这么失去他”的可怕想法,而后揪心的痛一次又一次将我吞噬。我甚至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天啊,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心中难受到了极点,窒息的空气令人作呕……
就在我预感到自己也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峥哥即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叫了辆救护车,将三个人一齐运到了医院。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抽走一般,我瘫软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那扇紧闭的门。我被从未领略过的强烈恐惧与不安笼罩着,头脑中一片浆糊,已经无法正常思考。
峥哥坐在长椅的另一端,默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开了,我下意识地动了动长时间僵硬的身体,看到几个身穿白衣的医生陆续走出来,才恢复神智似地突然起身,紧张地心脏狂跳。
此刻,峥哥已经上前询问:“医生,他怎么样了?”
“已经脱离危险了。”为首的主诊医生稍停,“现在睡得正香,最好不要打扰他。”
峥哥微怔了一秒,而后马上点头“嗯”了一声。我也如同获得救赎,身体骤然放松下来,心中的石头落地,呼吸也恢复正常。
医生扶了扶眼镜,打量峥哥。“你是患者的哥哥?他和上次一样,还是急性胃痉挛。”
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峥哥脸上没有显出一丝诧异神色。而我,却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小子到底怎么搞的?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他受么?”医生微叹,“精神压力太大,身体也超负荷运转,做哥哥的可要多关心一下,他才二十岁,继续这么折腾,身体会挎掉的。”他拍了拍峥哥的肩膀,摇头走开。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杵在走廊中央,半晌才回过神。我向峥哥投以询问的目光,他面无表情,示意我坐下,于是我默默走近他身侧。
“第一次是在一个星期以前,也是工作时出的状况。”
心中陡然一沉。一个星期以前,妈妈正在住院。怪不得那几天他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来,偶尔回复的几条短信,也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几个字。
“小琰不让告诉你,所以我一直当作没发生。但是现在却不得不说。”他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叹,“小琰这胃病,主要是由于精神压力大造成的,加上近两个月几乎不分昼夜地工作,还要准备明年初的考试,他的身体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为什么?”心口缩紧了,呆呆看着峥哥,“什么叫‘不分昼夜地工作’?”
“店子里的工作,就算是加班也不会过八点。”他解释,“小琰自己在网上接了某个网站维护员的活儿,每天从零点到四点。这件事,我也是一个星期以前才知道的。如果不是医生提醒,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到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这个地步……”
峥哥的头埋进了手掌中。而我,已经震惊得哑口无语。零点到四点?这是什么概念?他每天到底只睡了几个小时?!苏琰这个笨蛋!他是不是想死?!
“两个月以前,他和我谈条件,说是如果继续开发新客户,就要给他按比例提升工资和奖金。”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谈待遇的事,就连苏姨住院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提过。”他继续说,“其实,苏姨检查出癌症时,我几次要求借钱给他,都被他拒绝了。他可能料到,我一旦借出去了就不打算让他还。……十四年前发生那场车祸时,他虽然还小,可是心里什么都知道。苏叔和我爸生前是老朋友、生意上的伙伴。发生车祸那天是个气候恶劣的雪天,他们一同出城送货,货车在高速上冲出了护栏。开车的是我爸,大概因为天气冷,他喝多了……”他声音颤抖着,好半天才渐渐恢复平静。
“小琰认为,如果他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以后也没有资格让你幸福。”他顿了顿,起抬头直视我,“他去过你家。”
“哎?”我已经来不及惊诧,只是张着嘴。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令人窒息。
“你果然不知道。”他冷笑,“大概是直接找你妈谈的。你妈的态度很坚决,如果他的贷款没还清,没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是绝对不会答应你们在一起。”
“小琰说,他明白老人家的心思,无非是不想让女儿辛苦,如果以后的生活还不如现在,那何必让女儿这么委屈?而且他也知道,你的压力同样很大,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继续等。他说他不能辜负你,所以,急于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现状……要不是因为央求我替他保密病情,我想他死也不会对我实话。”
喉咙口仿佛被异物堵住,我捂住嘴,忍不住呜咽起来。心脏被一阵接一阵的抽搐,扯得生疼生疼。
峥哥蹙眉叹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缓缓开口:“虽然这要求有些过分,但是……朱夕,你还是和小琰分开吧。”
我有预感他会说这样的话,从他自始至终的冷淡态度,以及现在愿意和盘托出的决定,我都能觉察得到。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早就对我没有好脸色了。但是,却更宁愿相信是自己的错觉。我泪眼模糊地瞪着他,无语回答。和苏琰分开,这是我从来都不愿去想的事!
他忧郁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内疚。“这样对他会比较好。只要你在身边,他就会心存希望,同时也会承受巨大的压力。你应该了解小琰的性格,他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内心里极度焦躁不安。为了和你在一起,他所做的一切都乱了步调,本来可以回校重读、继续深造,却放弃了那么好的机会。Cisco考试、网站维护,纯粹是从短浅的经济角度考虑。10万元对只有高中学历的他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任他再怎么努力,这笔贷款加上利息,不花个三、五年是还不清的。所以他才会不计后果地熬夜,他大概忘记了自己只有20岁,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这样的负担太沉重了。”
“他出事那天晚上,本来说好等出院就搬来我家住,也好有个照应。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擅自出院了。那小子太倔强,我即使揍他一顿也无济于事。”
“朱夕,你如果是真心喜欢他,就应该为他想一下,怎样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一路上,峥哥的话盘旋在头脑中,苏琰躺在病床上虚弱无力的样子,定格在了心底,久久挥之不去。可怜那张苍白的脸,瘦得几乎只有巴掌大小,令我心疼愧疚到了极点。强烈的负罪感几乎淹没了一切:我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决心,以及长久以来的固执信念……
推门进屋,客厅里静坐着看书的人,也是一张病怏怏的、忧心忡忡的脸。大概猜出我是去数码街见苏琰了,妈妈哀声叹气:“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放心呢?”
那一瞬间,我被彻底击挎。难道,我真的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