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面对三副野性的牙齿,小狼停止不前,挺直前腿,将身体倚在后腿上,竖起鬃毛,威胁地张开嘴巴。后面的狼就咬他的后腿和腰部泄愤。这是他自找的。他们因为缺少食物必然引起脾气暴躁。不过,由于青年特有的无限自信,过一会儿,他就如此这般反复一次,尽管得到的只有狼狈。
如果有吃的东西,就为求爱和争斗提供更多条件,而作为一个整体的狼群将土崩瓦解。然而,这群狼的处境极其艰苦,由于长期的饥饿而消瘦,奔跑的速度也慢很多。队尾是一瘸一拐的老弱病残,队首是最强壮有力的,可没一个有生气勃勃的野兽的样子,而更像是坟墓中的骷髅。不过,除去步履蹒跚走在后面的以外,他们的动作既不吃力也不疲惫,筋肉像绳索,仿佛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筋肉每次钢铁般坚硬的收缩里,蕴含着以后钢铁般坚硬的暴发,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那天,他们跑了整整一夜,跑了很远。第二天,他们仍在奔跑。他们是在一个冰冻死寂的世界的表面奔跑。丝毫没有生机,只有他们在这广阔无垠的寂静中奔跑。只有他们是活的,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寻觅可以吞食的其他活的东西。
直到越过一些低矮的丘陵,跨过地势低洼的一片平原上的小溪,他们才有了收获。
他们遇到麋鹿了。首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只大雄麋鹿,它既是食物又是生命,而且既无神秘的柴火也无火箭保护它。他们知道它那扁平的蹄子和掌形的角,就将平时习以为常的忍耐和小心全忘了。
那场战斗短暂而激烈。他们紧紧围住了大雄麋鹿,他用大蹄子敏捷地踢破或击碎他们的头颅,用大角撕破捣碎他们,在辗转挣扎的过程中将他们踩进雪里。但是,他的命运已无法改变。
母狼野蛮地撕开他的喉咙,其余的牙齿咬住他身体各处,生吞活食,就这样,他倒了下去,虽然他挣扎到最后一刻,也许他最后的致命伤还没产生效力。
食物非常丰盛。雄麋重约八百多磅——四十几条狼,平均每条不少于二十磅,但是,既然食物的来源会莫名其妙地断了,他们仍然不是不可思议地海喝海吃。因此,那头几小时之前还健健康康活着的野兽,一会儿的工夫,只剩几根散乱的骨头了。
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歇着了。肚子饱了,比较年轻的雄狼间的吵闹争斗也开始了,直到狼群解体。
饥饿已成为过去,他们现在处于食物较为丰富的区域。尽管还是一起出去猎食,但比从前谨慎了。猎物都是从遇见的较小麋群里截获的怀孕的母麋或跛足的老公麋。
在这食物丰富的地方,终于有一天,狼群成了分道扬镳的两半。母狼,她左边的年轻领袖和右边的独眼老狼,带着半群沿迈肯齐河进入湖沼地区,向东走去。而且,这半群的量每天都在减。公狼和母狼一起跑了,偶尔有一只孤独的公狼被情敌用锋利的牙齿驱逐出来。最后,只有四位成员了:母狼、青年领袖,独眼以及那位年方三岁而野心勃勃的小狼。
现在,母狼脾气非常凶恶,三位求爱者无一例外地被她咬了。但是,他们决不会以牙还牙。他们转过肩膀,承受她最残暴的虐待,尽己所能摇动尾巴扭捏作态来宽慰她的愤怒。
他们尽管都对她很温柔,但彼此之间却只有凶恶,那位三岁的小伙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从独眼前辈的瞎眼那边扑上去撕碎了他的耳朵。虽然这位毛色变白的老家伙只剩一只眼睛,但是多年经验累积的智慧足以对付对方的年轻力壮。他失去的那只眼睛,伤痕满布的嘴脸,是他丰富经验的铁证。经历过那么多次的战斗,对于应该做什么,想都不用想。
开始战斗得很公平,可结局却相反。本来,结果如何很难说。然而,第三者与老狼联起手来,因此,老领袖和青年领袖共同进攻那位三岁的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一起消灭他。他遭到昔日同伴无情的两面夹攻。一起猎食的日子,共同捕获的猎物,共同遇到的饥饿,都已经过去而且被忘记了。而恋爱的事就在眼前——这比捕获食物更冷酷,更残暴。
与此同时,作为这一切起因的母狼,踌躇满志地坐在后腿上旁观,她好像还很开心。这是她的好日子——很少见的——此时此刻,公狼鬃毛耸立,牙齿相啮,撕开柔软的鲜肉,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
三岁的小伙子,在生平第一次冒险恋爱的战斗中丢了命。两个情敌站在他尸体两旁,凝视母狼,母狼坐在雪地上微笑。而那位老年领袖,在恋爱中和在战斗中一样,非常聪明。当年轻领袖扭头舔一舔肩上的伤口,脖子的曲线正冲着情敌的时候,老狼的独眼瞅准机会,就偷偷冲上去将牙齿咬在那里,撕开一个又长又大又深的裂口。他用牙齿割断了他喉头上的大血管,接着就跳开。
年轻领袖发出可怕的吼声,但他吼了一半就变成颤颤巍巍的咳嗽声,他咳着,鲜血流淌,身负重伤,扑向老狼再次搏斗。然而,此时他的生命力已很弱,双腿渐渐发软,眼中白日的光明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进攻越发无力。
母狼一直坐在后腿上微笑,显然,这场战斗让她很开心。作为“荒原”特有的求爱方式,自然界中的两性恶剧,只是对于死亡者才是悲剧,而对于存活者,那却是成功。
当青年领袖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独眼老狼骄傲地走到母狼身边,他的神态不乏谨慎,他以为会遭到拒绝,但出乎意料,母狼并没有愤怒地向他亮出牙齿。她第一次和蔼地对待他。她和他嗅鼻子,甚至像只小狗一样,屈己归降,跳来跳去跟他游戏。他也表现得像只小狗,甚至还要笨拙,尽管年迈,却有很多积累的智慧。
用鲜血写在雪地上的浪漫史,被消灭的敌人,都已遗忘了,除了那回,老狼停下来舔凝血的伤口时。
他半扭着双唇发出吼叫,脖子、肩上的毛很自然地竖起来,与此同时,他微微蹲下身体准备跳跃,爪子痉挛地牢牢抓住雪面以便站得更稳。然而,很快,一切都被遗忘了。母狼在林子里羞涩地引诱他追逐,他跟着她跳跃、奔跑。以后,他们如同取得谅解的好友,比肩而奔。他们相互陪伴着过日子,共同猎捕、杀死和吃掉食物。一段时间后,母狼开始躁动不安,好像寻找什么不能找到的东西。她似乎对放倒的树下的洞穴很感兴趣,用了许多时间去嗅岩石中间那些较大的积雪的缝隙以及突兀的河岸边的洞穴。老狼却不以为然,但他耐心跟着她去寻找。当她在一些地方的寻觅太长时间时,他就卧伏等待,直到她准备继续前进。
他们常换地方。一路走过原野,他们再次回到迈肯齐河,沿河前进,并经常沿着条条与河相通的小河去猎食,但总会回到迈肯齐河边。
有时,他们遇见别的狼,多半成双成对,然而,大家都没什么友好表示,既无相逢的喜悦,也无结盟的想法。他们偶尔也遇到一些单个的,总是公狼,急切地想和独眼及其配偶并肩同行,引起独眼的愤慨。当他们并肩而立,龇牙竖毛时,那些满怀期望的孤独者只好后退、逃跑、寂寞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他们正奔跑在寂静的树林中的时候,独眼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举嘴挺尾,张大鼻孔嗅着空气。他像狗一样,跷起了一只脚,仍不满足,于是继续嗅空气,拼命想要了解其中的信息。他的妻子只是随便一嗅就明白了,为了让他放心,她小步跑到前面。他跟着她跑,仍然不放心,偶尔忍不住停下来,加倍仔细研究。
母狼从林子里一大块空地的边上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独自呆了一会,独眼随即贴着地面爬过来,并排站着,观察、倾听和嗅觉,非常警惕。
狗的喧闹打架声,男人叫喊,女人们尖利的骂架声,一次,他们还听见一个孩子尖锐的悲哭。除了一些用皮革做成的小帐篷的庞大的物体,他们只看见几处火光,穿插其间的人来来往往,烟在寂静的空中缓缓升起。他们感觉到这是一个印第安人的营地。独眼并不能知道其中所包含的大部分内容,而母狼却很清楚。
她嗅了又嗅,越来越高兴,莫名地兴奋。独眼却感到怀疑,有些忧惧,想要跑开。母狼回过头来,用嘴触一触他的脖子安慰他,接着又往营地看。
她脸上显出一种新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并不是饥饿造成的那种若有所思。她是因为一种欲望而颤栗,在这欲望驱使唤下,她向前走去,去接近那火,去与狗争吵,去躲闪人们的践踏。
独眼不发地来回动,她重新不安起来,知道她迫切需要的是找到她所寻找的东西,就转身返回树林。独眼大感宽慰。他稍稍跑在前面,直到他们完全被树挡住。
他们像影子一样悄悄在月光下滑行,看到一条野兽的足迹,两只鼻子一起凑近雪地里的脚印,脚印很新鲜,独眼谨慎地跑在前面,他的配偶跟在后面。他们张开的宽阔的脚掌,轻柔地接触雪地。
独眼看到一个白色的模糊的东西在一片白茫茫中移动。他的滑行速度本来极快,然而比起这东西现在奔跑的速度,却不算什么。他发现的那个模糊不清的白点,在前面奔跑、跳跃。
他们在一条狭窄的两旁满是小针枞树的路上奔跑,透过树林,可以看见小路的路口通向一片洒满月光的空地。老独眼马上就赶上那正跑着的白家伙了。
他一跳,又一跳,追上了,到它身边了,只要再一跳,就可以咬到它了。
但是,他没能跳这一下。一个白东西高高地悬在空中,就在正上方,原来是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在他头顶上面的空中怪模怪样地手舞足蹈,却掉不下来。
独眼回跳一步,突然吃惊地叫一声,随后伏着缩在雪地里,用吼声来吓唬这个可怕的不可理解的东西,母狼却冷静地从他身边冲过去,停了一下,跳起来扑向正跳舞的兔子。
她跳得很高,但仍然够不着猎物,咬了个空,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她再跳,再跳。
她的配偶在一旁看着,蹲伏的状态让他渐渐放松。对于她的一再失败,他变得越来越不高兴,于是自己用力向上一跳,咬住兔子,将它拖到地上。
这时,传来一种可疑的坼裂声,他吃惊地看到一株小针枞树正弯向他的头打他。他松开嘴向后一跳,躲过了这个奇怪的危险。他缩起嘴唇,露出牙齿,咆哮着,每根毛发由于惊慌和愤怒耸立起来。
这时,那株细长的小树又站得笔直。兔子又悬在半空中显悠。
母狼生气了。她谴责地咬伴侣的肩膀。他慌了,不明白这惩罚原因何在,就惊慌失措恶狠狠地反击,撕破了母狼脸的侧面,母狼根本不曾料到会有反击,愤慨地吼着扑向他,但他很快领悟到他的过错,想挽回。然而,她依旧狠狠惩罚他,直到他放弃一切慰解,转着圈子让步,扭过头去把肩膀给她咬。
此刻,兔子还在空中跳跃不停。现在,母狼向雪里一坐,而老独眼害怕配偶更甚于那株神秘的小树,就再次跳起来扑兔子。
他将兔子叼回地面的时候,还用眼睛看着小树还像头几次一样,随着他落回地面。面临当头一击,他缩着身体,鬃毛耸立,却依然紧紧咬住兔子。然而,没受打击。小树一直在上面弯着。他动它也动,他就紧咬牙关冲它吼叫。他不动它也不动,因此,他判断安分之策是不动。
口中兔子的热血的味道好极了,母狼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她把兔子从他口中叼走。小树在他头上摇摇晃晃满是威胁的时候,她果断地咬下了兔子头。小树立即跳了上去,再不动了,笔直、挺拔,保持着大自然赋予它的模样。之后,母狼和独眼将这株神秘的小树为他们捕获的兔子分而食之。
这两只狼把所有的路都找遍了,在其他小路上也有兔子吊在半空。母狼带路,老狼顺从地跟着,学习窃取捕兽机关的方法——这种知识对他的将来注定是有好处的。
五、家园
这对夫妻在印第安人的营地附近停留了两天。他对这个地方很反感和害怕,但营地的诱惑使母狼不愿离开,所以他无能为力。
终于一天早晨,附近传来一声巨大的枪声。一颗子弹打在距独眼的头只有几寸的一株树干上。这使得他们不能再犹豫了,赶快逃离危险。
他们走得并不太远——只有两天的旅程,但母狼寻找她所需要的东西的心情,显然更急了。她变得笨重,只能慢慢地跑。有一次她追一只兔子,以前她很容易就能做到,但这次她却卧下来休息。
独眼见状走到旁边,用嘴轻轻触摸她的脖子,安慰她,她突然恶狠狠地咬他。他尽力躲开她的牙齿,跌了一个筋斗,非常狼狈。现在,她的脾气是空前的坏,而他却怀有一种空前的耐心和忧虑。
在一条小河上游几里的地方,她找到要找的东西了。这条河夏季流入迈肯齐河,现在全部结着冰,一直冻到遍是岩石的河底——一条从源头到河口雪白坚硬的死河。母狼迈着疲乏的小步跑着。老狼远远地跑在前面。
此时,她遇到一座高耸的泥土河岸,斜着跑了过去。春季暴雨和融雪冲击河坎的下面,淘去许多土,把一条狭长的裂缝冲成了一个小洞。
她在洞口站着,仔细观察岸壁的每一个地方,然后沿着岸基从岸壁的这面跑到陡峭的堤岸与比较平旷的原野连接的地方,又钻回到洞的狭口里。最初一段大约不到三尺高,她只好爬,以后的洞壁宽阔,也高了,最后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密室,直径大约六尺,洞口没比她头高多少。她仔细打量这洞,干燥、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