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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雪狼(10)

他的叫声比营地里任何小狗大狗都令人恐惧。吠声本是为了警告或威吓,但什么时候叫,则需要仔细思量。雪狼知道怎么做和何时做,他将一切凶狠、恶毒、恐怖的东西混合在吠声里,鼻子因为不停的抽搐缩成锯齿状,毛发弯曲般耸立,舌头吐出来又缩回去,宛如一条红色的蛇,耳朵平放,眼中射出仇恨的目光,嘴唇上缩,狼牙暴露,满嘴口水,这样一副模样,几乎能令任何攻击者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当他毫无戒备,受到袭击时,敌人暂时的犹豫就为他赢得了稍逝即纵的时机去思想和决定行动,而且,对方的停顿常常到最后发展为进攻的完全终止。就这样,不止在一条大狗面前,这种叫声使雪狼光荣而从容地撤退。

他是小狗群中一个被拒绝的对象,他攻击的样子与出色的能力,迫使小狗们心惊肉跳。狗群不允许他与他们一起跑,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一只小狗离群,谁也不敢领教他的乱窜与伏击的战术。除了利·利外,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死敌。雪狼才不管这些。一只小狗单独走在河边,意味着等死,或者等于他发出恐怖痛苦的尖叫惊动全营,同时从伏击的狼仔身边趁机逃脱。

即使小狗们完全明白他们必须联合行动,雪狼的复仇还在继续。当他们单独时,他就攻击他们。而他们成群时,他们就攻击他。雪狼已经学会了立刻收手,突然转身攻击跑在前面的狗,在大队的狗没赶上来之前,将他完全支解。因为那些狗在追逐中很兴奋,很容易放松警惕,雪狼却从来不会忘乎所以。他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伺机转身干掉那位超越了同伴、过分热心的追击者。

小狗们常常玩耍,他们将玩耍看成是潜藏杀机的战斗,以追逐雪狼作为最主要内容——这种游戏不但事关生死,而且无论何时何地,都非常严肃。雪狼则倚仗自己动作迅速,所以毫不在乎走到什么地方。

在徒然等待母亲回来的这段时间,雪狼曾多次引诱着小狗们在附近的树林里追逐他,群狗每次绕圈都把他绕丢了。他像他的父母一样,好像是一个在林中穿梭的影子,脚步既轻盈无声。他独自跑开,根据小狗的叫声判断他们所处的地方。

自己的同类和人类的仇恨,经常挨打和经常打人,生性不改,使得雪狼成长很快且变得极端。情感与怜悯在这种地方毫无用处。关于这些,雪狼最模糊,起码的认识也一无所知。他了解的法则是服从强者,欺负弱者。灰海獭是一个神,是强者,雪狼服从他。然而,比他幼小的狗是弱者,他可以欺压他们。

他变了,变得比别的狗迅猛而坚强,更诡计多端,更拼命凶狠,更机灵,也更具有钢铁一样的肌肉,更加狠毒。他不得不变得具备这些能力,否则,既不能在充满了敌意与仇恨的环境里保住性命,更谈不上发展自己。

十二、迷途知返

这年秋天,天色渐短,霜冻也开始出现了。雪狼终于自由了。部落里接连几天不能安宁,人们拆除了夏季的营帐,准备带着行李物品迁往其他地方,去进行秋季打渔狩猎。当帐篷开始拆卸,东西装上独木舟的时候,雪狼明白了。独木舟开始离岸。有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狼焦急地看着这些,异常镇定地决定留下来。他伺机溜出营地,到森林里去。

几个小时后,灰海獭喊他的声音惊醒了他。雪狼听得出来,寻找他的还有灰海獭的妻子和儿子米·沙。他害怕得要命,有股想从隐蔽的地方爬出来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声音了。他爬出来,庆幸自己得逞。黑夜降临,他在林中玩了一会儿,享受着自己的快乐。接着,他突然感到有些寂寞。他坐下来思想,倾听森林的寂静,寂静使他心神不定。这种既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并不吉利,虽然潜在的危险看不见也无法预料,但他感觉得到。那些黑夜中的阴影,依稀可辨的巨大树干,可能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不能不令他心怀疑虑。

这毫不奇怪,此时此刻,深陷在他眼里的那串“记忆中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他又看见营地的帐篷和火光,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女人的细嗓,和狗群的吠叫。他饿了,想起曾丢给他的一块块的鱼和肉。

然而,眼前一无所有。没有食物,周围静得使人害怕。他受到的压迫与抛弃,已经使他变得不再坚强。他已经忘了怎么独自生存。黑夜吞噬着他。他的感官习惯了营地的嘈杂繁忙的场景与声音的刺激,现在却万籁俱寂,无所事事,只好独自待着。毫无动作与大难临头的感觉,令他心灰意冷。

头顶上的一棵树在黑夜的寒气里收缩,发出一声巨响,吓得他叫了一声。顿时惊恐万分,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得到人们保护的欲望,他的鼻孔里充满了营地烟火的气味,耳朵里满是营地的人声狗叫,他跑出森林,疯了一样地向村子跑去。

他的狂奔嘎然而止,无处可去。他在人们遗弃的营地里,孤独地偷偷摸摸地走着,嗅一嗅人们扔掉的破烂和垃圾。他恨不得有一个愤怒的女人拿石子砸他,或者灰海獭将他暴打一顿,甚至可以兴致勃勃地欢迎利·利和那群卑鄙的小狗。

他走到灰海獭曾经搭帐篷的地方,坐在中央,鼻子对向月亮,喉咙由于剧烈抽搐而疼痛,张开大嘴,为了杰茜,为了以往的遭遇与不幸,以及将来的苦难与艰辛,心如刀绞般长吼一声,唱出了他的不幸、孤独和恐惧。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长长的狼嗥,悲凉而哀怨。白天来了。白天驱走了恐惧,但使他倍感孤独。不久前还是人口众多的土地,现在空无一物,将把凄凉狠狠地抛给他。没多长时间,他下定决心,就一头钻进森林,溯河而上。

当河流绕过陡峭的山岩转弯时,他就爬山。遇到汇入大河的小溪小涧,他就涉水。他不止一次踩破河边还没冻硬的冰,在刺骨的水流中拼命挣扎。他常常疑心是否存在人们上岸进入陆地的痕迹。

雪狼的智慧要高于他的同类的平均水平,但他的视野,还不宽阔。他还想不到迈肯齐河的对岸。他从未想过,如果人们到哪里了呢?当他以后长得更大更聪明、对水路陆路了解更多,具有更为丰富的旅行经验的时候,他也许会理解了。但这毕竟是将来的事。眼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奔跑,只知道自己身在的迈肯齐河的这一边。

他有四十个小时一食未进,饿得毫无力气。反复地浸在冰冷的水里。他漂亮的皮毛乱七八糟。他的脚掌也受了伤,淌着血。他开始走路有点跛,慢慢跛得越来越厉害。更坏的是,天色阴暗,开始下起冰冷、潮湿的雪,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

那天夜里,灰海獭打算在打猎的迈肯齐河的彼岸安营扎寨。但是傍晚时分,在岸边,灰海獭的女人克鲁·库偶然发现一只麋鹿下河喝水。倘若不是这只麋鹿下河喝水,如果不是米·沙由于雪天开船迷了路,如果不是克鲁·库发现了麋鹿,灰海獭非常走运地一枪打死了他,灰海獭不会在河的这一边安顿下来,雪狼就会走过去,再继续走下去,以后的全部故事也就完全不同了。雪狼将或者死去,或者去投靠自己的野生兄弟,并成为其中一员,至死都是一只狼。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雪狼一边孤苦向前蹒跚跛行,一边低声沉吟。他碰到一条刚印下来的踪迹,便急忙喊着叫着从河岸追踪到树林中去。

他听见营地的声音,看到燃烧着的火焰。克鲁·库在烧饭。灰海獭蹲着,正慢慢嚼一大块生肉。

营地里有新鲜的肉啊!雪狼断定,必定要挨一顿打。他伏下身来,甩了甩毛,又向前走。他讨厌而且害怕即将来临的一顿暴打,但他知道,他将拥有火的温暖,人们的保护和狗们的陪伴——狗的陪伴固然是仇敌的陪伴,但总还是陪伴,可以满足群居本能的需要。于是,他低三下四地爬进火光里。灰海獭看到他,停止咀嚼。雪狼在卑顺和驯从的屈辱中,小心意意地慢慢地匍匐前行,每挪挪动一点,就更慢、更难受。他一直向灰海獭爬去,最后趴在他的脚下,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交给他。这是自己的选择,来到人类的火旁接受统治。

雪狼战战兢兢,等待马上要来的惩罚。手在上面动了,他下意识地缩了下去。然而,那预期的痛打并没有落到身上。他偷偷向上一瞧,灰海獭将那块生肉撕成了两半,扔给他一块!灰海獭又让给他拿肉,而且在他吃的时候替他提防着别的狗。

此后,雪狼受宠若惊地满足地趴在灰海獭的脚下,盯着使他感到暖和的火堆,眨一眨眼,打一个盹,才感觉心情平静下来。明天,他将不再孤单地彷徨在荒无人烟的森林里,而是同人们一起在营地里。他已经向他们表明忠诚,而且现在正倚靠着他们!

十三、契约

十二月,灰海獭到迈肯齐河上游进行了一次旅行,带着米·沙和克鲁·库。灰海獭的雪橇,用换或借来的狗拉着,而米·沙负责另一部较小的雪橇,上面只套了几只小狗。然而,米·沙很是兴奋,觉得自己开始像大人一样的工作了。他在学习怎样驾车、训练狗。小狗们则渐渐接受缰绳的训练。另外,这部雪橇也载了二百磅左右的行李与食物。雪狼清楚营地里套着挽具的狗是如何劳苦拉车的,因此,当挽具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心里早有准备。一只用干苔藓做芯的皮轭架在他的脖子上,上面两根挽带与一根绕着他的胸与背的皮带连在一起,他就用扣在这上面的一根长绳拉雪橇。

雪橇没有滑板。为防止陷入松软的雪渣里,赤杨树皮做成的平底雪橇的前端翘起,以便使得雪橇和载重的重量分散到最大的面积上,同样,根据面积越大,重量愈分散的原理,拉绳子的狗也散成扇形,因此,没有哪条狗可以跟着别人走。

无论哪条狗,想要攻击前面的狗,就不得不将雪橇拉得更快,被攻击的狗也就因此逃得更快,如此一来,后面的狗永远抓不到前面的狗。他跑得越快,被追的狗也就跑得越快,而且,全部的狗也就跟着快跑,雪橇理所当然地也更快起来。就这样,人类运用狡猾的心思,来加强对野兽的统治。

米·沙从父亲的睿智里受举益非浅。以前,他见过利·利欺负雪狼,但那时利·利是别人的狗,他最多只敢偷偷地扔一块石头。现在,他用利·利拉最长的绳子作为报复。表面上,利·利成了领袖,表面风光。事实上,却被剥夺了所有荣耀,从小狗群中原来的好汉,一变而为众狗仇视和攻击的对象。

他拉着那根最长的绳子跑。后面的狗所看到的永远是他在前面逃跑,是他的蓬松的尾巴与飞驰的后腿。这副模样,当然不如耸立的鬃毛和发光的牙齿那样让人害怕。

雪橇拉动后,这组小狗就整天地攻击利·利。开始时,碍于颜面,他喜欢转过身来咬追逐者,然而,这时,米·沙就甩起三十尺长的鹿肠鞭,狠狠地打他,逼他掉头再跑。也许利·利有办法对付这群狗,但他受不了鞭子。所以,只有绷紧长绳,让同伴的牙齿咬不到他。

然而,印第安人的内心,还埋伏着一个更狡猾的阴谋。米·沙为了使其余的小狗堂而皇之地追逐领导狗,就特别宠爱作领头的狗,使他们的妒忌与厌恶。米·沙当着众狗的面,只给利·利肉,并保护他吃,使他们在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愤怒欲狂。没有肉吃时,米·沙就将他们远远地赶开,假装给利·利肉吃的样子。

雪狼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在人的统治下,他比其他的狗走路更多。他心里明白,违背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好处。他也受到狗群的迫害,但他认为,更为重要的不是狗群而是为人类。何况,杰茜已被抛到脑后。

他宣泄的主要途径,是忠诚于自己所投身相报的人们。因此,他勤勤恳恳地干活,学习并遵守纪律,这些事情做得既心甘情愿。

雪狼与别的狗之间,也有一种陪伴关系,但那是一种战争的敌对关系。他从没学习过和他们玩儿,当利·利还是小狗的头领的时候,他跟他们打过架,只知道如何战斗,对他们的撕咬攻击以百倍的报复。但此时,利·利除了拉着缰绳在前面逃跑,他已经不是领袖了。在营地时,他总是形影不离,跟在米·沙、灰海獭、或者克鲁·库的身边。他不敢离开人,因为,所有的小狗都将牙齿对准着他,曾经属于雪狼的攻击现在降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利·利被打败,雪狼很可能成为小狗的领袖。但他自恃清高,不肯作领袖。他总是打拉车的同伴,要么就不加理睬。服从强者,压迫弱者,雪狼对此深有体会。他飞速吃完自己那份食物,接着一声怒吼,张开嘴,就将别的狗的食物抢过来吃。而那只还没吃完的狗,就只好自认倒霉,去暗自哭泣。

正如人规定的关于雪橇的严格纪律一样,雪狼也保持与同伴们的一个规矩。他不许他们自由行动,强迫他们永远敬畏他,让他保持孑然一身,走路时给他让路,时刻顺从他的统治。如果他们胆敢有放肆地硬腿、翻嘴、耸毛这样的神态,他就迅速而无情地扑上去,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至于他们之间怎么相处,则与他无关,随他们怎么都行。

他是一位可怕的暴君,他的统治坚强无比。他费尽心思压迫弱者,但他非常敬畏强者。他年幼时,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在凶恶的“荒原”上,为了苟且偷生而奋斗的残酷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他。他也学会了,当比自己强大的力量从一旁经过时,自己要小心谨慎地走路。跟从灰海獭的这次长途旅行中,他们从陌生人的营地的大狗群中经过时,他蹑手蹑脚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