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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熊人洛奇(4)

她掀起裙子,姿态极为优美地晃动纤足,顾不得祼露出小腿,把鞋用力甩到客厅的另一头。另一只鞋也接着被使劲甩了出去。于是她便只穿着丝质长袜站在地板上。“一切备齐,”她对家庭教师说道,于是舞蹈开始。卢萨尔卡围着男舞伴旋来转去,男舞伴伸出双臂想搂住她,她都低头躲过,动作异常优美,音乐轻快,且很有特色。男舞伴以为能抓住女仙,送她一吻,但女仙一纵身,拍了他肩膀一下,他便倒在女仙脚下,似乎已经死了……但伯爵临时作了改变,把淘气的女仙搂在怀里,狠狠吻了一下。伊乌因斯卡小姐轻叫了一声,满脸绯红,赌气地往长沙发上一倒,抱怨伯爵把她搂得太紧,简直像头熊。我看到伯爵对这种比较颇为不悦,因为这会使他联想起家庭的不幸。他的脸阴沉了下来。我则十分感谢伊乌因斯卡小姐,盛赞她的舞蹈,觉得颇有古风,让人想起希腊人祭祀时的舞姿。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仆人便通报,维利亚米诺夫将军和郡主到。伊乌因斯卡小姐立刻从长沙发上跳起来,冲向鞋子,匆匆把纤足往鞋里一插,便迎着郡主跑去,深深地行了两个屈膝礼。我观察到她每行一次礼都巧妙地把鞋跟轻轻翘起来。将军带来了两个副官,和我们同样,也是来吃顿便饭的。在任何别的国家,我想一位主妇同时接待六位胃口颇佳的不速之客都会有点为难,可立陶宛的人家食物丰盛且又殷勤好客,晚饭的时间推迟了不超过半小时。只不过,餐桌上冷的和热的馅饼多了点而已。

晚饭的气氛甚是愉快。将军谈了一些有关高加索地区各种语言有趣的情况。这些语言有的属雅利安语系,有的属土兰语系,尽管各个部族之间的风俗习惯都特别相似。至于我,我也只能谈谈我的旅行,因为谢苗特伯爵盛赞我的骑术,说他从未遇见过任何神甫或教授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我们刚刚走完的那样一段旅程。我不得不解释说,自己是受圣经会之托,去从事一项有关沙吕雅斯人所用语言的调查,在乌拉圭共和国呆了三年半,几乎总骑着马,在南美大草原上和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我又讲到,有一次在这些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迷了路,没吃没喝,不得不与陪伴我的当地牧人一样被迫喝马血。

在场的妇女都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将军指出卡尔梅克人在类似的绝境中也使用过同样的方法。伯爵问我觉得马血怎样。

“思想上我十分厌恶马血,”我回答道,“但从身体的角度上来看,我觉得喝了很受用,全亏了马血,我才有幸今天坐在这里与各位共进晚餐。很多欧洲人——我说的是白人,他们长期和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习惯了喝马血,甚至还喝得有滋有味。我的好朋友,共和国总统福鲁杜阿索·里维拉就很少错过大快朵颐的机会。我记得有一天,他穿着整齐的制服去往国会,途中路过一个牧场,有人正在放一匹马驹子的血。他当即下马要求喝一口,喝完,他还作了一次极为精彩的演说。”

“您的这位总统简直是个魔鬼!”伊乌因斯卡小姐大叫道。

“请原谅,亲爱的小姐,”我对她说道,“他是一位特别优秀而敏锐的人物,精通多种印第安语言,尤其是查鲁亚语。这些语言都挺难学,因为动词的形式变化多端,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都各有差异,甚至随着对话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而有异。”

我已想就查鲁亚语动词的机制谈几点有趣的情况,但伯爵打断我的话,问我假如想喝马血,该从马的哪个地方放血。

“看在上帝的份上,亲爱的教授,”伊乌因斯卡小姐带着滑稽的恐惧神情大声说道,“别告诉他。他这个人会把自己的马都杀掉,而且,等把马杀光以后,会把我们全都吃了的。当然,在吃之前,先喝我们的血”

听了这句俏皮话,夫人们都开心地大笑着离开了饭桌去准备茶和咖啡,我们便抽起烟来。一刻钟以后,有人来请将军到客厅去。我们都想跟着去,可来人对我们说,夫人们一次只能请一位男宾。不久,我们便听见客厅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与掌声。“伊乌尔卡小姐又犯老毛病了。”伯爵说道。有人来请伯爵了,又是笑声和掌声。他以后就轮到了我。当我走进客厅时,所有人的脸都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这可不是好兆头。我猜测准是恶作剧。

“教授先生,”将军煞有介事地对我说道,“这几位夫人说咱们喝了她们太多的香槟酒,要考验咱们一番才允许咱们和她们在一起。这考验的方式是把眼睛蒙起来,从客厅的中央走到那堵墙,用手指触一触墙。您看,这很简单,只要能走直就可以。您能够走直线吗?”

“将军先生,我想能够。”我满有把握地说。伊乌因斯卡小姐立刻用一块手帕蒙住我的双眼,从后面用力系好。“您现在是在客厅中间,”她说道,“伸出手来……好!我打赌您绝碰不到墙。”

“向前,走!”将军说道。只要走五六步便行。太容易了。我信心十足地向前走,速度很迟缓,确信肯定能碰到他们打算绊倒我而故意放的绳子或板凳什么的。我听见强忍而又没完全忍住的笑声,步履越发踟蹰。最后,我确定自己已到达墙边了,但突然间,我伸出的手指插进了一种冰冷而粘稠的东西之中。我扮了个鬼脸,向后一跳,在场的人都放声大笑起来。我将蒙眼的手帕一扯,只见身旁站着伊乌因斯卡小姐,手中端着一罐蜜。我自以为碰到了墙,其实却把指头伸进了蜜里。令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两位副官也受到了与我同样的考验,表现并不比我强。

晚上的其余时间,伊乌因斯卡小姐都不停地大玩别出心裁的游戏,总是嘲笑人,恶作剧,不是捉弄这个,便是捉弄那个。可我发现,她与伯爵开玩笑开得最多,而我应说明的是,伯爵从不生气,甚至还感到高兴。相反,当她和一位副官闹的时候,伯爵就很快皱起眉头,我发现他眼里隐含怒火,实在有点吓人。“疯如母猫、白似奶油。”我认为密茨凯维奇在写这几句诗时,仿佛想极力概括出伊乌因斯卡小姐的形象。

大家闹到很晚才散。在很多立陶宛的大户人家,可以看到精美的银制器皿、漂亮的家具、名贵的波斯地毯,但却没有我们亲爱的德国的那种羽绒床褥以款待疲乏的客人。不论穷富与贵贱,斯拉夫人都非常习惯睡木板。杜希里别墅也绝不例外。伯爵和我被领进一个卧室,里面仅有两张羊皮沙发。我倒不感到惊讶,因为在旅途的跋涉中,我经常睡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但伯爵却对自己的同胞缺乏文明的做法感叹不已,我感到有点可笑。一个仆人进来给我们脱了靴子,并给我们睡袍和拖鞋。伯爵脱了礼服,默默地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忽然在我躺的沙发前停下,对我说:“您觉得伊乌尔卡如何?”

“我觉得她挺迷人。”我不假思索地说。“不错,只是太风流了!……您认为她真地对那位小个子金发上尉有点意思吗?”“那个副官?……我怎么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因此能讨女人欢心。”“我不赞成这个结论,伯爵先生。您想让我对您说句真话吗?那我就告诉你:伊乌因斯卡小姐想讨欢心的人是谢苗特伯爵而绝不是军队里的任何副官。”

他脸红了一下,没有回答,但我感到,我的话显然令他很受用。他又一言不发地踱了一会儿,然后瞅瞅表,说道:“上帝,咱们最好睡吧,时间不早了。”别人早已把他的枪和猎刀送到房间里来了,他将这两样东西,放进柜里,随后将钥匙抽出来交给我。我惊诧不解。他说道:“请您拿着,我很可能忘记。您的记忆力肯定比我强。”

“想不忘记您的武器,最好的方法是搁在您沙发旁边这张桌子上。”

“不行……嘿,说句实话吧,我睡觉时不喜欢身边有武器……原因是这样的:当我还在格罗德诺当轻骑兵的时候,有一天,我与一个伙伴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我的手枪就放在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夜里,一声枪响把我惊醒,原来是我自己拿着枪,开了一枪,子弹就在我同伴的头旁边两寸远的地方飞过……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当时做了什么梦。”

这段故事不觉让我有点发怵。我当然有把握头上不挨枪弹,因为伯爵的枪已锁进柜里,而钥匙在我手中。但当我看到我这位同伴生得身高体壮,虎背熊腰,两臂筋突,长满黑毛的时候,不由得承认,假如他做了噩梦,完全能用双手将我掐死。但我不能让他察觉我有任何不安,我把一盏灯放在我沙发床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随后开始看带来的那本拉维茨基所著的《教理书》。伯爵向我道了晚安,在沙发床上躺下,翻了五六次身,似乎终于睡着了,尽管身子缩成一团,像贺拉斯作品中那个藏在柜里,膝盖弯起来抵着脑袋的情夫一样:

……你无耻地蜷伏在木柜之中,两膝抵着脑袋……他不时大声叹气或者发出神经质的呻吟,我猜测这是因为他睡的姿势古怪的缘故。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觉得也困了。便把书合上,动了动身子想躺得舒服点,突然,我的同伴突然发出一声异样的冷笑,把我吓了一跳。我看看伯爵,只见他闭着眼睛,全身发颤,从他半张的嘴唇中,吐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真新鲜!……真白!……教授不明白……马肉不怎么样……这块真好吃!……”说罢,他大口大口地啃起头下的坐垫来,同时大声咆哮,最后把自己也弄醒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佯睡,实际是想观察他。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愁地叹了口气,用这样的姿势呆了将近一小时,好像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我感到很受折磨,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和他睡在一起。可是,渐渐地,困倦驱走了不安。当早上别人走进我们房间里时,我们两人都还在呼呼大睡。

午饭以后,我们回到美登蒂塔斯。看见仅有弗雷贝尔医生一个人,便对他说,我觉得伯爵肯定有病,尽做噩梦,大概还是个梦游者,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变得很危险。

“这一切我早已察觉,”医生对我说道,“他身体像运动员,但像漂亮女人那样容易激动。恐怕是他母亲的遗传……他母亲今早闹得很凶……我不太相信有关孕妇受惊和产生古怪愿望的说法,但可以肯定的是老伯爵夫人有偏执狂,而偏执是能够通过血液遗传的……”

“但伯爵的神智完全清醒,”我又说道,“他头脑正常,有学问,不瞒您说,比我想像的强。他喜欢阅读……”

“同意你这个看法,我亲爱的先生。但他每每很古怪,有时一连多日闭门不出,有时夜里到处转悠。还看一些难以置信的书……德国形而上学……生理卫生学,我也弄不清。昨天还从莱比锡给他邮来了一个包裹。干脆说一句好吗?赫刺克勒斯需要赫柏。这里有非常好看的农家姑娘……星期六晚上沐过浴后,别人会误把她们当成是公主……没有一个不以能讨老爷的欢心为荣。假如我像他那样年轻,我就豁出去了!……不,他没有情妇,也不结婚,他错了,他该有点消遣。”

医生这种粗俗的物质主义令我很是反感,我索性不再和他谈了,只是告诉他说,但愿谢苗特伯爵能找到一位与他匹配的妻子。我还从医生那里得知伯爵对哲学研究很感兴趣,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轻骑兵军官、酷爱打猎的人,居然阅读德国形而上学的书籍,研究生理卫生,这推翻了我的想法。不过,医生说的不是假话,当天我便获得了证实。“教授先生,”晚饭快结束时他忽然问我,“您如何理解自然的二元论或者双重性呢?……”看见我没完全听懂他的意思,他又说道:“您可否有过站在塔顶或者悬崖边上,既有企图跳下去的心理,又有害怕摔死这两种相反的感觉?”

“这可以用生理的原因去解释,”医生说道,“首先,人上坡后会感到疲倦,血液流向大脑,大脑……”

“别谈血了,大夫,”伯爵不耐烦地大声打断医生的话,“咱们举别的例子吧。您手里拿着一支已经上了膛的枪。您最好的朋友就在旁边,您忽然闪过要一枪把他打死的念头。您特别讨厌谋杀,但您却有谋杀之念。先生们,我认为假如一个小时之内您脑子里产生的一切想法……教授先生,我把您看做是一位圣人,我觉得,倘若把您的所有思想都写出来,可能会有对开本厚厚的一本,依据这本书,没有一位律师不会成功地就您的停职问题为您辩护,没有一位法官不能把您关进监牢或疯人院。”

“伯爵先生,这位法官肯定不会因我今早花了一个多小时,去探索斯拉夫动词和一个介词搭配用,而判我有罪,但是,如果一旦我有某个不同的想法,那又会从中得到什么对我不利的证据呢?我并不比使我产生思想的外部原因更能控制我自己的思想。不能从我内心产生了想法这一点得出结论说,这便是实行的第一步,甚至也不能说已经决定去做。我从来没有杀人的念头,但如果我一旦产生了杀人的念头,难道我的理智不会把这念头排除吗?”

“您谈理智倒谈得很轻巧,但理智是否像您所说总能给您指点迷津呢?要让理智能够发言并使人服从,就必须有思考,也就是说,需要时间与冷静。这两者是否总能具备呢?在战斗中,我发现一颗炮弹向我飞来,我一转身,看见了我的朋友,如果时间允许我考虑,我一定会舍身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