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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科隆巴(15)

强盗们的伊里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的科西嘉土话由科隆巴先译成意大利语,然后再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语,上校边听边骂声不绝,莉迪亚小姐则叹气不止,只有科隆巴面无表情地听着,不过她把手里的斜纹布餐巾拧来绞去,眼看就快撕扯烂了。她打断小姑娘的话头足有五六次之多,目的无非是叫她重复述说布朗多拉奇奥认为奥索的伤势没有危险,像这样的伤势他见得多了等等。最后,基莉娜说奥索迫切需要信纸,还请求他的妹妹转请一位小姐在收到他的来信以前决不要离开,因为这位小姐可能已到了他家。——“这件事是最使他牵肠挂肚的,”小姑娘补充说,“我已经上了路,他又把我叫回去再嘱咐一番,那已经是第三次嘱咐了。”科隆巴听了哥哥的这道命令,会意地一笑,紧紧握住莉迪亚小姐的手;英国姑娘泪流满面,但认为这一部分讲话不适宜给上校翻译出来。“是的,亲爱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来,”科隆巴高声说,同时去拥抱内维尔小姐,“您会帮助我们的。”然后她从衣柜里找出很多旧衣物来裁剪,准备做绷带和纱团。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泛红,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镇静异常,很难说出她到底是为哥哥的负伤而担忧,还是为仇人的死亡而高兴。她有时倒咖啡给上校,向他夸耀自己煮咖啡的技巧;有时分配给内维尔小姐和基莉娜针线活,勉励她们缝绷带和卷纱团。她向基莉娜问奥索的伤口是否很痛,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她不停地放下活儿对上校说:

“两个仇人多卑鄙!多可怕!……他只身一个人,受了伤,只剩下一条胳膊……他居然把他们两个都打翻了,多么勇敢啊,上校!他难道还算不上一个英雄吗?啊!内维尔小姐,能够生活在一个像你们那样的太平地方多幸福啊!……我敢肯定您还没有真正认识我的哥哥!……我已经说过:雄鹰有朝一日要展开双翅!……您被他的温和的外貌迷惑了……只有在您身边的时候他才这样,内维尔小姐……啊!要是他看见您为他准备绷带,他真要……可怜的奥索!”

莉迪亚小姐无心干活,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问科隆巴为什么不快点去报官。他提到英国的验尸官调查和其他科西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制度。最后他想弄清这位救助奥索的善良的布朗多拉奇奥先生的乡间别墅是否离皮埃特拉内拉非常远,他能否到那里去看他的朋友。科隆巴以通常的冷静态度回答说奥索现在在丛林里,有个强盗照顾他,他必须首先知道省长和法官们的态度如何才能露面,否则太冒险了。最后她说她会设法请一位高明大夫秘密地去给奥索治伤的。

“最重要的,上校先生,您必须记住,”她说,“您听见了四声枪响,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这种事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女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一个凄惨的行列走进了村子。有人给巴里奇尼律师送回来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每具尸体横放在一匹骡子背上,一个农民赶着这两只骡子。一大群巴里奇尼家的客户和游手好闲的人跟在这个凄惨行列的后面。与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总是来得太迟的警察,副村长举着一条胳膊不断地说:“省长先生要怎么说呢?”几个妇女,其中有一个是奥兰杜奇奥的奶妈,撕扯着头发,发出粗野的凄厉的嚎叫。可是她们喊声所表现出来的震天的痛苦,还比不上另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更能震撼人心,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个人身上。他就是两个死者可怜的父亲,他一忽儿到这具尸首旁边,一忽儿到另一具尸首旁边,抬起他们沾满泥土的脑袋,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抬起他们已经僵硬的四肢,仿佛这样可以使他们免受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开嘴说话,可是不管是一声叫喊,或者是一句话,都未能发出声来。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尸体,一路上不断撞在石头上,撞在树干上,撞在他碰到的(其实都是不该碰到的)所有东西上。

他们走近奥索的住宅时,女人的嚎啕声和男人的诅骂声增加了一倍。德拉·雷比亚家的几个牧人大胆地发出了一下胜利的喊声,敌对的一方再也按捺不住愤怒,有几个人大喊:“报仇!报仇!”有人扔石头,有人朝科隆巴和她的客人所在的客厅窗户开了两枪,将护窗板击碎,木片一直飞到两个妇女围坐着的桌子上。莉迪亚小姐惊吓得大叫,上校抓起一支枪,还没来得及阻止科隆巴,她已经冲到大门,猛然把门大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伸着两只手咒骂仇人。

“胆小鬼!”她大声骂道,“你们向妇女开枪,向外国客人开枪,你们究竟是不是科西嘉人?你们够得上男子汉吗?你们这些混蛋只会从背后暗算人,你们来吧!老娘不怕你们。我只有孤身一人,哥哥不在身边。杀我吧,杀我的客人吧,你们只配做这种事……你们不敢,你们是脓包软蛋!你们知道我们只不过是报杀父之仇。哭吧,像哭丧妇那样哭吧,我们没有多要你们的血,你们还应该谢谢我们呢!”

科隆巴的声音和神态里有些令人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的东西,众人看见了都吓得向后退缩,仿佛看见了在科西嘉的冬夜人们讲述的神奇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和相当数目的妇女利用人们的移动拥进双方的中间,因为雷比亚派的牧人们已在准备武器,很可能在广场上发生一场大械斗。但是双方都没有头人在场,科西嘉人即使在愤怒时也很遵守纪律,内战的主角没有到场,是很少能够打起来的。何况科隆巴也因为胜利而变得谨慎起来,约束住她的那小队人马。她说:

“让这些可怜虫去哭吧,让这个糟老头子保住他的性命吧!干吗要杀掉一个敲掉牙齿的老狐狸?——季迪斯·巴里奇尼!记住8月2日这个日子吧!记住那本沾满鲜血的活页夹,你亲手在上面伪造了我父亲的笔迹!我父亲在上面记下了你欠的血债,你的两个儿子替你把债还清了。巴里奇尼老头,我把收据给你!”

科隆巴抱着胳膊,嘴角上挂着冷漠和不屑的微笑,眼看着死尸被抬进仇人的家里,人群慢慢地散开以后。她这才转身关了门,回到饭厅里对上校说:

“我为我的同胞们向您道歉,先生。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科西嘉人会对一个有外国客人的房子开枪,我为本乡感到汗颜。”

当晚,莉迪亚小姐回到卧房,上校跟着走进来,问他的女儿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脑袋随时可以中弹的村子,而且劝她尽可能早地离开这个只有谋杀与暗算的是非之地。

内维尔小姐有好一阵子回答不出来,很明显父亲的建议使她觉得很为难。最后她说:

“在这位可怜的年轻姑娘非常需要安慰和帮助的时候,我们怎能离开她呢?爸爸,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太狠心了吗?”

“女儿,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你着想,”上校说,“如果我确定你太太平平地住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我向你保证,在没有同这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一握手以前,我也不愿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这么说,爸爸,再等等吧,在离开以前,得查明一下我们能否助他们一臂之力!”

“一颗善良的心!”上校边说边吻女儿的额角,“我很高兴看到你肯牺牲自己去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留下来吧,做好事是决不会叫人反悔的。”

莉迪亚小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有时她听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她便以为敌人在准备攻打宅子了,有时,她强迫自己安下心来,便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受伤者,现在大概是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除了期待一个强盗发善心的照料以外,得不到任何别的帮助。在她的想像中他周身是血,在剧烈的痛苦中呻吟挣扎;奇怪的是,每次奥索的形象在她的心中涌现,总是他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拿着她送给他的法宝紧紧地凑在嘴唇上吻着……接着她又想到他的英勇行为,她认为他之所以冒这样巨大的危险,是为了她,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她。她几乎就认为奥索是为了保卫她才被人打断手臂的了。她为了他受的伤而责备自己,可是她也因此而更加崇拜他。如果在她的眼中,所谓两发双中的成就,不像在布朗多拉奇奥和科隆巴的眼中那么有价值,可是她也认为很多小说中的英雄,在那样极度的危险中,都能像他表现得那么勇敢和镇静。

她的卧房原是科隆巴的房间。在一张橡木跪凳的上端墙上,挂着奥索穿着少尉制服的细密肖像画,旁边有一张棕榈叶。内维尔小姐把画像摘下来,端详了许久,最后把它放在床头,没有把它放回原处。她直到天蒙蒙亮才入睡,太阳老高了她才睁开眼睛。她一睁眼就看见科隆巴站在床前,正在一动不动地等她醒来。

“怎样?小姐,您在我们这所蓬门荜户的人家住得很不舒服,是吗?”科隆巴对她说,“我只怕您一夜没有合眼。”

“亲爱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吗?”内维尔揉着眼睛坐起来说。

她瞥见了奥索的画像,赶紧不好意思地把一条手帕扔过去盖住它。

“是的,我有了他的消息,”科隆巴微笑着说。她拿起了画像。“您觉得画得像吗?他本人比这画像棒多啦!”

“天哪!……”内维尔小姐满面羞涩地说,“我在无意之间——拆开了——这画像——我有个缺点:喜欢东摸摸西摸摸——总是忘记归还原处……你哥哥怎么样了?”

“情况非常好。清晨4点钟以前季奥坎托来过。他给我带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特意给您的,莉迪亚小姐;奥索没有写信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交科隆巴,但是底下却注明:转交N 小姐。做妹妹的是不会嫉妒的。季奥坎托说他写字很吃力,很痛苦。季奥坎托写得一手好字,建议由奥索口述,由他笔录,奥索不愿意。他躺在地上,拿着铅笔,布朗多拉奇奥代他拿着纸,他在上面写。每次他想欠起身子,只要一动,受伤的臂膀就剧痛难忍。季奥坎托说他真可怜。信在这里。”

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概是为了谨慎的缘故。内维尔小姐读信:

小姐:

厄运驱使我做出这样的事,我想像不出我的仇人会说些什么,会造些什么颠倒黑白的谣言。只要您,小姐,您不相信,我就无所谓,就心地坦然。自从我认识您以后,我做了不少令自己脸红的梦。直到这件祸事发生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愚蠢和疯狂,现在我完全恢复了理智。

我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我只好逆来顺受了。您送给我的戒指我本来以为是给我带来幸福的法宝,但我现在不敢再保留它了。我怕,内维尔小姐,您会后悔把戒指送错了人,或者更确切点说,我怕它勾起自己疯狂的念头。科隆巴会把戒指本还给您……再见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希望您告诉舍妹,您依然看得起我;我也相当有把握地说,我始终值得你这样做。

O.D.R.

莉迪亚小姐是背转身子来看信的,科隆巴从旁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把那只埃及戒指交给她,并用眼神询问她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莉迪亚小姐不敢抬头,凄然端详着那只戒指,一忽儿戴在手指上,一忽儿又摘下来。“亲爱的莉迪亚小姐,”科隆巴说,“我能知道哥哥在信上说些什么吗?他提到他的身体状况吗?”

“嗯……”莉迪亚小姐刷地红了脸,“他并没有提起……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要我告诉爸爸……他希望省长能够处理好……”

科隆巴狡猾地微微一笑,坐在床边,抓起内维尔小姐的双手,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她。

“您心肠好吗?”她对她说,“您一定能回信给我哥哥吗?这样做就能对他大有好处!刚才我收到信的时候,我在一刹那间真想叫醒您,后来我没敢。”“您弄错了,”内维尔小姐说,“如果我写一封信能使他……”

“现在我不能送信给他。省长已经回来,整个皮埃特拉内拉都是他的武装侍从。以后再说吧。啊!内维尔小姐,假如您真的了解我哥哥,您就会像我一样爱他……他为人多好!多勇敢!想一想他干过的事情吧!他一个人对付两个,而且还带着伤!”

省长回来了。他是听到副村长派去信使的报告,带着警察和巡逻队回来的;同时也带来了检察官、书记官以及其他人等,来侦审这件新的可怕的血案。这件祸事使皮埃特拉内拉两个家族间的仇恨越发复杂化,或者毋宁说是根本结束了。省长到后不久,就见到了上校和他的女儿,他并不向他们隐瞒他害怕事态发展的趋势很糟糕。

“你们知道,”他说,“放枪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在场;而那两个不幸的年轻人是以机灵和勇敢出名的,因此没有人肯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在没有得到两个强盗帮助的情况下把他们打死的,人家说他正躲在强盗那儿。”

“这不可能!”上校喊起来,“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重视荣誉的男子汉,我敢为他担保。”

“我相信您的话,”省长说,“可是检察官(这些老爷总是怀疑别人的),我觉得检察官的看法对您的朋友不利。他手里拿着一件很糟糕的证物。那是一封给奥兰杜奇奥的恐吓信,信里约他到外面相会……检察官认为这个约会就是一个故意设下的圈套。”

“可是这位奥兰杜奇奥,”上校说,“不肯像个上等人那样出来应战。”

“这不符合当地的习惯。本地的方式是暗中埋伏,背后杀人。可是倒也有一份证词对他有利,那就是一个小女孩说的,她说她听见了4下枪声,后面两响比前面两响更响,当然是属于大口径的枪,像德拉·雷比亚先生的枪一样。可惜这个女孩是其中一名强盗的侄女,人家正怀疑强盗是共犯,孩子是人家教她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