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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科隆巴(18)

“好呀!”神甫说,“这种死法同别种死法没有什么不同,比躺在床上害热病死掉,你的继承人们围着你真心或者假意地号哭,更要好得多。一个人像我们一样过惯了露天生活,就会觉得再也没有比站着死更好的了。”奥索接下去说:“我很想让你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一种安静而踏实的生活。我打个比方,你们为什么不到撒丁岛去呢?你们有好几个伙伴不是这样做了吗?我可以帮助你们想想办法。”“撒丁岛!”布朗多拉奇奥嚷起来,“快叫那些撒丁人同他们的土话见鬼去吧。我们不屑同这种人为伍。”“到了撒丁岛,也没有活路,”神学家补充说,“而且我看不起撒丁人,他们为了抓强盗,组织了骑马的民兵,这就使他们同时挨了强盗和同乡人的臭骂。撒丁岛,滚******吧!最让我不理解的一件事,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像您这样有鉴赏力和有学问的人,尝过我们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后,居然不愿意过丛林的生活。”

“可是,”奥索微笑着说,“我有幸充当丛林的常客时,其实也并不怎样欣赏您们那种生活的好处;我一想起那美妙的夜晚,我像包裹一样被横放在那匹由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指挥的无鞍马上,我的肋骨还隐隐作痛呢。”

“还有逃脱追捕的乐趣,”神甫又说,“难道您不把它算一回事吗?在我们岛上这样美好的天气下过着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难道这还不能打动您吗?拿着这个令人尊敬的东西(他指着他的枪),我们到处都可以称王称霸,只要在子弹射程以内就行。我们可以任意指挥,主持公道——这是一种非常合乎道德的娱乐,先生,而且十分有趣,我们当然不愿放弃。我们既然比唐吉诃德有更好的武器和更明白事理的头脑,过流浪骑士的生活岂不是最浪漫的生活吗?我告诉你,前几天,我得知小姑娘莉拉·卢伊季的叔父,那个老吝啬鬼,不愿意给她侄女一份嫁妆,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信中并没有恫吓之词,因为那不是我的习惯。您猜怎么着?那家伙马上相信我的话,把她嫁出去了。我成就了两个人的幸福。奥索先生,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强盗生活更逍遥自在的了。啊!如假没有莉迪亚小姐,您也许就变成我们的同道中人了;这位英国女子我只在朦胧中看过一眼,可是在巴斯蒂亚,人人都把她夸成天仙。”

“我未来的嫂嫂不喜欢丛林,”科隆巴笑着说,“她在丛林里害怕得太厉害了。”

“好吧,”奥索说,“你们是决意留在这儿了?那么请你们让我知道有什么事情我能为你们帮忙吧。”

“没有什么,”布朗多拉奇奥说,“您只要常常记起我们就行了。您给予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基莉娜有了一份陪嫁,她不需要我的朋友神甫写些不带恐吓词句的信就能嫁个好丈夫。我们已经知道您的佃户会给我们需要的粮食和弹药,就这样,再见吧。我渴望在不久的将来还能在科西嘉见到您。”

“在紧急关头,”奥索说,“几个金币可以有非常大的用处。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老朋友了,你们不会拒绝接受我的这颗小小的‘子弹’吧,它或许为你们生出别的很多子弹来的。”

“我们之间不谈金钱,中尉。”布朗多拉奇奥斩钉截铁地说。

“在世界上金钱也许是万能的,”神甫说,“可是在丛林里我们重视的只是英勇无畏、行侠仗义和百发百中的枪支。”

“好吧。但是,在离开你们以前,”奥索说,“我想还是应该留下一点纪念品给你们。你说,布朗多,我能给你什么?”

强盗抓了抓头皮,不禁斜着眼睛向奥索的枪瞧了一眼。

“唉,我的中尉——如果我有这个胆量……不,你太珍爱它了。”

“别不好意思,你究竟想要什么?”

“没什么——东西不算什么——还得看怎样使用。我总想着那该死的两发两中,而且只用一只手……可惜,那是不可能再有的事。”

“你想要的就是这支枪吗?——我给你带来了,不过希望你尽可能少使用。”

“啊!”“我不敢向您保证我能像您这样使用,但是,请您放心,等到这枪到了别人手里的时候,您就可以说布朗多·萨威利已经不在人间了。”

“您呢,卡斯特里科尼,我要给您什么?”“既然您执意要留给我一种物质的纪念品,我就不客气地向您要一本贺拉斯的集子,开本要尽可能小。这样我既可以用来消遣,也不至于忘记我的拉丁文。巴斯蒂亚码头上有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把书交给她,她就会转交给我了。”

“您会得到一本埃尔泽维尔版本的集子,学者先生;恰好我带的书中有这样一本。——好吧,朋友们,我们要分手了。握一握手吧。只要你们有一天想去撒丁岛,那就马上写信给我;N 律师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大陆的地址。”

“我的中尉,”布朗多说,“明天,你们出了港口之后,请你们回头眺望这山,这水,这块地方,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挥动手帕跟你们道别。”于是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奥索和他的妹妹取道到卡尔多去,两个强盗仍然回他们的乐园——山里的丛林中去。

二十一

4月里一个晴朗的清晨,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他的刚结了婚几个月的女儿,奥索和科隆巴,一起乘着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驶出了比萨城,去参观一座伊特鲁立亚人的地下陵墓,那是新近发掘出来的,很多外国人都颇有兴致地前去参观。进了墓穴,奥索和他的妻子双双掏出铅笔来临摹壁画,上校和科隆巴对考古没有多大兴趣,扔下他们,到附近散步去了。

“亲爱的科隆巴,”上校说,“我们从来不能及时赶回比萨吃中饭。您不能吗?奥索和他的妻子一心只扑在古物上,只要他们在一块儿画画,就没完没了的。”

“不错,”科隆巴说,“可是他们从来没带回去一幅完整的画。”

“我看这样吧,”上校继续说,“我们到那边的那个农庄去。我们可能在那里弄到些面包,或许还有甜酒,甚至还有奶油和草莓,我们就可以耐心地等待那两位画家了。”

“这个主意好,上校。我同您是屋子里最富理智的人,我们不该为这对沉浸在诗情画意中的恋人而牺牲。请挽着我的臂膀。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出来了,对吗?我会挽着男伴的手,会戴帽子,会穿时髦的衣服;我还有首饰;我学会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我再也不是往日的那个野女孩了。您瞧瞧我披上这条大围巾的风度……那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你们联队里的军官,婚礼那天来吃喜酒的……天哪!我没记住他的姓名,他是个鬈发的高个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掀翻在地……”

“是查特沃思吗?”上校问。“就是他!可是我永远读不来这字音。他吗,他发疯般地爱上了我。”“啊!科隆巴,您也变得会卖弄风情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吃喜酒了。”“吃我的喜酒?等到奥索给我添了一个侄子,谁来带他呢?……谁教他讲科西嘉土话呢?——是的,他要说科西嘉土话,而且我要给他做一顶尖顶帽子来气气你。”

“先等您有了一个侄子再说吧;若是您觉得有必要,您还可以教他怎样使匕首呢。”

“再见吧,匕首!”科隆巴欢天喜地地说,“现在我有了扇子,等您说我们家乡坏话的时候就用它来敲您的手指。”

他们边谈边走,到了农庄,在那里他们享受了酒、草莓和奶油。科隆巴帮助农妇采摘草莓,上校自顾自在那里喝酒。在一条小路转弯的地方,科隆巴发现一个老头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面晒太阳,模样儿像个病人,因为他腮深陷,眼睛凹进去,瘦弱不堪,一动不动,面无血色,目光呆滞,活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而不像个活人。科隆巴对他深感兴趣地凝视了几分钟,使得农妇注意起来了。

“这位可怜的老人,”农妇说,“是您的同乡,因为我从您说话的口音听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乡遭到了不幸,他的儿子们都惨遭横死。小姐,请您原谅,我听说贵乡人凡是对待仇人都心狠手辣。所以这位老人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只好到比萨来投靠一个远亲,是这个农庄的一个工人。这位老大爷神经有点不大正常,那是因为遭遇过大难过分伤心的和刺激缘故……我家太太经常要接待宾客,嫌他碍手碍脚,便把他安顿在这儿。他性情温和,不妨碍人,每天说不上3句话。因为他脑子糊涂了。每星期医生都来给他治病,医生说他活不长了。”

“啊!他已经没治了吗?”科隆巴说,“处在他这个境地,死了倒是福气。”

“小姐,你应该同他讲点科西嘉话,也许听到了亲切的乡音,他的心情便会好些。”

“那可不一定,”科隆巴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她走到老头身旁,站得很近,她的身影遮住了他的阳光。这时候可怜的白痴才抬起头,牢牢地注视着科隆巴,科隆巴也同样注视着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片刻以后,老头子用手抹了抹前额,闭上眼睛,仿佛要逃避科隆巴的目光。很快地他又睁开眼睛,睁得非常大,嘴唇也哆嗦起来;他想伸出手来,可是被科隆巴的目光慑服了,像钉在椅子上,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弹。最后大颗眼泪从他的眼中流淌出来,胸中也迸发出几声呜咽。

“饶命吧!”他发出嘶哑的声音说,“饶命吧!你还不满足吗?那张纸……我已经烧掉……你是怎么看到的?……为什么两个都打死?……奥兰杜奇奥,你根本看不到不利于他的证据……应该给我留一个啊……只要一个……奥兰杜奇奥……你看不到纸上有他的名字……”

“我非要那个不可,”科隆巴用科西嘉土话低声对他说,“虽然树枝砍下来了,但是如果树根不腐烂,我也要很快把它连根拔掉。算了吧,不要抱怨了,你受苦的日子不长了。我吗,我整整煎熬了两年!”

老头悲怆地发了一声喊,脑袋跌下来垂在胸口上。

科隆巴一转身,慢慢地向屋子里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一支哭丧歌的几句歌词:“我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想出这毒计的心……”农妇奔过去救老头子,科隆巴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在上校那张饭桌的对面坐下。

“您怎么啦?”他问,“我发觉您的神气同那天我们在皮埃特拉内拉吃晚饭,有人向我们射击时一样。”

“那是我想起了科西嘉的往事,现在已经完了。我要做未来侄儿的教母,对吗?我已经给他想好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吉富奇奥·托马索·奥索·莱奥纳!”

这时农妇进来了。“怎么样?”科隆巴非常镇静地问她,“他死了,还是只不过昏迷了过去?”

“这会儿没事了,小姐;您的眼睛一看他,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可真是怪事。”

“大夫说他活不长了吗?”“大概用不上两个月。”“少了他这样的人并不算是大损失。”科隆巴说。“您说的是谁啊,科隆巴?”上校问。

“一个白痴,我的同乡,”科隆巴毫不在乎地说,“他在这里寄住。我要经常派人来打听他的消息。我说,内维尔上校,请您口下留情,剩些草莓给我的哥哥和莉迪亚吧。”

科隆巴走出农庄上马车时,农妇用眼睛盯住她半晌,然后对她的女儿说:

“你瞧这位小姐长得多俊,但是我敢肯定她有一双毒眼,看到谁谁就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