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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伊勒的维纳斯(1)

我说这雕像和常人一样,

但愿它又保平安又善良。

卢奇安

我走下卡尼古山最后一道丘坡,夕阳已经西沉,可是还能看清此行的目的地,平原上伊勒小城的房舍。

“您知道吧,”我问昨天就为我带路的卡塔卢尼亚人,“您一定知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住宅吧?”

“这可算你问对了!”那人高声说道,“我熟悉他的住宅,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天儿要是不这么黑了,我就能指给您瞧瞧。那是伊勒最阔气的宅子。当然了,他很有钱,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他给儿子找的那门亲,比他还有钱。”

“很快就要办喜事了吧?”我又问道。“快啦!婚礼的乐师可能都定好了。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明天、后天,反正快了!婚礼要在普伊加里那儿举行,因为,那位少爷娶的正是德·普伊加里小姐。对,一定非常热闹!”

我是由朋友德·P 先生介绍给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他说那是一位考古学家,学识渊博,且十分好客,肯定会乐此不疲地带我观赏方圆十法里的所有古代遗迹。因此,我便打算请他陪我参观伊勒城周围,早就了解那一带有大量的古建筑,都是中世纪的。可是,这次婚礼,我却刚刚听说,恐怕要打乱我的全盘计划了。

我心中暗道,看来自己要成为不速之客了。可是,我不去也不行了,人家得到德·P 先生的通知,已经在等待我了。

“咱们打个赌吧,先生,”我们走到平川时,向导对我说道,“赌一支雪茄行吧,让我猜猜您去德·佩尔奥拉德府上做什么?”

“这事儿嘛,其实也并不难猜,”我回答,同时递给他一支雪茄,“在卡尼古山里走了六法里的路,时间这么晚了,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吃晚饭了。”

“不错,可是到了明天呢?……喏,我敢打赌,您到伊勒来是为了看一尊神像吧?看您描绘塞拉博纳的圣徒像,我就猜出来了。”

“神像!什么神像?”他这话倒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您在佩皮尼昂没有听说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如何从地下挖出了一尊神像?”

“您是说用粘土烧制的塑像吗?”

“哪儿呀。那是铜铸的,真的,化了能造很多很多铜钱。有教堂的一口钟那么重,在土里埋得挺深,我们是在一棵橄榄树下挖出来的。”

“这么说,当时您一定在挖掘现场啦?”“是的,先生。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让我和约翰·科勒刨掉一棵老橄榄树。您也知道,去年冬天特别冷,那棵树被冻死了。当时我们刨树根,约翰·科勒干得正起劲,一镐下去,我就听见‘当’的一声响……好像敲在钟上。我很纳闷:是什么东西呀?我们接着往下刨,刨着刨着,忽然又露出一只黑手,哎呀,吓死我了。我赶紧跑去找先生,对他说:‘有死人啊,东家,埋在橄榄树下!还得请神甫来。’‘什么死人?’他问道。随即来到现场,一看见那只手便兴奋地嚷道:‘古物!一件古物!’您要是听见,准以为他发现了财宝。好家伙,他亲自抓起镐头刨起来,还真卖劲儿,一个人能顶我们两个人。”

“最后刨出来什么啦?”“一个高大的黑色女人雕像,恕我直言,先生,几乎裸着身子,完全是铜铸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对我们说,那是异教徒时期……喏,是查理曼大帝时期的神像!”

“我猜出那是什么啦……肯定是一所被毁的修道院的圣母青铜像。”

“圣母像!嗳!得啦!……要是圣母像,我早就认出来了。跟您说吧,那是一尊神像,从那神态就能看得出来。她那对大白眼睛盯着您,……仿佛在仔细地打量您。是的,谁看着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白眼睛?那一定是镶嵌在铜像上的。大概那是一尊罗马雕像吧。”

“罗马!对啦,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那是个罗马女人。嘿!看来,您和他一样,也是位学者。”

“雕像保存得怎么样,完好无损吗?”

“唔,先生,哪里也不缺。又漂亮,又完美,胜过市政厅的那尊路易·菲力浦彩色石膏半身像。尽管如此,那神像的面孔,我看了觉得很不舒服。一副凶相……事实上,她也真够凶的。”

“凶?她对您又怎么凶啦?”“准确地说,倒不是对我,您往下听就知道了。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雕像立起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也跟着用力拽绳索,尽管这位可敬的人已经累得喘不过气儿来。我们拼了老劲儿终于把雕像立起来。我拾了一块瓦片,正想把她垫稳,不料当啷一声,她整个儿身子仰面摔倒了。我刚说一句:‘当心砸着!’还是晚了点儿,约翰·科勒腿没来得及抽开……”

“伤着他啦?”“好可怜的腿,像葡萄架一样,咔嚓一声就给砸断啦!真惨!我一见就火了,抡起铁镐就想砸烂雕像,为约翰‘报仇’!但是被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赶紧拦住了。他给科勒一笔钱治伤,可是出事儿有半个月了,人还躺在床上;医生说,这条腿永远也不会像好腿那样行走了。多可惜,原先,他是我们那些人当中跑得最快的,网球也打得很棒,仅次于少东家,常陪着少东家打球,因此他出事儿后,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少爷非常伤心。他们对打特别有看头,球飞来飞去。啪!啪!就是不沾地。”

我们一边这样说着话,一边步入了伊勒城,我很快就见到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老先生个头儿矮小,但还很硬朗,很精神,戴着扑粉的假发,鼻子红红的,一副又快活又爱开玩笑的样子。他没有拆开德·P 先生的推荐信,就请我入席,坐到摆好佳肴的餐桌前,还把他的夫人和儿子介绍给我,并说我是个优秀的考古学家,能让受学者冷落的鲁西戎地区摆脱被人遗忘的境况。

没有什么比山区清新无比的空气更让人心旷神怡的了,我的胃口大开,边吃边端详他们一家人。关于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我已经介绍了两句,还应该补充一点,他人异常活跃,边吃边讲,有时还站起来,特意跑到书房,给我找来书籍,指给我看版画,不停地给我斟酒,两分钟也安稳不下来。他夫人身体偏胖,类似大部分年过四旬的卡塔卢尼亚妇女,看样子是个典型的外省女子,一心料理家务。晚餐菜肴的数量尽管六个人食用都富富有余,但她还是亲自跑厨房,吩咐人杀鸽子,烤玉米糕,不知又打开了多少瓶果酱。不大工夫,餐桌上便堆满了盘子和酒瓶。让我吃的东西,我若是每样都只尝一点儿,也非得撑死不可。每当我谢绝一样菜,他们就连连道歉,总担心我在伊勒呆不习惯,说外省东西就是少,而巴黎人又特别挑剔!

父母这样来回忙碌,儿子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却一直在那里端坐不动,活似一根界桩。这个青年有二十六岁,高个头儿,生得五官端正,相貌俊美,遗憾的是表情呆板。他的身材和运动员般的体魄,证实了当地人送给他的不知疲倦的网球手的称号。这天晚上,他的衣着很考究,是照搬最新一期《时装杂志》的款式。然而我觉得,这身服装他穿在身上很不自在,脖颈在天鹅绒领子里僵硬得像根木桩,要扭头就会带动全身。他那双大手指甲很短,晒得特别黑,同这身装束形成奇特的反差:正可谓从公子哥儿的锦衣袖里,伸出一双庄稼汉的粗手。此外,他尽管十分好奇,从头到脚不住打量我这巴黎人,但是整个一晚上,也只同我说过一次话,问我表链是在哪家商店买的。

“就这样啦!我亲爱的客人,”晚餐即将结束时,德·佩尔奥拉德对我说道,“您好不容易到我家来一趟,就得一切听我的安排,不看完我们山区所有新奇有趣的东西,我是不会轻易给您发放通行证的。您必须详细了解我们的鲁西戎,为这地方说句公道话。您想像不出我们让您看的都是什么。这里有腓尼基、凯尔特、罗马、阿拉伯、拜占廷的古建筑,从最大的直到最小的,您必须都要看到。我要带您在这一带跑个遍,连一块砖头也不会让您漏掉。”

突然涌上车来一阵咳嗽使他只好住了口。我这才有机会对他说,我十分抱歉,不该在他家如此特殊的日子来打扰。该游览哪些地方,如蒙他给予宝贵的指点,我就不用烦劳他亲自陪同了……“哦!您一定指的是这孩子的婚事,”他高声打断我的话,“无足挂齿,喜事后天办。到时候您同我们在一起,婚礼就在家里举行,因为,新娘刚死了一个姑妈,她是继承人,要戴孝,也就不欢庆,不举行舞会……真可惜……不然的话,您就能欣赏我们卡塔卢尼亚姑娘优美的舞姿了……她们都非常美丽,您见了,也许就要效仿我的阿尔封斯。常言道:婚姻一桩能引几桩来……到星期六,这对青年一入洞房,我就超脱了,我们就可以到处转转。实在抱歉,让您赶上外省的一次婚礼,乏味得很。对一个厌倦了欢乐场面的巴黎人来说……还有不举办舞会的婚礼!不过,您毕竟能见到一位新娘……一位新娘……您见了就会赞不绝口……然而,您是个严肃的人,不再随便喜爱女人。我还有更好的给您看呢,要给您看一样东西!……我这得意的东西留待明天,让您惊叹不已。”

“上帝啊!”我对他说道,“家里拥有了宝贝,不让外人知道就太难了。我想我能猜得出您要让我开眼的东西。如果指的是您那尊雕像,那么我的向导已经向我描述过了,听他那么一讲,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只想一饱眼福为快。”

“哦!他已经对您谈了这尊神像,他们就这样叫我这美丽的维纳斯……不过,现在我还是不想对您多说什么。等明天,在阳光下您仔细瞧瞧,再告诉我有没有根据认为这是一件杰作。真的!您来得太是时候啦!有些铭文,我就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我这可怜的无知者的理解……可是,一位巴黎学者!……对我的解释,您大概会嗤之以鼻……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我当您面讲这话……外省的一个喜爱考古的老家伙,我还真要放开胆子干一把……要让印刷机吭哧吭哧干一阵……如果您肯劳神看一看,给我斧正一下,我就可以有望……例如,我很希望知道,您怎么翻译雕像基座上这句铭文:CAVE……算了,现在我还不打算问您什么!明天吧,一切等到明天再说!今天,一个字也不要再提维纳斯了。”

“你说得对,佩尔奥拉德,”他妻子说道,“别再谈你那尊神像了。你应当注意到,你都影响先生吃饭了。算了,先生在巴黎看到的雕像,比你那尊漂亮多了。仅在土伊勒里宫就有几十尊,也都是青铜的。”

“这就是无知了,外省人自以为是的无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截口说道。“竟然拿库斯图平庸的雕像,来比一件出色的古代艺术品!内人谈论神灵,口气如此不敬!您相信吗?我这位夫人要让我把铜像炼了,为我们教堂铸一口钟,这样一来,她就可以主持这口钟的命名仪式。先生,这可是米隆的一件杰作啊!”

“杰作!杰作!这铜像倒是有一个呱呱叫的杰作!活活把一个人的腿给砸断啦!”

“我的老娘子,你看见了吧?”德·佩尔奥拉德口气坚决地说道,同时把穿着花条纹丝袜的右腿伸过去,“假如我的维纳斯将我这条腿砸断,我是绝不会痛惜的,相反,我还以为是一种幸运。”

“仁慈的上帝啊!佩尔奥拉德,你怎么能随便讲这种话。幸而那人的伤势渐好……可是,我仍然下不了这个决心,去看那个害人的铜像。可怜的约翰·科勒!”

“被维纳斯所伤,先生,”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放声大笑,说道,“被维纳斯所伤,那个傻瓜才抱怨:你不会懂维纳斯的馈赠。”

“谁没有被维纳斯伤过?”

阿尔封斯先生的法语水平比拉丁文高,他会意地眨了眨眼睛,而且看着我,在问:“您呢,巴黎人,您听得懂吗?”

晚餐结束了,其实在结束前一小时我就不吃了。我浑身疲惫,禁不住连连打呵欠。德·佩尔奥拉德夫人最先发现这情形,马上指出时候不早了,该抓紧去睡觉了。于是,主人又一连串道歉,说给我提供的客房条件太差,比不得在巴黎,到外省就是太受罪!对鲁西戎的居民只能多多包涵。我一再说赶了山路之后,铺一捆麦秸就能美美睡一觉,可是怎么讲也没用,他们还是不停嘴地请我原谅,觉得山区人对我招待不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终于由德·佩尔奥拉德先生陪同,上楼来到给我准备的客房。楼梯最上面几级是木制的,通到一条走廊的正中,沿走廊两侧有好几个房间。

“右面那套房间,”主人对我说,“就是给我后天要过门的儿媳阿尔封斯夫人的。您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您能体会出来,”他摆出一副精细的样子,补充说道,“您能体会出来,一定得把新婚夫妇孤立起来。您的房间在这一头,他们的房间就必须在另一头。”

我们走进屋子,只见家具非常齐备,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约长7尺、宽6尺的大床,而且特别高,要登着凳子才能爬上去。主人指给我看有事要拉铃的位置,还亲自检查糖罐是否装满,香水瓶有否在梳妆台上摆好,又一连问我好几遍是否还缺少什么,这才道了晚安离去。

窗户全是关着的,我脱衣之前开启了一扇,呼吸一下夜晚清新的空气,在时间拖长的晚餐之后觉得十分舒畅。对面就是卡尼古山,终年风光旖旎,而今天晚上皓月当空,那山色在我看来是世间最美的了。我对着奇妙的山影,贪婪地观赏了好几分钟,正要关上窗户时,视线随便一扫,忽见那铜像连同基座,伫立在离楼房约40米远的绿篱角上。那道绿篱将小园子与一块平整宽阔的方形场地隔开;后来我得知,那片场地是该城的网球场,原本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产业,只是在他儿子的再三恳求下,才让给了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