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画室的时候,我看见周远了,靠在走廊的柱子上,闷闷地抽一支烟。我笑笑:“怎么了,在这里装艺术家啊?”周远也笑笑:“来和你道别,毕业了,我明天要走了。”一下子,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周远也不说话。有风吹过,吹散他指间长长的烟烬,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灰飞烟灭吧。
流年匆匆,还记得第一次见周远的情景,是大一新生的素描课,我是他们的模特。我褪去大衣,抱着陶罐站在中间,所有的人都在细细勾描,只有他,握着干净的一大把笔,速写本也是一片空白。老师过去敲他的脑袋:“周远同学,看傻了啊。”同学全都哄笑着朝他看。我依然是蒙娜丽莎的表情,心里却早已草长莺飞。
我不知道周远是什么时候走的,我赶到的时候,宿舍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屋子的酒瓶,旧报纸,砸碎的脸盆和暖瓶。本来我想送他的,可是赶不及了。我在他的床边坐了很久,我在西安,他在广西,虽然都是西,却隔着千山万水。我想,也许我们再不会见面了。
没过多久,便收到周远的来信,觉得他真是个恋旧的恐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会用笔写信,但是握着却是温暖,有种可以触摸的真实感。
姜绚,今天我过柳江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去那里玩,你穿小红袄,梳妹妹头。你说,哥哥,有小螃蟹咬我的脚?可是你都不记得了。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你总是坚持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素描课,那天看到你小手臂上的那个伤疤,我是真的吓到了,感觉一恍惚,时光就穿梭了十五年。可是你说,那不是伤疤,那是一个胎记。长在小手臂上,真丑,害你都不敢穿短袖。可是我觉得,它多好看呀,粉红的,像是一只小小的贝壳。最重要的,它像是一记烙印,让我穿越时空,找到你。
我挽起袖子,在灯光里,看我小手臂上的胎记,它好象真的如周远说的那样,像一枚小巧的贝壳。可是,西安是没有海的,我的父母,也从不曾见过海。难道它真的来自广西的海,我们之间,真的曾经沧海桑田。我笑笑,画画的男生,总是有着艺术家才有的浪漫幻想。
今天又有素描课,我抱着陶罐站在中间,一群大三的孩子在小声的议论我的身材,说我的屁股很好看,像是两面小小的鼓。系主任抓着一大把画笔敲他们的脑袋,像是敲鼓一样。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很想笑,我的屁股像鼓,他们的脑袋也像鼓,那是不是,他们的脑袋很像我的屁股呢。
那群孩子画得真是慢,我摆出汲水者的造型,快要真的站成一尊雕塑了。但是我的身体是静止的,思维却在走马灯一样转,我想起周远大二那年,也是几个讨厌的男生在议论我,说我的胸,像不像两颗樱桃。周远一句话也不说,操起油画箱朝他们脑袋上砸,疯了一样,一群男生被他一个人追得满世界跑。后来我摆造型的时候老是想笑,系主任还骂我:“你哪里是雕塑,你简直是笑佛嘛。”
下课的时候,遇见教导主任,她从一堆画稿里翻出一封信给我,说是在传达室看见,顺便帮我取过来。大概是画稿的油彩还没有干透,信被沾染得五彩斑斓,虽然是无心的,却很好看。是周远邮过来的信。
姜绚,你知道吗,前几天我整理屋子,在车库里发现一个落满灰的箱子,锁上了,钥匙也找不到,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开它,却发现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坐在箱子上,难过了很久。我明明记得里面有许多东西的,有玻璃弹珠,火车形状的饼干盒子,绒布娃娃。都是小时候我们过家家时,你装在里面的。
那天吃午饭,妈妈突然说起你,说你最喜欢喝猪脚黄豆汤了。她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的,像是黄豆一样落进汤里。后来,她又去翻你的照片看,她说你小时候最好看了,眼睛黑黑的,嘴巴嘟嘟的,很乖巧的样子。我告诉她,我在西安遇见你了。我妈不肯相信。她说,你不要安慰我了。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相信呢?
我想给周远回信,可是坐到天都亮了,都写不出一个字。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他说的一切,我也问我妈妈,我的小时候,是不是去过广西。又或是,我出过车祸,失忆过。我妈妈说我脑子进水了。我又挽起袖子,问她:“这个胎记怎么来的?”我妈妈说:“生下来就有呗,要问怎么来的,只有上帝知道。”
那么上帝,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曾经出过一场车祸,或是脑袋被门挤了,失忆了。而那胎记,其实是车祸时候留下的伤疤。
系主任打电话过来,说是恭喜我。原来是我和周远合作的油画“童年”获奖了。那还是周远大一的时候画的,想不到事隔三年,周远都走了,它居然获奖了。我站在展览馆的中央,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吧嗒吧嗒掉下来。
还记得周远画这幅画的时候,被同学传来传去当作笑谈,别人都画我的头发,画我的脸,画我的身体,只有周远,画我的小手臂,画得那样细,像是七八岁的小孩。而手臂上的胎记,却画得无限大,弯弯的,像是一个嘴巴。色彩又是惨烈的红色,那样的鲜艳,像是泼了一大团的血。我看见画框的角落有评委的话。他说,这幅画看似空洞和荒诞,其实是无比深遂,那伤口,像是一个黑洞,可以穿越时空。
我去邮局给周远邮获奖证书,穿过传达室,又有他的信过来。上面的邮票写着柳江,邮票那么小,我看不清柳江的样子,而周远却说,我就在那条江边长大。
姜绚,有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因为我找到工作了,就在我们从前读书的小学校教孩子们画画。想不到十年之后再回来,这里一点都没有变,一排一排灰色的房子,空旷的旧操场,还有早就断了的秋千。我常常坐在操场的双杠上想起你,不知道现在的你,在西安,好不好?
还有,我相亲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像是哑剧。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叽叽喳喳的,很多话的样子。可是现在想起来,我都不记得你说过些什么了。只记得有一次,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
站在邮局的窗口,我看见工作人员将那幅画打包,裹得密密匝匝的,盖上邮戳。我觉得好象是自己快要被邮寄过去的心情。我是真的很想去广西。想起许多年前一首唱烂街的歌,我想去桂林,那应该看漓江吧。而我是想去柳州,看柳江。漓江,离江,多伤感。柳江,留江,多好的结局。
画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手忙脚乱的穿衣服,已经是深秋了,尽管有暖气,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冷。我记得谁说过,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们应该找一个温暖的怀抱。而我,只能光着屁股抱一抱陶罐了。
我抱着肩膀,站在窗口,一抬头就能看见花圃里的小凉亭。就在今年夏天,周远要走的时候,在那里,我抱了他,从他的背后,牢牢地筛紧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他站着一动也不动,可是他哭了,眉毛挤在一起,像是一块皱了的海绵,吸满的水,全都流成泪。
我以为他会转身抱我,可是他没有,他使劲掰我的手,然后握着我的小手臂放在嘴边,轻轻地咬。多巧,他的嘴巴和我的胎记刚刚好吻合。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看得发呆,远处的凉亭有人在挥手:“姜绚,这边有你的信,快过来拿。怎么你站在那里不说话,你怎么哭了?”我揉揉眼睛,眼泪流到嘴巴里,苦涩的味道。
姜绚,收到你寄过来的画了,我妈也看了,它真的像是评委说的那样,是一个黑洞,可以穿越时空。我妈抱着画哭,融化的油彩涂满了脸。她说,如果你活到今天,该有二十三岁了吧,你走的那年才八岁。我说,妈,我真的在西安遇见姜绚了。我妈说我撞邪了,其实从你走的那年,我妈就开始说我撞邪了,我变得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很自闭。我爸让我去看心理医生。
那一年,你被从柳江抱上来的时候,全身湿淋淋,整个人都是苍白的,我拉着你的手哭得喘不过气来。大人们哄我松开手,说你只是要出远门,等我长大了你就回来了。你被抬走的时候,我在你的小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是一个记号。我怕你长大了,变了样子,我就不认识你了。
在西安,看见你,我便知道,是你回来了。我看见你的胎记,小小的,嘴巴的样子,我甚至看见上面有隐隐约约的牙齿印。所以,你真的就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所以我们只能是兄妹,我和你,不能在一起。
我到广西的时候,周远妈妈说:“周远已经去深圳了,他太自闭了,要看心理专家。”周远妈妈还问我:“你真的喜欢周远吗?”我说:“是真的。”周远妈妈抱抱我,说:“你等等周远,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感觉脖子凉凉的,有眼泪顺着胸口,一直流到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