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新生
丝蕊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她再次见到母亲时,时间一晃,已经整整翻过了一年。
丝蕊坐在病床边的方凳子上,看着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曾经的肿胀已经消去,神情是那么的安详,如果不是她身上插的管子和周围“哗啪”作响的仪器,丝蕊会以为母亲只是累了,睡熟了而已。
一年前,因为父亲去看书伟的伤,他们两个都不在家,保安告诉父亲丝蕊已经搬走,离婚的事情就这样在丝蕊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提前曝了光。父亲暴怒,不分清红皂白就跑去斥问她,而丝蕊又无法把事情的原委对父亲解释清楚,这更加重了父亲的不满,就这样断了和她的联系。而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丝蕊被学校派去参加与郊区学校互助活动,做了交换教师去了远郊,这一去,就是一年。
对母亲,丝蕊的心里有千百万个抱歉,这一年以来,除了定期给父亲寄钱外,她竟然没有尽到一点做女儿的孝心。她没能照顾母亲,甚至没能来看她,她这次回来,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有多大的阻力,一定要留在这里照顾母亲,以弥补内心中说不完的愧疚。
医生说母亲的状况很平稳,已经没有太多危险了,但也没有太大的起色,完全靠药物维持。照顾这种病人,本就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努力,医生说,只要家属能精心地照顾,不停地与她交流,也许某一天她就醒了,恢复意识了,但也很有可能,她就这样睡着,永远也醒不过来。丝蕊看着母亲,她身上的衣服干净而清爽,被剪短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长期的卧床并没有使她四肢的肌肉萎缩得太厉害。丝蕊明白,父亲把她照顾得很好……
正想着,病房的门被人“吱嘎”地推开,丝蕊回头,看到父亲的身影,父亲像是很吃惊她的出现一样,脸上掩不住惊讶地望着她。
“爸!”丝蕊低低地叫了声。
父亲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脸上的惊讶被一种复杂的表情替代,嘴巴嚅嗫地开开合合好几次,才像找回声音似的,平淡地说了句:“回来了?”
丝蕊曾经不止一万次地想象父亲见到她时的情景,却从来没想到过父亲如此平和的态度,好像她只是出去了一两天而不是一年,就像一年前那些绝情的行为,只是她的想象一般。
父亲拿了病房中的脸盆,又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丝蕊面对父亲的态度,感到有些无措,她不知道父亲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从小就没有明白过。
一年前,当她委婉地表达了不可能与书伟复合的意思后,父亲怒不可遏地把她在婚后仍放在父母家中,少女时期的物品全部扫地出门,那看到自己的私人物品凌乱而毫无遮掩地陈列在走廊中任人观赏的难堪,远没有被父亲用各种手段禁止她探望病重的母亲时的那种心情来得悲痛。她每每看见医生护士焦急忙碌地进出母亲的病房,而她只能努力地踮起脚尖通过房门上那一方小小的窗口,努力在重重人影中辩视母亲伤痕累累又毫无生气的脸庞。她哀求父亲让她看看母亲,她尝试各种努力,却只能换来父亲冷漠的目光。她那时心里真的好恨父亲,恨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地剥夺一个女儿看望母亲的权利,恨他怎么能拒绝给她弥补母亲的机会,恨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认定书伟的无罪,而判定他亲生女儿的死刑。
父亲又端着脸盆走了进来,脸盆上漂浮的氤氲热气让丝蕊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径自把脸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背对丝蕊坐在床沿,拿起盆里的手巾,轻轻擦拭母亲平和的脸庞。
“我来吧!”丝蕊起身想去替父亲,这一年来她确实没有尽到一点做子女的责任。
“不用!”父亲头也不回地说,“一直都是我亲手做的,别人不会,也不知道怎么让你妈妈舒服!”
丝蕊以为父亲是因为气她,所以拒绝,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涩。
“对不起!”丝蕊开口,喉咙里像塞了块海绵,一开口,湿湿的哽咽便浮上来,“因为我的任性……”在这一年里,远离大城市的五光十色,郊区让她可以静下心来冷静地思考发生过的一切,她常想,如果当初她可以再冷静一些,是否今天还可以看到母亲和善的笑容?
父亲拿手巾的手抖了下,然后又重新开始擦拭的动作,沉默了良久,才说了句:“我都知道了!”
丝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父亲指的是什么,愣了一下,然后听见父亲说:“书伟对我说的!”
“噢!”丝蕊除了这个单字,不知道要接什么好,她还没有明白父亲说这些话的含义,况且她历来不会和父亲交流,他们总是说不了两句便变成一场争吵,父亲暴怒,而她沉默。
“你总是什么也不对我说……”父亲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丝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父亲……这是在对她表示歉意吗?她不敢相信,可是,这样的话语对于强势的父亲而言,已经是最接近歉意了!
丝蕊不知道她不在的这一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书伟到底对她父亲说了什么,但她似乎已经得到了父亲的谅解。
“书伟是个很出色的孩子,我很喜欢他,所以才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但我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反正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随你们吧!”父亲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对丝蕊说:“回来就好!”
丝蕊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几乎模糊了,她这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和善的面容。她忽然发现,这短短的一年让父亲迅速地衰老了,额头的皱纹,耳鬓的白发,连过去脸上那强势的表情也被祥和取代,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老人。
“对不起!”丝蕊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能不停重复这一句。
“别说了,你回来了,你妈妈会很高兴的!”父亲转回头注视他妻子安详的面容,“回家去住吧!东西……我都放回去了!”父亲的言语中似乎带着些不好意思。
“爸,谢谢!”丝蕊终于把这个爸字叫出了口。
“嗯……”父亲没再多说什么。
“我回来,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让你们长命百岁的……”
“其实,我倒希望你妈死在我前头!”父亲打断丝蕊的话,也让丝蕊一惊,她反射性地想父亲难道是已经厌恶这样照顾母亲,想摆脱掉这个责任,他怎么能这样。
“你……”丝蕊皱起眉头想反驳父亲的话。
“如果我先死了,她这个样子,谁来照顾她啊,还不如让她先走了,省得受这些苦!”父亲的声音没有太多抑扬顿错,只是平静地去叙述,然后掀开被子的一角,为妻子按摩起手臂。
丝蕊的心里有一些刺疼,她本以为她已经不会再疼了,可是疼痛感仍在,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父亲对母亲的爱,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永远是用那么强硬的态度对待着母亲,从来没有一丝的温柔与软言细语。可是,她今天看到了,如果她有这一天,也能有一个像父亲这样的男子,这样地对待她,她便死也无憾了。而在这一刻,她又想起了书伟。
“还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丝蕊早已下定决心。
“你?一个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怎么靠得住!”父亲熟悉的语气又出来了,若是以往,丝蕊怕又要与他起冲突了,可是今天,丝蕊竟然有些怀念。
她站起身,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学着父亲的样子,为母亲的另一只手臂按摩。
“只要你肯教我,就算我是个女孩子,也可以做得和你想象的一样好,甚至更好!”
父亲听了她的话,抬头默默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有意让她看得更加清楚。
父女两人就这样默默地配合着。
这天晚上,丝蕊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家。
第二天一早,丝蕊便去学校办理各种交接的手续,在她之后,还有其他的老师要接替她继续进行学校间的互助交换。
她到的时候正是上课的时间,整个学校除了偶尔传出的学生们的读书声外,静悄悄的。
丝蕊先去人事处办了报到的手续,然后到教务处去领她的课程表。
“呦,你怎么这么早就来,学校不是给你安排了半个月的假吗?”教务处只有一个老师留守,看到她,便笑着问。
“我想早点来领课本,反正闲着也没事,还不如备备课!”丝蕊和善地回应她。
“行,我给你拿书,你等一下,课表在那个夹子里,有名字,你自己找一下吧!”说着就站起身,拿着一大串钥匙往外走,“你帮我看一下屋子啊!”
丝蕊看着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心里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周姐。
说起这位周姐,对于这所平凡又普通的小学而言,实在是有些与众不同,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看起来像三十,行动起来像二十,与丈夫感情之好,是全校有名,上下班丈夫都会接送,加一会儿班老公都会打电话来嘘寒问暖。虽然丝蕊与她不同办公室,也不同楼层,但却是早有耳闻,学校那么小,传来传去就人尽皆知了,但是她却没有孩子。
刚想着,周姐就回来了,胸前挂着一大串钥匙,红色的翻领羊毛衫,灰色的毛料长裙,三寸跟的长靴,优雅而潇洒,“给你,教参都在里面了!”
最让周姐与众不同的,应该就是她的生活态度了。不像在她这个年纪的其他老师那样,对外表、穿着打扮都不在意或忽略。周姐每一天,每一身衣服都是认真挑选搭配的,冬天里仍会像时髦的年轻人一样穿靴子长裙,夏天更是不必说,每每都会吸引众多人的目光,还有她每年放假都会和丈夫一起去自助旅行,国内、国外,上山下水,更别提她每周都会跟丈夫看电影、看演出,每天似乎都要过得尽兴才肯罢休。种种这些,在这所小学校,在像丝蕊这样的为生计而汲汲奔波的小人物眼中,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的令人惊奇。
“谢了,周姐!”
“别客气!”周姐大而化之地挥挥手,脖子上挂的钥匙“叮叮铛铛”地响作一团,“人都去各层巡查去了,你没事就陪我在这儿聊两句!”
“行啊!我反正没事,就怕主任进来看见咱俩在这儿聊天……”丝蕊觉得周姐很有意思,像个小孩子似的。
“我跟你说,主任今天到区里开会去了,其他人不会管的!来,过来坐!”说着拉了把椅子招丝蕊过去!
丝蕊走过去坐下,看到周姐瞪大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她忍不住笑了,“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您当初问了我一句,要不要去郊区当交换教师!”
“呵……当时听说你离婚了,就想你去那边散散心也好,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当时丝蕊刚离了婚,父亲又对她不谅解,心里正乱作一团,快开学的时候学校召集老师开动员会,她去晚了,恰巧在最后一排和周姐坐到了一起,台上校长说得激情四溢,台下的她满心烦躁,大概是周姐看出什么,就开玩笑似的问她要不要去报名当交换教师,结果就有了今天,丝蕊有点调侃似的说:“不是每对夫妇都能像你和你丈夫一样的!”
周姐听了她的话,神秘地笑了笑,然后说:“丝蕊啊,我告诉你个秘密!虽然这个学校又小又都是女人,什么秘密也藏不住,就像你刚在学校开证明,你离婚的消息就已经在学校里传了两圈。不过,我的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我和我老公离过婚,是后来又复婚才在一起的。”
周姐看着丝蕊惊讶的表情哈哈大笑,“其实也不算秘密,就是别人都看到我现在就推测我之前,我不说,别人也就这么以为了,我和我老公在一起十五年了,我们结婚第七年的时候,我发现他有外遇,后来……”
周姐正要说,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打过来调整课程安排的,等周姐挂了电话,下课铃又响了起来,办公室一下又热闹起来。
丝蕊见这情景就对周姐说:“看来,今天不是聊天的好日子,我下次再来找您吧!”
“行啊!你有时间就过来,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Cheers!”
三个女人在KTV的包房里举着科罗娜庆祝。
“终于回来了,那边是不是很荒凉,没有商场,没有KTV……要是我在那儿呆一年就疯掉了……”彭丽摇头晃脑地表示无法接受。
“拜托你,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啊?人家那边中心地区也很热闹,商场、饭店这边有的那边一样也不少啊,就是那间学校位置比较偏远,所以挺安静的,我觉得也挺好啊,能让我踏实下来!”丝蕊笑着推推彭丽,彭丽则不甘心地使劲往她身上靠,耍赖似的抱着她不放,两个人闹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今天有一个人特别安静。
“怎么了杜蓝?你今天很累吗?”丝蕊看着靠在沙发上揉着脖子打哈欠的杜蓝问道。
“没有,最近天天对着电脑打东西,让我脖子和肩膀难受……”杜蓝尝试活动肩膀,却换来满脸痛楚的表情。
“别理她,她自己愿意当傻子去帮别人,活该!”彭丽幸灾乐祸地坏笑,看起来像只狐狸似的勾引人,“丝蕊,别管她,看,看我前两天买的鞋。”说着伸出一截曲线优美,瘦不见骨的白嫩小腿,跷起来让丝蕊看她那双桃红色浅口高跟鞋。
“喂,注意点,脚放下来,不该看的我都看到了!”杜蓝受不了地白她一眼,“把你提的那个袋子扔过来,我看你刚才买什么了!”
彭丽挑衅似的给她抛了个媚眼,然后把大袋子递给她。
杜蓝掀开袋子看了眼盒子上的Logo,然后指着彭丽说:“又是鞋子,你这个买鞋癖,败家女,你们家的鞋多得都放不了吧?!”
彭丽像没听到似的,拿着啤酒瓶子左晃右晃,把杜蓝气得要死。
丝蕊看到她们,忍不住摇摇头,“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大家过得都不太顺心啊?”她们都知道彭丽心情不好,就会疯狂地买鞋,从一毕业就开始,搞得家里鞋的盒子都快摞到房顶了。
两人开始是不吭声,后来,彭丽才开玩笑似的说:“什么都逃不过丝蕊的眼睛,为情所困啊!”
“那是你,我可不是,我是最近太累了!”杜蓝忙不迭地反驳。
“切!”彭丽不屑地瞟她一眼,“胆小鬼!”
“丝蕊你现在住在哪里!”杜蓝不理会彭丽,自顾自地转换话题。
“看来你今天是不准备说了!”丝蕊笑了笑,决定不逼她,反正杜蓝冷静又自制,从来都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况且如果是她不想说的事,任凭别人怎么威胁利诱,她也不会说的。
杜蓝看着她会心地笑了下,算是默认。
“我现在回家住了!”丝蕊说。
“呦?!你爸原谅你,肯让你回去了?”彭丽有些讽刺、有些惊讶地说。
“嗯!这次回来,发现了很多人不同于以往我印象中的一面,可能是我心境不同了吧?”父亲是,周姐是,也许他们以前本就是这样,只是她从没发现过罢了。
“对于你爸那种性格,能原谅你也真是难得!”杜蓝说得平淡。
“不,我发现我爸爸,呵……算了,咱们不说这个,杜蓝,我还有东西在你那边吧?我有时间就去拿……”
“没关系,不着急……”
“放她那得了,要不她那个小套房死气沉沉的,多放点东西还有点人气!”彭丽急着插嘴进来。
“是啊!我家里没有男人,当然死气沉沉的……”杜蓝眼都不抬地反击回去。
“你,死杜蓝,你什么意思……”彭丽眯起眼,目露凶光。
“好了好了,别闹了!”丝蕊赶紧出来阻止,“我不在,你们就吵,我回来了你们还吵不够啊!”
杜蓝一脸无所谓,彭丽则不甘不愿地住了嘴,恨得咬牙。
丝蕊笑她们像小孩子,“我回来了啊!”她举起瓶子,另两个人也回应地举起来。
“铛”的一声,三个瓶子碰到了一起。
从杜蓝那边拿完东西,丝蕊坐杜蓝的车和彭丽一起,三个人去医院看望丝蕊的母亲,彭丽和杜蓝在医院楼下买了花,上去的时候,碰到了父亲,虽然父亲不喜欢丝蕊的这两个朋友,但这次却没说什么。
从医院回来,杜蓝把她送回了家。父亲留在医院陪母亲,她则想回家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那天回家时,她吓了一跳,原本她婚前住的那间房子直到她嫁人,除了必需的常用品外,一直保持着原样,后来父亲发怒,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到了走廊,摆设也搞得一团糟,等她这次再回来,一切又恢复原样了,这算不算父亲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呢?她想也许是的。
收拾了一会儿东西,她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踱步到窗户前。
一切都变得好怀念,自从嫁了人,她有多久没有回到这间屋子了?再回到这里,仿佛又回到了青涩的少女时代。
那时候,她常常站在这扇窗户前,躲避他人的目光,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害羞地,满怀期待地盼望,对面的窗户中出现那道身影——她最爱的他。
丝蕊习惯性地抬头,愕然地坠入一双温柔的眼眸里。
那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了,风在吹,鸟儿在叫,有一片树叶飘过窗前,丝蕊有一丝的恍惚。
那情景仿佛多年前情窦初开,莫名地搅乱一湖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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