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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重逢

明明上一秒钟还看到的人,怎么会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难道是他日夜思念而产生的幻觉,还是……

看着那扇只剩轻纱飘荡的窗户,空空荡荡的就像他心口的那道伤口,洞穿心底。陈书伟只能苦笑地摇头。

是丝蕊回来了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是,他不会错认那道身影。而且如果不是丝蕊,也不会在看到他时便匆匆逃开了,真是狠心啊!他明明在她眼睛里看到了和他相同的悸动,可是她却逃开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怅然。不过,做错事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资格去抱怨。

书伟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他搬回父母的房子,工作也换了,公司里的同事都说他傻,他在原来公司里处于上升期,一直是人事部门的重点考查对象,可能很快地便会被吸入高层管理层。虽然他现在的新公司,工资待遇并不比原来的差,原来公司给的房子也早已买了下来,可他却失去了进入高层的机会,如果想再获得原来的那些机会,大概又要重头开始努力个几年,可是,他仍然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身在那种环境,每天面对着过去的种种,他很难看清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那个时候,丝蕊对离婚的坚持,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他迫不及待地需要逃离那个环境,他要想清楚,这一切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他大概有一星期的时间,什么也不干,只是呆在原来和丝蕊住的家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思考,翻看那些熟悉的物品,每一件都带着丝蕊的痕迹,每多看一秒,悔恨就深一层,思念也就多一分,

他还爱着丝蕊吗?答案不言自明,可是,他为什么会在爱着丝蕊的同时对另外一个女孩子动心呢?崇敬的目光,热情的言语,让他的目光迷失在年轻女孩的风采中,再加上和丝蕊多年相处致使情感的冷却。现在想来,那也许只是一种欣赏,渴望接近的情感的混合体。他错就错在不该放松自己的戒备,让欲望有了滋长的机会,那一吻让他有所悔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当丝蕊知道这些时,他却一味地要求她的谅解,却忘记了她才是这一系列事件中无辜的受害者,他伤害了她,还理所当然地逼着她去接受甚至要她无条件地宽容,他是活该有了这样的下场。

离开公司前,他约了那个女孩子见面,他看到她的时候,忽然觉得她的面容在他的心里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开始想,他到底是对什么动了心,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他心中想要打破平静却无味的生活的欲望?他对她说抱歉,出乎他意料的,那女孩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地对他说:“陈老师,我知道,您开始是有一点喜欢我的,但是,后来,你是为了气师母才接近我的,我都明白。”看到她的目光,陈书伟深刻地意识到,利用一个无辜的人去报复另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卑劣的事情,那女孩笑得比哭还难看,“其实我也挺恨您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搀杂那么多原因?您觉得您没错吗?没错,是我先向您示爱的,可是既然您爱师母,为什么还要对我若即若离,就算是一时的冲动,后悔了就直接说明白,为什么还要拿我去报复师母,您把我当什么?一个发泄的对象,一个利用的工具?您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我们真发生了什么,您会怎么做?师母一个电话,您就不顾一切地跑回她的身边,你放得开她吗?您让我以为您是喜欢我的,可是呢?我根本没在您心里占到一点的地方,您不觉得您很过分吗?我不客气地说一句,活该师母离开你,是你没有坚守对她的爱,是你厌恶了和她平静无波的生活,就算不是我,你也会受别人的吸引的。”书伟听得一阵心惊,他知道她说得没有错,但却无法做什么去弥补,只能沉默,那女孩看他不说话,反而笑了出来,“我越来越发现,老师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您不是我想要的人,您放心,我不会怎样的,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您更好的人。自从那天在医院里见到师母,我就知道,就算师母离开了您,您也不会和我在一起的!”

直到现在,他还能想起那女孩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他伤害了一个如此美好的女孩子的心,他很想去补偿,可是她需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爱她呵护她的人,而他,做不到。

书伟翻了身,墙上的窗户让他想起丝蕊,那扇窗,几乎记载了他们相识的所有过程,年少时嘻嘻哈哈的玩闹,那窗是他们通话的桥梁。再长大一点,当他们懂得了男女之分时,那道窗户成了情意萌动的开始,无数个眼神交汇,羞涩的,难解的,迷恋的,几乎所有他们不敢说出口的话,都在这扇窗里被一一读懂,而今天,它却变成了一道尴尬的存在。

搬回这里后,他有时候会无意识地通过这扇窗户,看大楼对面的那间房子。从他们四年前结婚,这两间对着的房子便一直空着,如今,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他们好像是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开始的起点。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眠的,书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丝蕊刚刚与他对视时的目光,那一瞬间,让他的意识有了坠入时空的错觉,仿佛他们仍是年少,他恋着她,她也恋着他。

这天早上,丝蕊起床后,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然后动身去医院,每天她和父亲都会去医院与母亲说一会儿话,医生说,这样有利于唤起病人的意识,就算今天星期六,父亲仍是很早便出门了。平常也是这样,父亲总是比她早去医院,叽叽咕咕地不知在和母亲说什么,于是她常常会故意晚去一会儿,她想父亲总有些话是不想、不好意思对她说的吧,父亲总会有些悄悄话想对母亲说吧,他们需要独处的时间。

到了医院,她像平常一样,推开母亲住的病房门,她愕然地看到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丝蕊反射性地想逃跑,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想法,却抑制不住像昨天在窗前时一样的冲动。

“你来啦?”父亲看到她,言语恰好适时阻止她迈出的脚步,“书伟也来了!”父亲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于是又插了一句提醒她。

“嗯!”丝蕊低着头应了声,她可以感受到来自书伟炙热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她害怕,像上次那样,只是一个温柔的凝视,竟然令她怦然心动。她真不明白一年的平静,为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便被打得溃不成军。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无心,为何还要打乱她的心湖。

书伟见她不说话,整个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胆怯。他第一次感到这么无措,一年多以来第一次确确实实地见到丝蕊,他的心里波澜汹涌,不能平静,却无处宣泄,恰好一支空了的暖壶救了他的场,他打了声招呼便推门出去打水,顺便去整理一下乱七八糟的情绪。

见书伟走了出去,丝蕊才闷闷地问了句:“他怎么来了?”

“他来得比你多!”父亲背对她坐在床上,语气中带有一丝的不满。

“对不起!”丝蕊明白父亲是因为她刚才的态度而不高兴了,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她还没有准备好,多年的情感不是说放就放得开的,“我不是故意!”是她有错在先,父亲的话总是毫不留情地击向她最脆弱的地方,勾出她浓重的愧疚感。

“唉……”父亲长叹一声,“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不会逼你怎么做,但看在我和你躺在这里的妈妈的面子上,就算你们当不了夫妻,做不了朋友,也至少让大家在面子上过得去。”

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讷讷地说:“别恨他,书伟……做错事,但……也不是个坏孩子!”

丝蕊明白父亲矛盾的心情,对于父母来说,书伟就像是他们的另一个孩子,她和书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气书伟的,可见了他难堪又舍不得,舍不得硬下心去气他,但又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所以不管怎么做,他都会伤心。

“我明白,你放心吧!”丝蕊承诺,她不会做什么事再去伤他的心,况且,她不是恨他啊!她害怕的就是她不够恨他。

正说着,书伟回来了,之后整间病房又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中,她和他都似乎忙碌地做着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做。

“你们俩都过来,和妈妈说说话,她最挂心你们两个了!”父亲对他们招招手。

他们走过去,书伟喊了一声“妈”,引得丝蕊投去了一个有些难解的目光,她从来没想过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去称呼她的父母。

“就算你们分开了,对我和你妈妈来说,你们都还是我们的孩子,对书伟过世的父母来说也是一样!所以书伟不要改口,丝蕊也一样!”

母亲仍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不再与她相关,他们令她失望,于是她把他们都抛弃了。

“妈,我……”她想说,妈,我真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妈,你快醒过来吧!妈,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为什么我狠心放了手,却还是醒不过来?妈,教教我怎么样才能把心封起来,让它不再为他跳动?妈,不要不理我,求求你,醒过来吧!

她的手止不住地轻轻抖动,费了很大的劲才握住了母亲枯瘦的手掌。

然后,一只温暖宽厚的手包住了她握着母亲的手,她扭头望上去,书伟那双温柔的眼睛中有着太多太多的情感,眷恋的、愧疚的、痛苦的、怜爱的、悔恨的……

“妈,我和丝蕊现在都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书伟的语气平和。

丝蕊听着他的话,愣愣地看着那双她最爱的眼睛,看着看着,心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书伟握紧她的手,他们相互凝望着,就在这一刻,他们紧握的手中突地出现了一阵微弱的震动。

两人迷惑地对视了几秒,才蓦地意识到,希望就在上一秒中令人惊奇地、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丝蕊迅速地低下头叫着母亲,而书伟则大声地叫着医生。

小小的病房里顿时乱做一团。

一天匆匆地在指尖溜走,太阳懒洋洋地斜挂在天上。

书伟和丝蕊两个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书伟总是把目光偷偷放在丝蕊平静的脸上,然后又匆匆地移开。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母亲还是没有醒,尽管他和丝蕊都如此确定地感觉到母亲生命迹象的复苏,可是医生仍然是无所获地摇头,他对他们说,不管怎样,都是一个好现象,身体支端的反应说明大脑皮层的活动在慢慢复苏,说明病人情况的好转。他们听不懂那些专业的术语,只知道医生说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缕曙光,带来的是无限的希望。

因为,他和丝蕊的存在使得母亲有了些生命的迹象,这让他心中对母亲的负罪感得到了一些舒缓,他想丝蕊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吧!否则当父亲要他们先回去的时候,她也不会没有拒绝,与他同行。

他就这样一步步地陪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算不说话,他也愿意这样永远地陪她走下去。

快到他们住的地方的时候,丝蕊突然突下脚步,指着斜前方一个专门建给附近孩子玩的小公园,对他说:“我们去那里面坐坐吧!”

书伟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地跟着她走进去,丝蕊走到一处有两个单人座秋千的地方,两个人一个人霸占了一个小秋千。这个时候,小孩子们都被妈妈叫回家吃饭了,整个小公园就他们两个,也就使得他们两个大人坐在这小小的秋千上,显得不那么突兀。

丝蕊坐在秋千上,有点漫不经心地轻轻晃动双腿,使得秋千随着她小弧度地前后摇摆,书伟摸不透她的想法,只有陪着她沉默。

“以前都没注意到,这里跟咱们小时候可真变了不少。”丝蕊指指前面的地方,然后说,“我记得以前那里就是一片沙地,我还记得你常常帮我堆沙堡,有人来闹你就帮我把他们打跑,你常常对我说……”丝蕊说到这停了下来。

“说我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他们来欺负你!”他的脑子里自动地接起了小时候小小的他常会对小小的丝蕊说的话。他和她可分享的记忆太多了,可是这些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在今天,对他这个许诺者而言,竟然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存在。他不但没能保护她,还伤得她好重。

丝蕊摇摇头,然后转过来问他:“你怎么搬回来住了?”

太阳在她的身后,懒洋洋地释放着它最后的能量,那光芒竟然也令他双眼刺痛得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换了工作,就搬了回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她的问题。

“噢!”丝蕊闷闷地应了声,才道,“换个环境也好!”

然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中。

“丝蕊,你原谅我了吗?”

丝蕊摇摇头,“这一年里,我想了好多事情,然后发现,我真的可以理解你,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长得让你对我只剩下习惯了,所以才会对新鲜的事物产生好奇,况且,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爱谁直到永远呢?以前是我天真吧,我真的可以理解,可是……”

“不是的,我是爱你的,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他在心里大声地对她说,张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没有资格这样说。

她停顿了一会儿,双脚微微使力蹬地,让惯性带动秋千,载着她越荡越高。

“可是,我回来的时候还是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的,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和我有太多家庭、生活上的纠缠,剪不断,理不开,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躲也躲不开,况且,你也知道,我父母都很喜欢你,我不想再去伤他们的心。这也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虽然,有些事情还是放不下,但是,时间终究会带走它们的,既然做不成夫妻,就让我们至少为了父母,做一对朋友吧!”

秋千把她带到了高高的半空中,他忽然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她的表情,那是一个带着悲伤的笑容,然后他听到她对他说:“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的,只是一些事情改变了!”

只是一些事情改变了吗?他的心里只剩下苦涩,当他想明白、看清自己的心的时候,却已经太晚,晚得让他无法再去挽回。

秋千载着她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没有绑好的几缕发丝在微风的带动下轻轻地拂过她的脸庞,悲伤的眼神,微笑的嘴唇,忽然在他的眼睛里又变得模糊了起来,恍惚间,她仿佛就这样荡出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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