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译注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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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张炎(1)

张炎(1248-1314后),字叔夏,号玉田、乐笑翁,先世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张俊后裔。宋亡,其家亦破。元初曾北游元都,失意南归,晚年在浙江、苏州一带漫游,与周密、王祈孙为词友。其词用字工巧,追求典雅。曾从事词学研究。著有《词源》《山中白云词》(又名《玉田词》)。

高阳台

西湖春感

张炎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注释】

接叶巢莺:树叶茂密,叶片相接,莺筑巢于枝上。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二:“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平波卷絮:柳絮飘落在湖面,被水波卷入水中。断桥:又名段家桥,在杭州西湖白沙堤东,里湖和外湖之间。西泠:桥名,又名西陵桥、西林桥,将里湖外湖分开,为游冶繁盛去处。韦曲:古地名,在唐代长安城南,唐代韦氏贵族世居于此。此处代指贵族居住区。斜川:古地名,在江西星子、都昌两县之间,风景秀美。陶渊明归隐后常来此游息。此处代指幽雅名胜之所。

【译文】

黄莺巢居在密叶之间,柳絮轻轻地飘落在湖面。斜阳的光线非常暗淡,断桥那里缓缓地行驶着归船。还能有几番春游,观赏春花美景又要等到明年。春风且陪件着蔷薇花留下吧,因为等到蔷薇开花的时候,春光已经少得非常可怜。更令人凄楚不堪,在那万绿丛中的西泠桥畔,昔日是何等的热闹喧阗,如今却只是一抹荒寒凄凉的暮烟。当年栖息在朱门大宅里的旧燕,如今不知都飞向了哪一边?往日风景幽胜的去处,只见处处都长满苔藓,荒草掩隐了亭台曲栏。就连那些清闲的白鸥,也因为新愁白了发颜。我再也没有心思去重温纵情欢乐的旧梦,只把自家的层层大门紧掩,喝点闷酒独自闲眠。请千万不要拉开窗帘,我怕看见那片片飞花,更怕听见那悲切的声声啼鹃。

【评析】

本词是宋亡后之作。通过题咏西湖,抒发伤春感时的悲怆之情。上片侧重描绘西湖暮春的景色,色彩暗淡,结拍三句尤为沉痛。下片移情入景,抒发兴亡之感,昔日的繁华不再回返,只有在醉中苦度余年。全词章法井然,情深意切。

上片先以景起,“接叶巢莺,平波卷絮”两句用舒缓笔调写出西湖春深时的良辰美景。但已有萧飒之情味。“能几番游”以问句振起,抒发春去难归的深慨。“东风”三句写留春不住之苦。“万绿西泠,一抹荒烟”两句最为沉痛。西泠桥边是往昔极为繁华之地,每年清明,这里的情况是“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周密《武林旧事》)。如今却只剩下“一抹荒烟”。这一鲜明的对比,极为生动地揭示了亡国的主题。作者的感伤也就可想而知了。下片开头再用问句振起,也含有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含义。“但苔深”两句用典熨帖,极写往日繁华之所今昔荒凉之状,补足上片“万绿西泠,一抹荒烟”的意蕴,大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慨。“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化用辛弃疾词句之意,意谓白色的鸥鸟似乎也因忧愁才白了头。结尾几句抒写落寞绝望的心境。词清情切,韵味深厚。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曰:“玉田《高阳台》,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与碧山如出一手,乐笑翁集中亦不多觏。”

渡江云

张炎

久客山阴,王菊存问予近作,书以寄之。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木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飘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烟孤。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致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

【注释】

溆:浦,水边。断梗:用桃梗故事。《战国策·齐策》载,苏代对孟尝君说,他听到土偶说,你是西岸土做的,淄水一来就要被冲坏。土偶回答说,我虽被冲坏,但土还在西岸上。你是东国桃梗刻成的,淄水一来,你将被水冲走,不知漂到何处去。后世遂以断梗或桃梗比喻漂流不定的旅人。疏萍:犹言飘萍、流萍、浮萍。萍浮水面,随风飘荡而无定所,因以比喻漂泊的生活。围羞带减:用沈约典故。见李之仪《谢池春》注。桃花面:代指美人,用崔护诗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

【译文】

我客居山阴很久,王菊存问我近来有何作品,抄写本词来回答他。

山色清空湛绿,大海远接天际。我倚楼极目远望,只见晚风骤急,暮潮初起。帘外一阵疏雨,斑鸪正在鸣啼。几处漠漠的水田,农夫开始了锄犁。水波的烟霭笼罩着新柳,柳丝飘拂一片嫩绿。这情景,不禁使我想起西湖的美景,如今也一定是春光旖旎。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在深巷中隐居,门前有两三棵垂柳,绿荫掩映令人心醉神迷。如今我满怀愁绪,在这荒洲旧浦苦挨着时日。就像断梗浮萍,不知还要漂泊到哪里。枉自觉得腰带渐宽瘦了身躯,怕对孤灯看到瘦影可怜的自己。总觉得很快即可见到桃花般的美人,为什么近来竟见不到片言只语?情书纵然太远难以到达,却又为何不肯来到我的梦境里?

【评析】

本词抒写久客绍兴的伤别念远之情。上片以景出情,由此及彼,点出思念杭州西湖美景之意。下片自伤羁旅漂泊,抒怀人之情。“长疑”至结拍层层递进,情致极深婉。

张炎本是贵公子,世代生活在杭州,家中有园林声伎。宋亡之后家资丧尽,四处漂泊,杨缵曾称他为“佳公子,穷诗客”。故其对杭州有特殊的感情。开头三句描绘倚楼眺望所见之景,视野开阔,高远壮伟。“一帘”三句写雨中春耕的农村风光,精丽生动,生活气息很浓。并由此景而联想到西湖的春景,过渡颇自然。下片前半化用桃梗与沈约两个典故写自己的漂泊与瘦弱。“长疑”以下揭示主旨,点明怀人之意。先写认为很快可见到恋人,结果没见到。不但不见人,反而连信也没有;既然没有信便退一步,想做梦见一见,可是连梦也做不成。层层转折,越转越深,且又是人常历之生活情境,故极有艺术感染力。全词由眼前之景联想到西湖之景,再由自己之愁思而想到西湖之恋情,娓娓道来,意脉清晰,层次井然。

八声甘州

张炎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注释】

辛卯岁:指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沈尧道:沈钦,字尧道,张炎的词友。赵学舟:赵与仁,字元父,号学舟。张炎词友。别本作“曾心传”。曾名遇,字子敬。玉关:玉门关之简称,为唐代著名边关,此处泛指边塞地区。西州:古城名,在今南京市西。《晋书·谢安传》载,羊昙为谢安所重,安死后,行不由西州路,后因醉酒,不觉至西州门,恸哭而去。旧沙鸥:指旧日友人。

【译文】

辛卯这一年,我和沈尧道一同从北地南归,分别居住在杭州和越州。过了一年,尧道来看望我,慰问我的寂寞,谈笑欢娱几日,又再次分别而去。我特地创作此词,并寄给赵学舟。

记得当年同在北国,我们踏雪同游,寒冷的天气,冻脆了貂皮裘。依傍着枯林古道,饮马到那荒寒长河的水流。这种情景令我神思悠悠。一觉短梦醒来,依然在江东滞留,老泪点点洒在曾是故都的杭州。满腔的幽怨无处题写,就连片片枯叶上都是忧愁。你忙忙碌碌而来,又匆匆地载着白云回走,有谁为我留下佩玉,你又为何在他乡逗留?我折一枝芦花赠给远方的故友,这芦花就像我只身飘零在残秋。这种寻常的野桥流水,能够招来的绝不是寻常的旧日沙鸥。空自怀着百样的感慨,想要排遣却又害怕登楼。因为斜阳的余晖那么暗淡,故国的山河依旧,却早已江山易主,怎不令人伤心悲愁。

【评析】

元世祖二十七年(1290),张炎与沈钦、曾遇同时被召北上缮写金字《藏经》,次年即未仕而归,作者寓居绍兴,友人沈尧道居杭州,一年后,沈来看望词人,作者写此词为别并兼赠另一友人赵学舟。写于1292年秋冬之交。上片回忆同在北国时思乡的情怀,下片抒写友情的可贵,暗寓着亡国之恸与身世之感。

张炎六世祖为南宋名将张俊,本人也是爱国者。宋亡前他的祖父张濡镇守独松关时,曾杀死元使者廉希贤,可见其是位大义凛然有胆有识的爱国志士,值得永远的赞佩。1276年元兵入杭,斩杀张濡并籍没其家产。所以张炎与元政权有深仇大恨。但宋亡,元朝已立,他一个文人也无可奈何。故在被迫抄家后,未仕而退。然家资已被抄没,他生活很潦倒,友情对他显得尤为重要。本词所抒写的正是与友人离别的愁情及亡国的悲痛,开头五句回忆在严寒荒远的北地饮马黄河的情景,气象苍莽,意境高远雄浑。“此意悠悠”包含许多无以名状的复杂感受。“短梦”以下怀念故国,感情极为沉痛。对沦亡的大好山河表示凭吊之情。“一字无题处”用夸张笔法写心中悲愁之深之广,又无处倾诉。人之最苦恼处,往往在于内心的痛苦无处诉说。下片用湘君、湘夫人故事比喻友人离去后自己的苦闷彷徨。结尾处暗用王粲《登楼赋》之意抒发极为痛切的故国之思。陈廷焯评云:“苍凉怨壮,盛唐人悲歌之诗不足过也。‘折芦花’十字警绝。”(《词则·大雅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