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译注评
22230100000040

第40章 周邦彦(2)

上片描写旅思宦情的凄苦状况。前五句以抒情主人公独立小屋面对满天春雨的凄苦情景,烘托出主人公的索寞情怀。柳暗桐花开放,春雨潇潇,一个人单衣伫立,何等凄凉寂寞。深夜不寐,方可听到雨落空阶的细碎声音,都描状其孤独寂寥之情。“故人剪烛西窗语”一句甚为关键,是以昔日之欢情衬托今日之惆怅,这也是周邦彦惯用之手段,使虚实相映,苦乐相衬。“楚江”以下三句由今思昔,将少年旅况之凄楚与目前情景相勾连,拓展了时间性,显示出大半生都很凄凉的情怀。过片再写眼前之况,将他人的冶游豪饮与自己的百无聊赖相对比,并由此引出对故园春色的思念。“小唇秀靥”有人解释为是意中之美人,虽然也可讲通。但如果联系上下句理解,当是以美人状美花,这样情致更好。意谓设想家乡但愿东园里的桃花李花自然在春光中开放,等自己回去时,可能还不能完全凋零,一定还有残花,那时自己去花下饮酒,重点在表达思乡之情深。结局设想春末回乡独自携酒赏花之景,则把思乡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六丑

蔷薇谢后作

周邦彦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注释】

六丑:词牌名,周邦彦自创新调。双调一百四十字。过翼:飞过去的鸟。倾国:绝色美人。此处比喻蔷薇花。钗钿:头钗及金片花等首饰。钿,用金片做成的花形装饰品。桃蹊、柳陌:桃树、柳树下的小路。窗槅:雕花的窗格,也叫窗棂。蒙笼:草木茂密迷蒙貌。珍丛:指蔷薇花丛。颤袅:摇曳摆动貌。欹侧:倾斜。潮汐:早潮叫潮,晚潮叫汐。断红:指落花。这两句用唐人红叶题诗的故事,见范摅《云溪友议》卷下。

【译文】

换上单衣,把新酒品尝。我真怅恨,在客居中虚度这大好时光。我只愿春天暂作停留,它却如同飞鸟般匆匆忙忙,而且一去便没有踪影,令人无比恓惶。若问花儿的家在哪里,一夜的凄风苦雨,便无情地葬送了如同绝世佳人的蔷薇。仿佛是美人遗落的钗钿首饰,点点片片遗落满地,还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花瓣零乱地落在桃花树下的小道,轻轻地飘过柳树荫下的径蹊。有谁多情地叹惜这些凋残的蔷薇,只有那些猖蜂狂蝶,不时地撞击叩碰着窗扉。东园萧条冷清沉寂,幽暗朦胧,一片暗绿。我绕着花丛的周际,不住地摇头叹息。那长长的花藤宛如有情有意,故意牵扯着客子的衣裾,仿佛有许多情话要畅谈依依,那种情意真是缠绵无极。忽见一朵小小的花,我勉强把它插在头巾之侧。但是她也太弱小,毕竟不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钗头上摇曳,颤颤巍巍倾斜着向美人取悦。在水上漂流的花瓣哟,不要趁着潮汐漂流而去。我恐怕在残落的红花上,还写有相思的文字,如果就这样随着水流漂去,我又怎样才能得知其中的甜情蜜意?

【评析】

本词咏蔷薇落花,是周邦彦咏物名篇之一。词人托落花以抒发伤春惜花之情,兼写身世之感。上片写春归花落,一去无迹,感叹滞留他乡的漂泊之情,下片叙东园悼花,怜香惜玉,暗写自己的身世之痛。

上片头两句交代时令,“怅客里、光阴虚掷”为全篇之主旨,其惜春羁旅之情均在此语中道出。故此二句起得突兀,有笼罩全篇之效。“愿春暂留”三句三层转折,意义上层层推进。不敢愿春久留,而只求暂留,一层;春不但不暂留,而且去得快如飞鸟,二层;不但去得快,而且一点踪迹也不留,三层。一步紧似一步地反映出词人对春的留恋惋惜的深情。故周济评此三句曰:“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锤百炼。”“为问家何在”一句振起点醒,惜蔷薇花将被风雨摧残。也暗寓自己漂泊之叹。“夜来风雨”以下设想蔷薇花凋落飘零的凄惨景象。蔷薇花很柔美而脆弱,经受不住风雨的摧残,其凋零陨落是在所难免的。可悲是没有谁来怜惜爱护,只有蜜蜂和蝴蝶各自寻求自己的所需而忙乱着,偶尔碰到窗棂上。实际碰到窗棂的到底是什么词人也不清楚,完全是想象之词,是在为凋零的蔷薇花着想而已。比喻精美,想象丰富,描写精当。下片写深夜起来到东园察看落花的所见所感。开头三句,连用“岑寂”、“静”两个词语写出自然环境的凄凉和词人主体心境之凄凉的交织。“长条故惹行客”一句如神来之笔,契合物性,蔷薇藤蔓上有小刺,可挂住人的衣服,故可视为实写,但“故惹”与“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则是赋花以人的情感了,表现词人的惜花之情。明明是人惜花,却感觉是花在向人告别,立意新颖别致。“残英小”以下又分两层意思,一层是以一朵残花插在头上表示喜爱倾慕之情,一层是痛惜随水飘流的落红。并引用红叶题诗之典,委婉表现对意中美人的思恋之情。周济注得好:“不说人惜花,却说花恋人。不从无花惜春,却从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残英,偏惜欲去之断红。”(《宋四家诗选》)全词含蓄委婉,精深华妙,层层转折,韵味无穷。

夜飞鹊

周邦彦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余晖,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

【注释】

夜飞鹊:词牌名。双调一百零六字。夜何其:夜深到何时了。《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离会:离别时的聚会。津鼓:渡口报时的鼓声。古时为船将行前的信号。参旗:即天旗星,初秋时于黎明前出现于天空。花骢:毛色斑驳的马。迢递:遥远貌。遗钿:女子遗留的首饰。此处比喻女子的踪迹。兔葵燕麦:指野生植物,形容景色凄凉。班草:铺草,分开草而坐。酹酒:洒酒于地表示祭奠或立誓,此处用为祷祀之意。

【译文】

当初在河桥送别情人,清凉的夜晚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倾斜的月亮越来越远,余晖慢慢在天边消隐。铜盘中的烛泪早已流尽,凉露浓郁,雾气蒙蒙宛如要沾湿人的衣襟。我们的聚会即将结束,仔细倾听外面的晨风,辨别前面渡口是否传来客船将启航的鼓声。树梢上高挂着象征天晓的参星。天色已经黎明,我恋恋不舍地送你出门。那匹大花马如解人意,即使扬鞭催促,它也只是缓缓地走得慢慢腾腾。回归的路途特别遥远凄清,已经听不到行人的告别之声,徒自带回了满腹愁情。为什么重经我们二人同行过的旧地,却看不见情人的遗踪,就连那曲折不平的小径,也都迷蒙不清。那些兔葵和燕麦,在夕阳映照下的投影,与我的身影一般齐平。我徘徊着久久不忍离去,用双手分开路旁的草丛,坐在那里叹息伤心。拿出酒来向地面洒倾,望着她西去的方向默默出神。祝愿她一路珍重,祝愿她一路顺风。

【评析】

本词抒写送别情人的伤感。全词用倒叙笔法,起笔逆入,描写昨夜与情人聚首,通宵不寐及清晨送其登船的情景。下片写独自归来的空虚惆怅。层次井然而意致绵密,词采清丽,意味醇厚。

上片叙述分别时的情景。“河桥”为送别之地,可知词人住的当是设在渡口处的旅舍,是为乘早船的游客准备的住宿之处。“凉夜”、“斜月”点出离别之时。月收余晖,则天将明矣。暗示出这对情人彻夜未眠。“探风前津鼓”是探听开船时间,描写珍惜时光,尽量多留一会儿的心理,细微生动,亦为人之常情。“骢马”两句以马衬人的依恋之情,婉转而更富感染力。下片写送别返回时的情景,人愁见景皆愁。“何意重经前地”与结尾的“唏嘘酹酒,极望天西”是理解全词意脉的关键。据此二语可知上片所写为昨夜之景象,开头两句逆入,是即将送别前缠绵缱绻之情形,看夜色,怕天明,烛泪衬托离情。然后出外送别,从“凉露沾衣”看,相送时是清晨。送了一程又一程,故即将黄昏尚未归去,最后以酹酒而祝行人,情意何其深厚。下片写景苍凉空旷,境界阔大。梁启超赞曰:“‘兔葵燕麦’二语,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可称送别词中双绝,皆融情入景也。”(《艺蘅馆词选》)

满庭芳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

【注释】

溧水:地名,即今江苏省溧水县。风老莺雏:谓莺雏在春风中长成。雨肥梅子:充足的雨水使梅子结得肥大。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午阴句:中午时,树阴正而圆。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乌鸢:即乌鸦。黄芦苦竹:黄芦,芦苇。苦竹,竹子的一种。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社燕:燕子是候鸟,春社时来,秋社时去,故称。身外:指功名利禄之事。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四:“莫思身外无穷事,且近生前有限杯。”簟:竹席。

【译文】

暖风习习,小黄莺渐渐长大,细雨霏霏,梅子长得又大又胖开始酸甜。中午时候太阳正在当空,树的影子清正浑圆。这里的地势低洼,附近环绕着山峦。空气潮湿,熏干衣服就费许多炉烟。人们相安无事,乌鸦也显得快乐轻闲。小桥的外面,新涨的绿波流声溅溅。我凭栏眺望很长时间,满目都是黄芦苦竹,竟疑心自己成了当年的白香山,被贬到偏僻的江州,在九江上寂寞地独自划船。一年又一年,就像春来秋去的社燕,漂泊在这荒凉空旷的僻野,客居寄寓在他人的房椽。不要再考虑什么身外之事了,姑且经常把眼前的酒杯斟满。面容憔悴的江南游子,又受不了宴会上急促激越的管弦。请在宴席的旁边,事先准备妥当,安排个枕席,容许我在喝醉时就地而眠。

【评析】

哲宗元祐八年至绍圣三年(1093-1096)期间,周邦彦任溧水县令,本篇为此间所作。词中通过凭栏眺望,描绘初夏景色,抒发倦于宦游生活的政治失意之情。上片写景,观察细致,体物精微;下片以社燕自比,感叹身世飘零,行踪无定的生活。多处化用唐人诗句,浑然天成。是周邦彦羁旅行役之词中的名篇,颇受后人推重。

陈振孙《直录书斋解题》曰:“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本词正体现了这一特点,先后化用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人的诗,结合眼前之实景,胸中之真情,运典入化,了无痕迹,丰富了词的内容含量,加强了表现力。全词另一特点是抒情自然,但顿挫曲折,显示出内在情感的丰富复杂性。用风华清丽的景物与孤寂凄凉的心情交错映衬,乐与哀相交融,欣慰与苦恼相衬托,构成一种转折顿挫的艺术风格。“风老莺雏”三句是初夏美景,可喜。“地卑山近”两句略点,稍见可忧。此一顿挫。“人静乌鸢自乐”三句又写美景,可喜。“凭栏久”三句再写可忧,二度顿挫。下片借社燕之喻抒身世之感,含蓄深婉。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此词云:“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

过秦楼

周邦彦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栏,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消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注释】

过秦楼:词牌名。又名选冠子、选官子、惜余春慢等。双调一百一十一字。清蟾:代指月亮。传说中月亮中蟾蜍,故云。露井:没有盖的井。笑扑流萤:杜牧《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更箭:古代漏壶中立箭,箭上有刻度以标示时间。金镜:古代以铜为镜,故曰“金镜”。匀染:均匀地敷粉,即梳妆打扮。梅风:初夏黄梅季节,风中有潮气。舞红:风中舞动的红花。此处指蔷薇花。江淹:据《南史·江淹传》载,江淹少年时曾梦见有人送给他一支彩色笔,故很有文才。后来梦见郭璞索还其笔,自此诗才锐减,人称江郎才尽。荀倩:《世说新语·惑溺》载,荀奉倩(名粲)对妻子曹氏感情深笃。冬天,妻子病热,他故意到庭院中使自己体凉,再回屋用自己的身体为妻子降温。妻子死后,荀奉倩悲伤不已,不久也死,年仅二十九岁。明河:指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