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译注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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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史达祖(2)

三姝媚

史达祖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注释】

三姝媚:词牌名。双调九十九字。缥瓦:琉璃瓦。凤弦:即琴弦。铜驼:洛阳街道名,这里代指临安。崔徽:唐代的一位歌伎。元稹《崔徽歌并序》载,崔徽与裴敬中相恋。即别,徽请画家丘夏画自像寄裴敬中,不久相思抱病而死。

【译文】

精美的琉璃瓦上笼罩着雾色烟光,房檐历历在目,天气晴朗。柳絮满天飘飞,拂拂扬扬。我急急来到她的闺房,不料人去楼空,只有锦瑟横放在琴床。我不禁黯然神伤,料想她在我离去后的苦况。一定是日日伤心流泪,常常抚琴弹瑟以寄托九曲愁肠。终日懒得迈出闺门,只能在梦境中见到我的模样。遇人又不敢公开说是害了相思,当偷偷整理丝裙时,才惊讶自己渐渐瘦削身长。我更加惆怅,清楚地记得当日在南楼时欢爱的幸福时光,在翡翠的珠帘里,彩灯非常明亮。她亲昵地倚偎在我的肩头,温柔深情地把情歌哼唱。如今我又到旧日街巷,遍访旧日邻居询问她的情况。可惜那无情的春风,吹落了鲜花,吹走了芬芳,并带着无限的感伤。我悲痛欲绝,她也没有给我留下画像。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容貌,回来后仔细描画那深情娇羞的模样。

【评析】

本词是忆旧兼悼亡,凄艳悲凉。作者早年在临安与一歌女相恋,多年后重返旧地再寻恋人时,知道恋人为思念自己而死。于是写下此词。上片叙述重访恋人的见闻,下片抒写对恋人的深切悼念。

开头三句从光影、声色、姿态各个角度描绘摇曳又带有凄凉意味的春光,以衬托作者在重访旧地时恋人生死未卜,情况了无所知情况下的恍惚不定的心境,意新语工。“锦瑟”以下推想恋人思念自己的悲哀情状。将恋人把深深的悲痛、强烈的相思深埋在心头的一片痴情和顾影自怜的情态,刻画得出神入化,语言精练,情味深婉。下片开头追忆往日的欢乐,用笔极简约,韵味神情俱足,以“枕肩歌罢”表现与恋人的亲昵、恩爱,情浓意密而不涉淫亵。“又入”以下进一步写作者到左邻右舍去打听,得知恋人已如同落花带恨凋谢。“可惜东风”两句有三层意蕴。怜惜美人无主,沦落风尘,此是一层;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寂寞死去,此是二层;春风无情,依旧洒满人间,更增人之忧伤,此是三层。玉人已去,而且连张肖像也未能留下来,因此词人只能凭记忆画其肖像来纪念,以聊慰孤寂。一表恋情之深,二表对恋人的印象之深,情感真挚沉痛。全词结构奇特,跳跃性很大,但意脉却很清晰。

秋霁

史达祖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废阁先凉,古帘空暮,雁程最嫌风力。故园信息,爱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国,谁是、脍鲈江汉归客。还又岁晚、瘦骨临风,夜闻秋声,吹动岑寂。露蛩悲、青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年少俊游浑断得,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采香南浦,剪梅烟驿。

【注释】

秋霁:词牌名。又名春霁。双调一百零五字。上国:指南宋京城临安。脍鲈:晋人张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而思家乡吴中的鲈鱼脍等美味,辞官归乡。后遂以鲈脍作为思乡的典故。剪梅:即折梅,用陆凯赠范晔诗之事。

【译文】

江面上烟波茫茫,忧愁感伤的残荷,衰微残败的垂柳,共同面对着萧瑟的秋风,显示出无限的哀伤。废旧的楼阁,先透进丝丝秋凉。破旧不堪的帘幕,在暮色中空空荡荡,更显得格外凄凉。逆着秋风的阻力,鸿雁难以快速飞翔。故园的信息当然没什么指望。我最爱我的故乡,尤其是那望中的南山,总是翠色欲滴,郁郁苍苍。感叹在那繁华的京师中,有谁像我这样憔悴困顿,流落江汉而困苦凄惶。眼看着又到岁晚,本来瘦骨嶙峋,如何耐得住秋风的凄凉?夜里又听到一片秋声,更牵动我的满腹愁肠。蟋蟀在寒露中悲吟,清冷的屋里闲动着孤灯的萤豆青光;我只能翻检旧书,两鬓渐渐染上繁霜。少年时豪爽俊逸的气概怎能断然变样。只可怜如今已成惊弓之鸟,怕听空弦的声响。怎能在南边的渡口处采摘花香,怎能在烟水迷茫的驿站剪折梅影寄给亲友,寄往故乡。

【评析】

本词是词人在开禧北伐失败后,被流放江汉时期所作。通过描绘苍凉萧瑟的秋景,表达内心深深的忧伤与悲凉。上片侧重写日间见秋景所起之归思,下片侧重写夜闻秋声所生之悲慨。情景交融,寄寓着贬谪生涯中的无限凄苦。

南宋开禧三年(1207),北伐失败,韩侂胄被史弥远发动的政变杀害。主战派全受迫害。史达祖受牵连入狱,家产也被抄没,后被黥面,即在脸上额颊部位刺墨字以防逃跑,便于监视。写此词时被贬已有几年光景,其心境自可体会。开头描绘苍茫的江景,“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用拟人法,使景物有情,渲染主体的悲秋情绪。“废阁”、“古帘”用典型物件写现实的生活环境,极生动逼真。下片抒写静夜闻秋声产生流落异乡、惊魂未定的惶恐及无可名状的孤寂之苦。“无奈苒苒魂惊”一语极其凄怆感伤,满是血泪。比苏东坡“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更令人动情。个人没有过错,成为政治斗争牺牲品的人是最无辜无奈又无可诉说的,因此其悲恸更入木三分,简直是一种绝望。故感情极其深厚丰富。结句宕开一笔,以思亲念友之情作结。笔力清峭劲健,风格沉郁苍凉。

夜合花

史达祖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念前事,怯流光,早春窥、酥雨池塘。向消凝里,梅开半面,情满徐妆。风丝一寸柔肠,曾在歌边惹恨,烛底萦香。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人扶醉,月依墙,是当初、谁敢疏狂!把闲言语,花房夜久,各自思量。

【注释】

夜合花:词牌名。又名合欢。双调一百字。蝶梦:庄子曾梦自己变为蝴蝶,醒后有些迷惘,不知是庄周梦变蝴蝶,还是蝴蝶梦变为庄周。后世也称做梦为蝶梦。此处与“柳镇莺魂”对出,释为实景为好。潘郎:西晋诗人潘岳,三十二岁头发开始花白。后遂作为中年白发的典故。此处是作者自指。徐妆:《南史·梁元帝徐妃传》:“妃(徐昭佩)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

【译文】

柳荫浓密,遮住了黄鹂的倩影,也听不到它的歌唱:鲜花上蝴蝶翻飞,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也令人迷惘。我也知道自己的两鬓开始变白,就像当年的潘郎。我没有用罗衫遮掩面庞,却依然把眼泪偷偷掩藏。回忆往事,我真害怕这如飞的时光。早春再度回到人间,我偷偷地看一看那落着细雨的池塘,不由得暗自神伤,只见有朵梅花正绽开一半,含情脉脉,宛如徐妃的半面粉妆。嫩柳条在强风中轻扬,如同你那温柔的心肠。你曾为我曼声歌唱,更牵惹我的惆怅。我们曾在烛光下点燃熏香,共同享受陶醉那美好的时光。如今你的织布机上,为什么不肯织成对的鸳鸯?我独自酒醉头昏,月光映照着空空的白墙。想当初,是谁使我那样的放荡轻狂?如今只能在这漫漫的长夜中,各自守着空房,而把当时的深情蜜意、甜言蜜语细细思量。

【评析】

本词是怀人之作。所怀之人或许就是临安城中的恋人。上片借暮春景色抒发人生易老年华虚度的感慨,下片恨有情人天各一方,叹良辰美景之不返。

上片前三句写暮春景色,点出自己的春愁。“念前事”四句属倒插笔,前两句指以前情事。“早春窥”指今春,意谓从早春开始伤心落泪直至今日,表现整个春季都在思念恋人。“梅开”两句以徐妃半面妆比拟尚未全开的梅花,意象奇特新鲜,颇有韵致,也写出梅花半开的生动神韵。下片前半回忆当初与恋人缱绻欢爱的美好情景。“芳机”两句设想对方思念自己,而因为独守空闺而不忍心织鸳鸯之图案。“人扶醉”四句写自己思念对方,最后三句双方合写。“闲言语”指当初的海誓山盟如今却成空话,是幽恨之语,并无埋怨之意。全词意脉较清晰,上片主要写自己的春恨。下片先合写,中间分写彼此,最后再合写。抒情回环往复,有吞吐腾挪之妙。

玉胡蝶

史达祖

晚雨未摧宫树,可怜闲叶,犹抱凉蝉。短景归秋,吟思又接愁边。漏初长、梦魂难禁,人渐老、风月俱寒。想幽欢土花庭甃,虫网阑干。无端啼蛄搅夜,恨随团扇,苦近秋莲。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故园晚、强留诗酒,新雁远、不致寒暄。隔苍烟、楚香罗袖,谁伴婵娟。

【注释】

宫树:本指宫廷之树,此处泛指环绕屋宇之树。宫,广义为屋室。可怜二句:王安石《题葛溪驿》:“鸣蝉更乱行人耳,犹抱疏桐叶半黄。”短景:景指日光。秋日渐短,故云。土花:苔藓。甃:井壁。恨随团扇:相传汉班婕妤失宠,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作《团扇歌》以自伤。婵娟:形容仪态美好,此处借指美人。

【译文】

晚来的风雨并未把宫树折断,可怜那未落的枯叶上,蜷缩着小小的寒蝉。白昼渐渐缩短,又一度来到秋天,我的诗情连接着无限的愁怨。夜晚越来越长,我总是恍恍惚惚魂牵梦萦。人已日益衰老,秋风明月更感到非常清寒。料想从前幽会欢爱的地方,青苔会长满井台庭院,虫网罩着曲折的栏杆。无故也无端,蝼蛄偏偏鸣叫起来,忧得她终夜不安,恨自己像团扇一样被疏远,心中凄苦如同被冷落的秋莲。高楼之上听着笛曲中的幽怨,她流着清泪伫立在风前。故园岁晚,我勉强在诗酒中流连,新雁已经飞远,无法捎书带去我的寒暄。我们之间隔着茫茫苍烟,有谁能够把美人陪伴,安慰她的寂寞孤单?

【评析】

本词是伤秋怀人之作。上片借秋天萧疏的晚景寄托凄凉情怀。下片推想对方长夜不寐,含泪凭高凝想的情景,情深惆苦。

开篇写蝉抱疏叶,属即景状物,观察细腻,描写精微,亦含自喻身世凋零之状。“短景”以下六句描写自己的悲秋意绪,充满凄凉感伤情怀。“想幽欢”二句设想旧日欢爱之所如今已满目荒凉,长满苔藓,布满蛛网,一片狼藉,并暗转下片。下片前三句写意中人因相思而难眠,一点细微声响便可使其惊起,精神很脆弱。下面推想对方长夜不寐、含泪凭高凝想的情景,再用夜笛哀怨加以烘托渲染,境界全出。“故园晚”四句插入自己一方,如同转换镜头,说自己没有办法问候对方,最后三句再回到对方,设想其无人怜爱的寂寞痛苦,使情感更加曲折深婉,凄楚酸悲。从其心境凄苦情况来看,当写于依韩侂胄而韩败之前夕,蝉抱闲叶的比喻更显示出这一点,深味可知。

八归

史达祖

秋江带雨,寒沙萦水,人瞰画阁愁独。烟蓑散响惊诗思,还被乱鸥飞去,秀句难续。冷眼尽归图画上,认隔岸、微茫云屋。想半属、渔市樵村,欲暮竞然竹。

须信风流未老,凭持尊酒,慰此凄凉心目。一鞭南陌,几篙官渡,赖有歌眉舒绿。只匆匆残照,早觉闲愁挂乔木。应难奈故人天际,望彻淮山,相思无雁足。

【注释】

瞰:俯视。然竹:烧竹。然,同“燃”。柳宗元《渔翁》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歌眉:歌女之眉。代指歌女。舒绿:眉目舒展。古代女子以黛绿画眉。故云。

【译文】

秋江夹带秋雨,荒寒的沙滩萦绕在水际。我独自在画阁上凭倚,俯视这荒凉的景象而满怀愁绪。渔夫们在烟雨中披着蓑衣归去。清亮的渔歌打断了我的诗思,白鸥也乱纷纷飞起,吟成的秀句难以赓续。我冷眼环顾,美好的江山如在画里。隐隐约约中,认出对面岸上的房屋竹篱,朦朦胧胧烟雾凄迷。想必大半是樵村渔市。昏暮时家家燃起翠竹,炊烟袅袅升起。我相信自己的风情尚在,未曾老去。全仗着持杯饮酒,让凄凉的心境得到一点慰藉。在南边的大路上乘车奔走,在官家的渡口乘舟行旅。幸亏有歌女舒展蛾眉,为我消释一些愁绪。可惜残阳匆匆欲暮,我的满怀忧虑,早已随着它挂在乔木,余晖处飘浮着岚气。我实在难以忍受故人远在天际,望断淮北的江山,也看不见一只鸿雁,可把我的相思之情进行传递。

【评析】

本词抒写词人秋日傍晚江边对景感怀的愁苦之情,感慨颇深。上片描绘雨中登画阁所见之景物,下片抚今思昔,以酒浇愁以自慰,表达对远方故人之思念。

细品全词意境,当是词人晚期作品。上片绘景清新淡远,生活气息很浓。景物很有层次,最近处为愁倚高阁之词人,中景有披蓑归舟之渔翁和惊起之群鸥,远景有隔岸迷茫不清的樵村渔市。如一幅层次分明的秋江晚景图画。下片笔锋宕开,抒写其漂泊天涯的凄苦。“一鞭南陌,几篙官渡”八字从陆路和水路两方面概括自己到处奔波漂泊的情景,语凝意练。“赖有歌眉舒绿”聊作自我宽慰,造语尖新。结拍几句以景收,抒无尽凄伤与怀人之情。全篇情景相生,寄慨遥深。陈廷焯很欣赏本词,赞曰:“笔力直是白石,不但貌似,骨律神理亦无不似,后半一起一落,宕往低回,极有韵味。”(《白雨斋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