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剪一朵红花，裁一片绿叶。这精美的花儿和叶，带着融融春意，在美人头钗上颤斜。斜阳迟迟下落，春风骀荡温和，宛如要留下最后的时刻。西窗下有人添上新膏油，点亮守岁的灯火。人们彻夜不眠，在笑语欢声中，迎来新春的佳节。在旧日的砧板上，美人白皙的纤手曾亲自把黄柑切割。温馨的芳香中带着甜甜的蜜意，至今在我的心中萦绕郁结。我渴望在梦境中回到湖边，在平波如镜的路上竟迷蒙而不知处所。可叹点点繁霜染白我的双鬓，更那堪料峭的寒气又不肯消歇，凋零的梅花又如雨点般纷纷飘落。
【评析】
除夕而又逢立春，是双重的节日。作者又客居在外，不能不起思乡之情。本词所写就是这种情怀。上片描写节日气氛和他人的欢乐，反衬自己之凄苦。下片回忆旧日的温情，正衬今日的孤独寂寞。
开头三句写女人们正在忙碌制作春幡，是立春的习俗。而立春与除夕同在一天，更增加了节日气氛。“添烛西窗，不眠侵晓”是写守岁之习俗。这样，上片便把人们欢喜庆贺两个节日的情景表现出来，如同风俗画般鲜明，与词题相吻合。下片“旧尊俎”将镜头转换成过去之情景，同样在除夕，美人殷切为自己掰开时鲜水果，深情无限。从“归梦湖边”看，当是怀念杭州之爱妾，最起码有这层意思在其中。全词以眼前欢乐之景，回忆往日之幸福突出现境的孤凄感伤，对比鲜明。此种况味许多人均有体验，故最能引起共鸣。查吴文英生平后期，只宋宝祐四年（1256）年正月初一为立春之日。“除夜立春”相合，故本词当系于是年。
澡兰香
淮安重午
吴文英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蒻。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薰风燕乳，晴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
【注释】
澡兰香：词牌名。吴文英自度曲。双调一百零四字。淮安：今江苏淮安。重午：即端午，五月初五。盘丝：民俗，端午节用五色丝系在腕上以驱鬼祛邪。又名长命缨，续命缕，辟兵缨。东北地区今称五色线。巧篆：民俗，端午节书符篆装饰发簪以避刀兵灾祸。银瓶：此处指酒器。露井：无盖之井。古诗《鸡鸣高树颠》：“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后泛指花下。彩箑：彩扇。《方言》：“扇自关而东谓之箑。”写榴裙：《宋书·羊欣传》载：王献之往羊欣家，羊正着新绢裙午睡，献之在裙上题字而去。榴裙，石榴裙，大红色罗裙。黍梦：即炊黍梦，黄粱梦。唐沈既济《枕中记》载：卢生赴举途中在邯郸客店中遇道者吕翁。生自叹穷困。吕翁给他一枕。他枕之而梦。梦中享尽荣华富贵。及醒，主人炊黄粱饭尚未熟。蒻：香蒲之嫩者。江南古调：古人认为楚辞《招魂》乃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此处指楚地民间所歌之招魂曲。楚江沉魄：指屈原，因其自沉汨罗江，地在古楚国境，故云。燕乳：燕生新雏。午镜：端午节午时所铸镜子，民俗以为能避邪，称“百炼镜”。澡兰：古代民俗。端午节要用兰汤洗澡。《大戴札·夏小正》：“五月……煮梅为豆实也，蓄兰为沐浴也。”唐宋时称端午节为浴兰节。应剪句：古代民俗，端午节用菖蒲浸酒，以为可祛病。
【译文】
五色丝绳系在她的玉腕，篆字的避邪符挂上她的头簪。在朦胧如烟的青色帐幕中，她睡得格外香甜。在庭院花树下摆好酒宴，在绮窗前轻摇彩扇，欢歌对饮，往日幸福温馨的美景如在目前。当时曾在她的石榴裙上题写词篇，如今窗外的石榴已经凋残。往年端午节的欢乐已成旧梦，光阴快如流箭，沙洲上柔嫩的蒲草在风中摇曳，迷迷茫茫如一片清烟。请不要再唱江南的古曲，那幽怨悲抑的哀调，怎能安慰湘水中屈子的沉冤？春风和煦中飞燕已生雏崽，连绵阴雨中梅子已渐渐黄圆。正午的骄阳如明镜高悬，我心中的美人是否也在幕帘中沐浴香兰？遥想她一定回转绣楼，剪下菖蒲浸酒而自饮自怜。怅望中我仰望苍空，看那一弯新月冉冉升起在东天，那清淡的月光伴随着我，也来到这海角天边。
【评析】
本词是端午客居怀人之作。上片从追怀昔日端午节的情事落笔，词丽境新，颇有风情。下片描绘当地端午节日的种种热闹景象与自然风光，末二句以一弯新月照两地相思之人结束全篇，余韵悠悠。
本篇辞藻丽密，意境有些朦胧，时空变换较频繁，须仔细索解。从开头到“往事少年依约”六句回忆往年端午节与佳人一起欢度的幸福情景。“为当时”句转折，见眼前石榴而思当年题写榴裙之风流韵事。题写石榴裙是借用典故，王献之所题之人是羊欣，也是男士。魏晋时期男人穿裙，裙与后代之裙概念、形制都有区别。前者题写之举动是潇洒，是展示文人风度。词人题写之石榴裙是为美人，是风流，是表示士人之风情。因此更觉怀念。石榴花为联系今昔的物象。以下几句转写今日之哀景。下片先写当地祭奠招魂之古风，暗喻自己之伤怀。“薰风”三句又暗转，由眼前之景折思自己之恋人。“午镜澡兰帘幕”亦此亦彼，恍惚迷离。最后以怀念远人作结。全篇处处将端午节的民俗风情、节令物候与怀人结合起来，怀人不离端午之景，写端午之景处处有怀人之情思。
风入松
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注释】
草：草写，初创。瘗花铭：葬花辞。瘗，埋葬。料峭：形容春天的微寒。双鸳：鞋上绣有鸳鸯，指女子鞋。此处代指女子。
【译文】
听着凄风苦雨之声，我独自寂寞地过着清明。掩埋好遍地的落花，我满怀忧愁地起草葬花之铭。楼前依依惜别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浓密的绿荫。每一缕柳丝，都寄托着一分柔情。料峭的春寒中，我独自喝着闷酒，想借梦境去与佳人重逢。不料又被啼莺唤醒。西园的亭台和树林，每天我都派人去打扫干净，依旧到这里来欣赏新晴的美景。蜜蜂频频扑向你荡过的秋千，绳索上还有你纤手握过而留下的芳馨。我是多么惆怅伤心，盼望你的倩影总是没有信息和回音。幽静寂寥的空阶上，一夜间长出的苔藓便已青青。
【评析】
本词为清明怀人之作。上片将伤春念远之情融合起来，浑然无间，下片抒发痴绝之情，表现对意中人的无限思恋与盼望。情韵兼胜，风格婉曲。
关于本词的写作背景，陈洵分析得比较有道理，他说：“思去妾也。此意集中屡见。《渡江云》题曰‘西湖清明’，是邂逅之始，此则别后第一个清明也。‘楼前绿暗分携路’，此时觉翁当仍寓西湖。风雨新晴，非一日间事。除了风雨，即是新晴，盖云我只如此度日。扫林亭，犹望其还赏，则无聊消遣。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双鸳不到’，犹望其到；‘一夜苔生’，踪迹全无，则惟日日惆怅而已”（《海绡说词》）。这段话对理解本词甚有帮助，可信。正因是别后第一个清明，故思念之情刻骨铭心，且还幻想情人能再来，故思极念极。期望值越高，失望的打击也越大，精神也越痛苦。故本词以情真境新语雅而为人激赏。陈廷焯说：“情深而语极纯雅，语中高境也。”（《白雨斋词话》）还应提醒，陈洵所说“去妾”是指已故之妾，不是离去的意思。这样，过清明后，“愁草瘗花铭”就特别值得注意了，词人在送别春光的同时，在创作“葬花词”，很明显名为葬花，实际是怀念爱妾，埋葬美好，明确使用“瘗花铭”三个字，令我们联想到《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以及《葬花词》，都是用眼泪书写的文字，故感染力强而流传广。
莺啼序
春晚感怀
吴文英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注释】
莺啼序：词牌名。一名丰乐楼。四片二百四十字。病酒：饮酒过量而不适。沉香：沉香木。著名香科。吴宫：泛指南宋宫苑。临安旧属吴地，故云。溯红句：用刘义庆《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事。锦儿：钱塘名妓杨爱爱的侍女。见洪遂《侍儿小名录》。此处泛指侍女。歌纨：歌唱时所执的纨扇。金缕：金缕衣。用金线刺绣的舞衣。六桥：杭州西湖外湖有六桥：即映波、镇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为苏轼所建。花委：花谢。委，通“萎”。瘗玉埋香：指美人已逝。瘗，埋。玉、香，喻指美人。桃根渡：指离别之地。桃根为桃叶之妹，均是王献之爱妾。苎：白色的苎麻。比喻白发。鲛绡：薄丝手帕，传为鲛人所织丝。后泛指丝巾丝帕。下垂貌。破鸾：孤鸾。用罽宾王鸾镜事，见卢祖皋《宴清都》注。蓝霞：蓝色云霞，指天空。辽海：辽阔的海面，泛指大海。伤心句：《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此处化用其意，悼念死者。
【译文】
轻微的春寒，仿佛在欺我喝多了酒，浑身发冷而难受，我燃起沉香炉，紧紧关下彩绘的门户。迟来的燕子飞进西城，宛如在诉说春天已经迟暮。画船载酒游玩西湖，清明就这样过去，暗烟缭绕着吴国宫殿中的树木。我心中有千万缕羁思旅情，随风而化作轻飞的柳絮。我曾有十年生活在西湖，把我的马匹拴系在岸边的柳树，我曾经追随着芳尘香雾。沿着红花烂漫的堤岸，我渐渐进入仙境般的去处。你叫侍儿偷偷送来情书，把一怀芳情暗暗倾诉。在温馨幽密的银屏深处，我们有过多少快乐和欢娱。可惜的是春长梦短，欢乐的时光何其短促。你掺着红粉的眼泪，沾湿了歌扇和金线刺绣的衣服。西湖的湖堤昏暝空寂，夕阳中的西湖美景，全都让给了那些鸥鹭。幽兰转眼间就已老去，新生的杜若散发着香气。我在这异地的水乡漂泊羁旅。分别后我也曾重访过六桥故地，却再也得不到佳人的信息。往事如烟，春花枯萎，无情的风风雨雨，埋葬了多少香花和美玉。你生得是那样美丽，即使那清澈透明的水波，也要把你的明眸妒忌，即使那苍翠葱茏的远山，见到你那弯弯的秀眉也要含羞躲避。江面上倒映着点点渔灯，我与你在画船中双栖双宿。当年渡口送别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住过的妆楼依然如故，分手时我曾在败壁题写诗句，和着泪水的墨痕已蒙上尘土，字迹惨淡而又模模糊糊。登上高亭我凝神骋目，只见芳草一直蔓延到天边的远处，叹息自己的一半鬓发已雪白如苎。我默默地翻检旧物。你留下的丝帕上，还带着离别时的泪痕和香唾，那是往日悲欢离合的记录。我就像垂下翅膀的孤凤迷了归路，又像失去伴侣的孤鸾懒得飞舞。我要把满心悲恨写成长长的情书，但在蓝天大海上没有鸿雁的身影，有谁来为我传达相思的情愫。只能把相思之苦寄托在哀筝的弦柱，徒自弹出满心的愁苦。千里江南处处令我伤心，你的灵魂是否就在近处，你可曾听见我这哀怨的词章，撕心裂肺，无限痛楚，如泣如诉？
【评析】
本词共四片二百四十字，是最长的词调。本词抒写春晚感怀，融伤春、怀旧、悼亡于一体，情感真挚深婉。第一片以写景起兴，引出羁旅之感和忆旧怀人之情。第二片叙当年游西湖艳遇的欢乐。第三片写重游湖上而物是人非，昔游已成陈迹。第四片伤春叹老，抒发对死者的无限怀念。
本词伤春伤别而含悼亡之意。所悼者当是杭州之爱妾。第一片以景入，绘景如画，暗寓伤春怨别之情。歇拍处“念羁情”三句束上启下，暗转第二片对往事的回忆。第二片追溯别前情事，写初遇时的情景。极力描绘当年与恋人一见钟情，幽会欢爱的风情。“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三句极含蓄温婉，具有很强的暗示性。锦儿传书，恋人相约留宿。词人在寻香暖玉，当然没有心思去观赏斜阳映照的美景了。故曰“总还鸥鹭”，情景交融，可谓妙笔生花。第三片描述别后种种情事，流光飞逝，物是人非，自身羁旅，伊人已逝，空见壁间题诗，睹物感怆。侧重于悼亡。第四片总束全篇，极写相思之苦与悼亡之情。全篇情深意挚，字凝语练，结构缜密大开大阖。层次分明，是吴文英的代表作之一。陈廷焯赞本词曰：“全章精粹，空绝千古。”（《白雨斋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