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诗歌指上起汉献帝建安元年(196),下迄魏明帝太和六年(232),即汉末魏初时期的诗歌。建安文学的断限有多种说法,本书参照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页。建安时期是中国诗歌史上五言诗兴盛,七言诗奠基的阶段。这一时期的连年战乱、民生凋敝,一方面激发了士人建功立业的愿望,另一方面又多了生命危浅、岁月不居的人生喟叹,从而形成慷慨任气,以悲凉为美的风尚。刘师培将建安文学的风格特征概括为四个方面:清峻、通侻、骋次、华靡。
清峻:鞍马生涯中的文学,不容斟酌,且杂有刑名之用,具有用语简捷,词气严峻,文风简捷的特点。
通脱:即随便之意,指不傍经典,直抒已怀的文风特点。两汉的政治、思想权威不复存在,文人解除了旧道德与礼教规范的制约,往往能毫无顾忌地表达自我真情。同时,思想的解放,也能容纳异已,都丰富了文学的内涵。此时的文学既有对现实人生的乐观进取精神,又有人生苦短、命运无常的苦闷,但目的是追求人生的不朽,而未流于消极,故形成慷慨悲壮的特点。如《观沧海》等。
骋词:即所谓文章气势壮大。文人作文,无不畅所欲言,力求表现自我,注重文章的思想逻辑与艺术表达力,故词壮气盛,突破了汉文的拘谨典重。
华靡:即文风华丽。这是文学的艺术个性与本质强化的重要表现。以上四点即构成所谓“建安风力”,或“汉魏风骨”的基础内涵。归纳起来说,就是要求诗文创作要情感真挚强烈、格调慷慨悲壮、文笔健美有力。代表作家是“三曹七子”,尤以“三曹”为主,成就最高的是曹植。
曹操
一、曹操的生平
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是汉末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他出身微贱的宦官之家,少年任侠放荡,好权术,喜“刑名之学”,为人简易无威重。黄巾起义时,因散财起兵而跃为一方豪强。建安元年,迎天子于许都,自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建安二十一年,进爵为魏王;二十五年,卒于洛阳。其子曹丕代汉自立后,追封其为魏武帝。有集传世。
二、曹操的诗歌特色与成就在动荡的汉代末年,曹操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他的诗歌与戎马倥偬的一生交织在一起,自然地形成了古直悲凉、慷慨沉雄的艺术风格。曹操的诗歌成就,首先是开创了文人“拟乐府”诗创作的全盛局面。曹操今存诗歌计二十二首,全是乐府诗。汉代的乐府歌辞,除了司马相如等人所作的《郊祀歌》外,很少出自文人之手,大部分从民间采集而来,如《铙歌》和《相和歌辞》中的许多作品。东汉著名文人如班固、张衡、蔡邕等均无乐府传世。萧涤非说:“乐府自东汉以来,文士始多仿制,然大都不过一二篇,其风未盛也。至魏则乐府既不采诗,民歌来源,根本断绝。而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人乐府,斯为极盛。”(《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从诗题来看,曹操的乐府诗大都袭用汉乐府的旧题,如《秋胡行》、《薤露》、《蒿里》、《短歌行》、《陌上桑》、《善哉行》和《董逃行》等,但也有自己创制新题的乐府诗,如《对酒》即取用诗歌首句为题。即使沿用汉乐府旧题,曹操也往往注入新意,如《薤露》、《蒿里》,乐府旧题均为挽歌,曹操却仅取悲凉苦恨之调,创作了《薤露行》、《蒿里行》,以抒写东汉末年的动荡时局。
惟汉二十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薤露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薤露行》从汉室昏庸腐朽,何进谋诛宦官失败,写到董卓威逼汉献帝西迁长安,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尽在诗中。《蒿里行》写以袁绍为盟主的盟军,各怀异心,以致出现“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社会悲剧,史家的秉笔实录精神和诗人忧民情怀汇于一篇,生动再现了因连年战乱导致民生凋敝的苦难现实,被钟惺誉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古诗归》卷七)自曹操开以乐府旧题作诗的风气之后,建安诗人竞相仿效,也影响和启发了后人,杜甫的“即事名篇”的新题乐府和白居易的“新乐府”等,都是沿着曹操直面现实人生的写实方向发展起来的。
但曹操创作乐府歌辞并不沿用汉代旧法,而是多有新变。在内容上,汉乐府的曲题与歌辞契合无间,具有明显的统一性,如《陌上桑》即写采桑女。而曹操却打破常规,利用汉代旧曲自创歌辞,如《短歌行》本来是言说寿命长短的,而曹操的《短歌行》在叹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同时,添加了求贤的内容。《薤露》、《蒿里》等乐府旧题原本都是挽歌,曹操则用以纪录汉末之事。因此,曹操在继承发扬汉乐府的同时,从现实创作的需要出发,革新了乐府体制,拓宽了乐府文学的表现领域和表现力,为乐府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使之进入了新的历史发展阶段,即文人乐府诗阶段。这是曹操在诗歌发展史上的一大贡献。
从体式上看,曹操的诗歌可分为四言、五言、杂言三大类,数量大体各占今存诗歌的三分之一。比较而言,其四言诗创作更具特色和成就。自《诗经》之后,四言诗鲜见佳制;汉代以来,四言虽为正体,也乏特色。曹操的四言诗苍劲有力,慷慨悲凉,完全脱出“三百篇”的桎梏,独具个人面貌。如《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此诗将沧海波涛,树木百草,日月星汉,囊括无遗,以豪壮的笔调,摹出宏大的气象,足可见出诗人的心胸气魄。一般认为,《观沧海》是中国诗歌史上现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
曹操的四言诗之所以能超越汉代,原因是:一、抒情述志与状摹景色的完美结合。
《观沧海》一诗虽全篇写景,却情志自显,显示了诗人驾驭四言的高超技艺。《短歌行》在“心念旧恩”之下,忽然插入“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四句,使雅净之景与心绪浑然合一。二、对比兴手法的纯熟运用。《龟虽寿》的前六句均是比兴,既多且生动,整个诗篇神气荡漾,韵味深长。三、诗篇的节奏感强。《短歌行》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发端,惊挺震荡,随之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语句陡转,读来荡气盈胸,显示出强烈的节奏感。
从题材看,曹操的诗歌又可分为纪事、述志、游仙、咏史等四类。纪实类作品主要有《薤露》《蒿里》《步出夏门行》和《苦寒行》等。曹操以乐府写时事,尤其以军国大事入诗,是继承了《诗经》中的《十月之交》、《雨无正》等篇的传统,又下启杜甫关心国运民生诗歌之先河,在中国纪事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述志类作品主要有《对酒》、《度关山》等,曹操借这类诗表达了他的政治社会道德理念,思想驳杂,涉及到儒、法、道、墨、刑名、兵、农等诸家,使诗歌有排沓无歇之弊,艺术魅力稍逊,也有如《短歌行》这样卓越的诗篇。游仙类作品有《气出唱》三首、《精列》、《陌上桑》和《秋胡行》(“愿登泰华山”)等,主要描写神仙生活,期待轻举高蹈。一般而言,游仙诗反应了作者对现实超越的期冀,或用来表现现实的苦难,而曹操的游仙诗并无太多寄托。咏史类作品主要有《善哉行》(之一)、《短歌行》(之二)等,所咏之人多是历代圣王、贤相等,但因为个人体验密切相关,又与一般咏史诗迥然不同。
曹操的诗歌充分表现了他的个性,有领袖人物的宏大的气魄、高远的志向和坚定的信心、卓越的毅力和雄伟的气势,但又本色质朴且情感浓郁,悲凉沉雄的风格一以贯之。缘于此,曹操的诗颇能激发起后人奋发有为的精神。
曹丕
一、曹丕的生平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自幼聪慧,少时博览古今经传、诸子百家,八岁能文,又好弓马、击剑,文武皆通。建安十六年,曹丕二十五岁,任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三十一岁立为魏太子,三十四岁代汉自立,在位七年。曹丕基本生活在曹操的护翼之下,缺乏雄才大略,在政治、军事上都无大的建树。但他博学多识,感情细腻,对人生苦短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其诗作倾向于对个体情感的体会和抒发。现存完整诗歌约40首。
二、曹丕的诗歌特色与成就
曹丕是建安诗坛的重要代表性诗人,他的诗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宴游诗。包括《芙蓉池作》、《于玄武陂作》、《夏日诗》、《孟津诗》、《于谯作》和《善哉行》等。曹丕的宴游诗真切反映了邺下诸子欢会游宴的生活。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
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芙蓉池作》)本诗细致地描摹了夜游铜雀园的情景,开篇点出“逍遥”行游之题,逐景流览,即目之景一一入诗,结尾俯仰而有情致,尽兴而归,反映了诗人间彼此信任,和睦相处的融洽场景。
《于玄武陂作》云: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
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柳垂重荫绿,向我池边生。乘渚望长洲,群鸟欢哗鸣。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
此诗描写他与曹植在春日里郊游,远眺田野上河渠纵横,禾苗青青,流水激鸣,垂柳覆绿,群鸟翔集,浮藻荡漾的美妙生动画面的经过,抒发了逍遥忘忧的畅达情怀。
值得注意的是,曹丕在描写宴游盛况及欢娱场景之后,往往会生发出深重的生命感慨,如“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善哉行》),“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芙蓉池作》)等,将人生的享乐与生命的悲凉纠结在一起。这种哀乐相生的倾向,在汉末古诗中就已形成,曹操诗中也有这方面的内容,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所以,曹丕诗中的这种现象,是他对传统的继承和对时代诗歌取向的吸纳。
第二类是纪事军旅诗。如《饮马长城窟行》《董逃行》《黎阳作》《至广陵于马上作诗》和《陌上桑》等,大都与征伐战争相关,多写军容之盛,兵士之威,表达了诗人克敌制胜的豪迈决心。但因题材相近,写法有雷同之弊,如写军容,《至广陵于马上作》称“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董逃行》亦作“戈矛若林成山,旌旗拂日蔽天”等。诗中的豪言壮语亦嫌空洞,如“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至广陵于马上作》)。诗人欲效法曹操,却缺乏曹操的雄才伟略和沉雄气韵,显得虚张声势,底气不足。但曹丕也有纪实述情,感人至深的作品,如《陌上桑》:
弃家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披荆棘,求阡陌,侧足独窘步,路局窄。虎豹嗥动,鸡惊禽失,群鸣相索。登南山,奈何蹈盘石,树木丛生郁差错。寝蒿草,荫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惆怅窃自怜,相痛惜。
这是诗人在征途中因目睹农村凋敝破败景象,深有感触的作品,以一个征人的口吻揭示了军阀割据战争给人民造成的巨大创伤。全诗笼罩在凄苦悲凉的气氛之中,继承了曹操乐府纪实的写法。
第三类是拟作诗。这类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有模拟乐府诗的特征,一般称为“拟乐府”,多以征夫思妇为题材,如《燕歌行》《秋胡行》《杂诗》等;也有描写具体人物的,如《代刘勋妻王氏杂诗》《寡妇诗》(拟阮瑀妻作)等。这种代人立言的拟作诗,源于汉末的古诗,流行于建安时期,曹氏兄弟多有传世之作,特点是能逼真地揣摩人物心理,风格凄婉悲凉,也寄托了诗人对不幸者的同情和怜悯。如《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作》云: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这首诗从新婚女子的视角,写出了夫妻欢情未尽,即天涯阻隔,陷入孤独痛苦深渊的不幸命运,结尾表达了女子的无奈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对杜甫《新婚别》的创作颇有启迪。
《杂诗》二首则是代“客子”写乡愁的佳作。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仿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