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草率北伐,在四川、襄阳等地相继失利,宋王朝再次同金国签订了屈辱的和议,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对峙时期。民族的耻辱和潜在的危难不再唤起诗坛的悲愤激昂,而是由意气消沉的伤感带来的吟风弄月、投谒应酬之作。蒙古大军的南侵结束了南宋的历史。面对又一次天崩地坼般的巨变,文天祥、汪元量、谢翱等一批诗人再次写出激昂悲愤、表现出凛然气节的作品,结束了宋代文学的历程。
姜夔等骚雅派词人及其他
一、骚雅派自从柳永变雅为俗以来,词坛上雅俗并存。无论是苏、辛,还是周、秦,都既有雅调,也有俗词。姜夔则彻底反俗为雅,下字运意,都力求醇雅,正迎合了南宋后期贵族雅士们弃俗尚雅的审美情趣,被奉为雅词的典范,在辛弃疾之外别立一宗,自成一派,即骚雅词派。清人汪森《词综序》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
姜夔对词体进行的雅化,使词又回到表现文人落拓情怀、男女恋情、离愁别苦、自然山水等传统题材上,艺术风格清丽委婉、细腻精巧。吴文英和陈允平、周密、王沂孙、张炎等是姜夔的追随者,他们以姜夔的“雅词”为典范,炼字琢句,审音守律,追求高雅脱俗的艺术情趣;虽然在具体特征上有所差异,但不离“骚雅”这一总体特征。
二、姜夔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江西鄱阳人。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一生转徙江湖,以布衣终老。早有文名,颇受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人推赏。因遇诗人萧德藻,娶其侄女,长期寓居杭州。姜夔一生依附于名流,过着清客的生活,这使他与现实不免有隔阂,但也培养了他儒雅的名士风度与思想特点,提高了艺术修养。有《白石道人诗集》和《白石道人歌曲》。前人赋予姜夔极高的词史地位,誉之为“如盛唐之有李杜”,“文中之有昌黎(韩愈)”(《词林纪事》引许昂霄语)。
姜夔词多有记游、咏物和抒写个人身世、离别相思之作,偶然也有对时事的感慨。总体上,他有两类词值得注意。首先是抒发自己感时伤世、不忘君国思想的作品,较有现实意义和爱国情怀。即使如此,他的主观化色彩也较强烈,情调低沉感伤,多以比兴寄托手法出之,长于细微虚空处见特色,代表作是《扬州慢》。词前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词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词以扬州繁华与衰落的对比,表现金人屡屡南侵和宋民积压的悲愤,效果甚佳。上阕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是虚笔反衬,以乐景写哀情;经由“春风十里”与“荠麦青青”的虚实对比,便过渡到“废池乔木”和黄昏空城里“清角吹寒”的凄凉实景与感受。下阕在形象、感受和意境上更加扩大,杜牧曾高歌的“明月满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已不复存在,唯见“波心荡、冷月无声”,只有桥边红药年年惨红凄绿,难道此恨就真的绵绵无有尽期么?
其次是描写自己的羁旅生活,排解不得用世及情场失意之苦闷情怀的作品。如《庆宫春》(双桨莼波):“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唯有栏干,伴人一霎。”此词伤逝怀旧,感慨良多,却以轻灵之笔出之,空灵蕴藉,寄意邃深。
张炎用“清空”二字概括白石词格,称其“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姜夔移诗法入词,不是要扩大词的表现功能,而要在字炼句琢的基础上,借鉴江西诗派清劲瘦硬的语言特色,改造传统婉约词华丽柔美的格调,创造一种清刚醇雅的审美风格。他用来营造这种清空之风的具体手法很多,最突出的一点,则是避免质实描写,而是长于遗貌取神,于有情处稍作点染,并将自己的感受融合其间的提空描写之法。用这样的方法作词,其词旨虽显朦胧,但确有蕴籍含蓄之韵。比如他的两首咏梅词: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亿、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前人论《疏影》的题旨,却歧见纷出。一说感徽、钦二帝被虏,寄慨偏安;一说为范成大而作,一说怀念合肥旧欢,以第一说流传最广。张惠言说:“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词选》)郑文焯也说:“此盖伤二帝蒙尘,诸后妃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刘永济进一步指出:“白石《暗香》、《疏影》,则通首取神题外,不规规于咏梅。‘昭君’句,用徽宗在北所作《眼儿媚》词‘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也。”(《词论》)细按全词,其说甚为牵强,实二作均含有个人身世飘零与今昔盛衰之感。《暗香》重在追忆往昔,《疏影》则描绘梅花清幽孤高的形象,寄托了作者对青春、对美好事物的怜爱之情。但之所以众说纷纭,则与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介存斋论词杂著》)的特点是分不开的。
另外,姜夔好用“冷”字写通感,也是他清刚笔法的一个特色。如:“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等词句,或抒情,或写景,用瘦硬之笔,传达出清冷幽寂的意境。
姜夔精通乐律,他不仅能够按词律填词,还能修正旧谱,并用各种方法创制新曲来填词。长于自度曲,先作词,后谱曲,声情并茂,相得益彰。他的词作往往配有精心结撰的小序,如《念奴娇》序云:“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徜徉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写景清新幽美,具有散文诗般的意境。
三、吴文英吴文英(生卒年不详)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他一生未第,以江湖游士身份辗转在苏杭吴越一带的权贵豪门之间。有《梦窗词》。在南宋词坛,吴文英的作品数量较多,《梦窗词》有三百四十余首。在题材上,可以分为酬酢赠答、哀时伤世、忆旧悼亡三类,其艺术境界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吴文英词注意锤炼字句,其语言经常不合常规逻辑,全凭心理感受随意组合,如“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有些语言充满主观象征的意味,如写池水是“腻涨红波”(《过秦楼·芙蓉》),写花容是“腴红鲜丽”(《惜秋华》),从而形成密丽深幽的语言风格。其次,注重修饰语言色彩,形成强烈的视觉印象,如“苍茫外、天浸寒绿”(《三部乐》)、“冷云荒翠,幽栖久、无语暗申春怨”(《解语花·梅花》)及“还系鸳鸯不住,老红香月白”(《好事近》)等。章法结构绵密曲折,把不同时空的情事、场景浓缩统摄于同一画面内;者将实有的情事与虚幻的情境错综叠映,使丰富复杂的心理活动,获得更加广阔的想象世界,词境也更加凄迷朦胧,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他长达240字的自度曲,也是词史上最长的词调《莺啼序》,典型地体现出这种结构的特色: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此词抒发思念故人以及羁旅之情。第一片因暮春景象引起对往事的追忆,第二片追念西湖十载的缠绵欢愉,第三片悲叹别离后音讯全无,只有败壁题诗时时勾起对往事的记忆,第四片则陷入深情的期待之中,然而这期待并无确定的时日,不过是对于美好情事逝去的无奈挽留。
密丽深曲是吴文英词的主要特色,也不免晦涩难懂之讥。张炎曾说吴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另一些人对他却备极推崇,清人周济便说“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反南宋之清,为北宋之秾挚”(《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吴文英别树一格的词风,自有其不可否认的价值。
四、王沂孙、张炎王沂孙(生卒年不详)字圣与,号碧山。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宋亡后,曾任庆元路学正。有《碧山乐府》。
王沂孙最工咏物。他现存64首词,即有咏物词34首。王沂孙的咏物词能将体物与写志完美结合,同时运用比兴手法,丰富的联想,象征性的语言将物拟人化,使之具有丰富的象征意蕴,往往被认为有深远的寄托。如著名的《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
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华影。无法补圆的新月,寄托着词人复国无望的深哀巨痛。
由于王沂孙善以深隐的笔法抒发复杂的情感,词的结构特别曲折,语言也特别精细。他的一些咏物、写景以及男女恋情之词,往往是被迫出仕蒙元后的故国之思,只是这种情绪并非简单地表现为对宋王朝的怀念或民族意识,而是同世事无常、兴亡盛衰不由人意的沧桑感融合在一起,又渗透了个人在历史巨变中无可奈何、只能听任摆布的凄凉感。但词境狭窄,词旨隐晦,是一大缺陷。至于情调低沉,情思缺乏深度和力度,是他同期词人的通病。清中叶以后的常州词派,对其推崇备至。
张炎(1248-133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张炎前半生有一段贵公子的生活,宋亡后家道中落,贫难自给,曾北游燕赵,失意南归,落拓而终。张炎有《词源》二卷,是宋代词论的代表作。有《山中白云词》,存词约三百首。他与姜夔并称“姜张”,又与著名词人蒋捷、王沂孙、周密并称“宋末四大家”。
张炎词多写个人哀怨并长于咏物,常以清空之笔,写沦落之悲,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词风清雅疏朗,雅正含蓄,意境高远幽深。特别注重句法、字面、用典的功夫。因为他精通音律,审音拈韵细致入微;遣词造句流丽清畅,时有精警之处。如《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