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才子之诗郑燮和袁枚虽处于盛世,其诗作却非盛世之声。
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兴化(今江苏兴化)人。乾隆元年进士,任范县、潍坊知县十余年,有政声,后以事辞官,居扬州,卖画自给,是“扬州八怪”之一。他论诗提倡“真气”、“真意”、“真趣”,推崇杜甫“历陈时事,一寓谏诤”的风格,主张诗应“道着民间痛痒”(《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这都能脱出时风的限制。他有许多诗反映民生疾苦,大胆揭露现实黑暗,如《孤儿行》、《私刑恶》、《悍吏》等。他的抒情之作表现了磊落高洁的人格精神,如《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又如《咏竹》诗二首其一:“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既点出竹之“处境”,更说出竹的贞定,俨然是顶天立地的烈士,令人生敬。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老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乾隆四年进士,入翰林,后任溧阳、江宁等地县令。乾隆十三年辞官,于江宁小仓山置随园,度过了五十余年优游岁月。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等。
袁枚论诗主张抒写性情,标举“性灵”说,与沈德潜、翁方纲的格调说和肌理说相抗衡,影响甚大。所谓“性灵”,包括诗人的性情、个性和诗才。首先,“性情以外本无诗”(《寄怀钱屿沙方伯予告归里》),即性情是诗的本源和灵魂,诗人要“自把新诗写性情”。而性情出自诗人的独特个性,因此提倡直抒怀抱,写出个人的“性情遭际”,所谓“作诗不可无我”,而“诗有情而后真”。其次,在具体创作上强调要有“才”、有“灵机”,“作诗如作史也,才、学、识三者宜兼,而才为尤先。”在强调性情、灵机的基础上,袁枚重视向古人学习以增加学识,即灵机与才气、天分与学识的结合并重。袁枚主张文学应该有时代特色,不应盲目宗唐宗宋。他提出:“诗者,各人之性情也,与唐宋无与焉。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敌,是己之胸中有已亡之国号,而无自得之性情,于诗之本旨已失矣。”(《随园诗话》)袁枚讥讽神韵派是“贫贱骄人”,格调派是“木偶演戏”,肌理派是“开骨董店”,宗宋派是“乞儿搬家”,尤其反对格调派窒息性灵,认为“多一份格调者,必损一份性情”(《赵耘松瓯北集序》),他也反对沈德潜的“温柔敦厚”的观点,主张以“兴观群怨”来代替。袁枚的主张对恢复诗歌的抒情功能和个性表现有重要的意义。
袁枚的诗歌题材范围相当广泛,反映现实、咏物怀古、描绘山川自然和表现个人志趣,信手拈来,清新隽妙,具有感情奔放、议论新颖、笔调活泼、语言晓畅、句法灵活等特点,颇令人耳目一新。如《马嵬》其四:“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以白居易《长恨歌》与杜甫《石壕吏》对比,认为帝妃悲剧远不如民间夫妻惨别更令人同情,就体现出对百姓疾苦的深切同情。他关心民瘼的作品还有《苦灾行》、《南漕行》、《补蝗歌》等。
他的一些小诗则以清新灵巧见长,如《苔》:“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语虽简淡,却蕴含了对自然生命的多样性的欣赏和赞美。正如《遣兴》诗所云:“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湖上杂诗》更具别样的情趣:“桃花吹落沓难寻,人为来迟惜不禁。我道此来迟更好,想花心比见花深。”这些诗正合于他所说的“只将寻常话作诗”要求,语虽浅近,意却深远。
性灵说在当时诗坛有很大的反响,不乏反对者,亦多同调之人。乾隆时代与袁枚并称“江右三大家”的蒋士铨、赵翼,以及郑燮等都与袁枚有交往,并受到他的影响。从内容或形式看,袁枚诗都显示了向近代文学演进的历史征兆。
四、龚自珍道光以来,诗风又变。以宗唐为主的神韵派和格调派已衰落,宗宋派得到越来越多的响应,从道光、咸丰年间的宋诗运动发展到同治以后的同光体。但是,鸦片战争前后以龚自珍、魏源为代表的启蒙诗人则是诗坛的别调。
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盦。仁和(今浙江杭州)人。道光时进士,官至礼部主事。主张革除弊政,抵制外国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48岁辞官南归,次年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他的诗文主张“更法”、“改图”,揭露清统治者的腐朽,洋溢着爱国热情,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有《龚自珍全集》。
龚自珍深于经学、小学和史地之学,是今文学派的代表。他也是近代改良主义运动的先驱,是得风气之先的杰出的思想家与文学家。他的思想明显受到明中叶以来个性化思潮的影响,重情、重童心、强调“人”、“我”、“心之力”的作用(《壬癸之际胎观第一》、《第四》),反对压制与束缚,具有鲜明的个性解放倾向。作为首开近代新诗风的杰出诗人,龚自珍透过乾嘉盛世的外表,深刻认识到社会潜伏着的严重危机。如“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忽忽中原暮霭生”,即《尊隐》中所谓的“日之将夕”,形象地道出了清王朝没落的形势与气氛,可与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媲美。他的《咏史》云: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此诗作于道光五年(1826)十二月,借咏南朝史事,感慨江南名士慑服于险恶统治,庸俗苟安,埋头著书,“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的人格沦丧。诗末更用田横抗汉故事,揭穿朝廷以功名利禄诱惑文士的用心。
龚自珍屡屡揭露时弊,触动时忌,不断遭到权贵的排挤和打击。道光十九年(1839)春,他又忤其长官,决计辞官南归,四月离京。同年九月又自杭州北上接还眷属。两次往返途中,百感交集的龚自珍写下了许多激扬深情的忧国忧民诗文,便是著名的《己亥杂诗》315首,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诗人也深知前途和希望在于风雷飙发,人才蔚起,以巨大的变革使社会重获生机,其一二五是广为传诵的名作:“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此诗以“万马齐喑”比喻清王朝政治腐朽,扼杀人才,到处死气沉沉的景象,反映了要求改变现状的思想。
龚自珍长于众体,“自周迄近代之体,皆用之;自杂三四言,至杂八九言,皆用之”
(《跋破戒草》),加之复杂深刻的思想内容,灵活多变的语言,形成了他诗风的多样化倾向。“从来才大人,面貌不专一”(《题王子梅盗诗图》),可见多样化风格是他的自觉追求。他的古体诗,五言凝炼,七言奔放;近体诗,七律含蓄稳当,绝句则通脱自然。但他写得最多的则是七绝,往往不受格律束缚,冲口而出。他的《己亥杂诗》是一组规模宏大的七绝组诗,诗人的旅途见闻、生平经历和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历历如绘,成为一种自叙诗形,分而可独立,合之为一整体。由于作者这种富于创造性地运用,使七绝成为一种最便捷、最简单、最集中的描写事物、表达思想感情的形式。他的主要诗歌特色是构思奇特,想象丰富,文辞瑰伟。龚自珍自称“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他受庄子、屈原的影响较大,又受到中晚唐诗风的影响,常用生动奇特的艺术形象、一泻千里的气势、瑰丽多姿的语言,表达自由奔放的感情。龚自珍的诗歌大都是政治诗,围绕社会政治着议抒慨,基本是重意而多陈述的笔墨,但他着议抒慨,既富有概括力,含义深远,又多出以象征隐喻,富有形象性。龚自珍诗歌的不足处在于用典过多,含蓄过甚,爱用僻字,有时不免艰难晦涩。
龚自珍的诗歌以现实政治为中心,或批判,或抒慨,富有社会历史内容,为有清一代所罕见,一新诗坛面貌,对近代文学影响甚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