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是呀,穗的心里突然一阵颤动,阿福视文锦心为亲人,而禧恩又何尝不是呢?穗突然觉得锦心总是时不时地和自己牵扯在一起,而自己总是无奈地接受,这恐怕就是命吧。穗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跟你去,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吉利突然觉得一阵轻松,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沉重的压力,他感激地对穗说道:“谢谢你,穗小姐,我一定会保你周全,请你相信我。”
穗淡淡一笑,说道:“不必客气,我这样做,只是自己和锦心还是有些渊源的。”
吉利向穗行了个礼,说道:“穗小姐,我希望我们现在就动身,因为在亥时二刻之前,我们还要见少爷,让他安排之后的事情。”
穗点了点头,说道:“可以,但是——”穗想到了禧恩,一旦自己随吉利走出高升老店,这里的伙计便会告诉禧恩,而禧恩此时正在宫里,若是让他知道,他便一定会放下手中的事情赶到金木寺。因而穗有些犹豫,对吉利说道:“你可不可以就像是悄悄进来一样,悄悄地把我带出去,我不希望这店里的伙计知道我离开的事情。”
吉利点了点头,说道:“没有问题。”
穗放心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留下字条,便跟你走。”说着,穗走到桌前,仔细地写了个字条——哥哥,锦心在慕容武处,我去金木寺救她,勿念。
皇城之内,黄色的琉璃瓦被夜色照得灰蒙蒙的,就像这高高的城墙之内的世界,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从来不会分明,也从来都压抑着每个人。然而这城墙里面的每个人,心里都再明净不过了,这种明净不是心无杂念,而是每个人都要求自己明白别人的心。
禧恩一个人慢慢走在长长的御道上面,身边没有星夜,没有太监,他只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禧恩心里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悲凉,这御道虽然很长,但是每个走在这汉白玉铺成的路上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路实在短得超出他们的预想。因为长短都是需要比较,比起双脚踏上这路之前所走过的路,不论任何人都会觉得一步就可以迈进面前的那扇门。这就是一个人终其一生,想要走的路,可以很短,尽管夜色灰蒙,但禧恩还是可以看到前面的大门。这路也可以很长,在禧恩的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赶来,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一辈子都不可能踏上那块汉白玉。
大殿里,早已灯火通明,帝王之家总是会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将每一处的灯火都点燃,住在这里的人们,总是希望用通明的光驱走任何妖魔邪祟。屋子里依然燃着上好的薰香,老太监多福依然等在大殿门外,将禧恩带到了皇上的身边。
老迈的皇帝这一天的精神很好,面色红润,此时正坐在紫檀雕花的床榻上,看到禧恩走了进来,便微微地点了点头,示意禧恩坐到床榻的对面。多福给皇上磕了个头,便恭恭敬敬地退身离开了。
“父皇今天气色很好,想必是身体大有好转。”禧恩笑着对皇帝说道。
皇上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今早太医换了个方子,服了药,确实觉得好了很多,身子轻了不少。”
“这就好,想来过几日父皇便可以四处走走了,五月的天,早晚还是有些凉意的,父皇还要多加注意才是。”禧恩慢条斯理地说道。
皇上点了点头,说道:“是呀,真是想要走走了,不如今晚你住在宫里,明日陪朕在宫里走走。”
“这——”禧恩显得有些为难,便说道:“儿臣自是愿意陪伴在父皇身边,但皇宫之内,人多眼杂,总会有些蜚语闲言的,我只是担心……”禧恩欲言又止,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皇上。
年迈的皇上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人上了年纪,总希望多见见自己的子女的,只是朕那么多的子女,却只有你和禧哲能够陪在身边,其他的早就外封藩王了。”
禧恩点了点头,说道:“我在江南的这些年,不能够见到父皇,心里自是想念,而我其他的兄弟到了年纪便会外封藩王,这一生便再不会见到父皇了,父皇应该也会是很想念的。”
“怎么会不想,但是从我生下来的那天,就注定了没有兄弟手足,也没有儿孙成群了,人人都羡慕帝王家,可是谁知道这种离散苦呀。”烛火照在老皇上的脸上,似乎每道皱纹都显得凄凉,他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朕是真的很想让儿子陪在我的身边呀。”
禧恩低着头,想了很久,说道:“父皇,今晚我就住在宫里,明日便找多福借了衣服,便可以陪着您四处走一走。”
皇上闻言莫名的失望,他看着禧恩说道:“朕这些妃子里,最宠爱的就是你母妃,只可惜朕不能够给她一个母仪天下的名分,而朕这些儿子里,最疼爱的就是你,可惜朕也不能够给你一个封侯拜相的机会。”他叹了口气,说道:“朕每日想起来,都会觉得无奈,觉得对不起你的母妃和你。”
禧恩摇了摇头说道:“能陪在父皇的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这只是儿子对父亲的孝道,并不是皇子对父皇的讨好,若是有什么私心的话……”禧恩顿了顿,说道:“应该就是为了我的母妃,父皇这样爱着母妃,母妃应该在九泉之下含笑了。”
咳——皇上轻叹道:“朕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的母妃了,时至今日,朕依然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将康顺宫变一事公示天下,甚至连一个妃子的陵寝都不能够给你母妃。”他的双眼变得浑浊,但眼睛还是在看着禧恩,仿佛希望从禧恩的身上可以看到锦妃的一颦一笑。
禧恩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对皇上说道:“也许,母妃已经不在意这些了,至少,我和锦心便是她的命,父皇看到我们,也许会想起母妃的样子。”
皇上点了点头,在禧恩的脸上,他真的看到了当年锦妃的风华绝代。五月初十,春末夏初,但还是会有点点的温情在这皇宫之中的,而这大殿之内,虽然宽敞,但也还是会流露出一些温暖的,但谁又知道这样的温暖,会在什么时候,如寒风般刺骨呢?
大殿前宽宽的走廊,直直地延伸到偏殿,不时会走来一小队侍卫。总管太监多福退身走出正殿的门,转头却在走廊上见到了一个人。那人见到多福,便笑着摇了摇手,而后将手指放到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指了指偏殿的门,便转身离开了。多福会意,站在门前,看着那人的背影,等到那人走进偏殿后,便也通过走廊,来到偏殿。
偏殿,零星地点着灯烛,但还是可以看到屋内的一切的。多福走进偏殿,随手将偏殿的雕花门关上,而后他看到那人正在冲他笑。多福并没有磕头,只是躬身施了一礼,而后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子爷今日真是好兴致,既然来了,为何不去向皇上问安呢?”
禧哲依然是一身华服,他喜欢吃最好的东西,穿最好的东西,因为他知道,这个天下不久便会是他的了,每日里奢华一下总不会是错的。他看着多福说道:“今日前来,本宫并不想要见父皇,本宫已经在这偏殿呆了两个时辰了,所以这两个时辰之内,大殿上所发生的事情,来来去去的——人,本宫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多福——”他走到多福面前,拍了拍这个处事圆滑的老太监的肩膀,说道:“我想,本宫今日的来意,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多福并没有慌张,依然是想往常一样气定神闲,他只是向着太子一笑,说道:“看来太子爷今日的确是有备而来了?”
禧哲闻言,不觉流露得意之色,他点点头说道:“不错。”
“即使这样,太子爷为何要为难做奴才的呢?多福只是这宫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太监,还望太子爷给奴才一条活路。”多福虽然言语卑微,但面色上并没有畏惧之色。
禧哲不觉轻声而笑,他转身走到桌前,坐在圆凳上面,示意多福也坐过来。看到多福坐在他身边,便问道:“多福,你今年贵庚?”
多福欠了欠身,说道:“小得很,今年五十有三了。”
禧哲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多福又欠了欠身,说道:“小的二十几岁进宫,一直在宫里服侍当今皇上。”
禧哲一笑,说道:“这样算来,也有三十年了。”
多福点了点头,说道:“没错,确实有三十年了。”
禧哲轻轻舒了口气,说道:“这宫里,算起来,应该有上万的奴才,但若是说坐到你这地位的,恐怕一朝也只会有一两个,可是在你身后盼着坐到你的位置的人,恐怕数也数不过来。”
多福又欠了欠身,举手向着正殿的方向说道:“太子爷说得不错,这都要多亏圣上皇恩浩荡,各位主子抬爱奴才。”
禧哲面露得意之色,眼睛紧紧盯着身边的多福,说道:“你可听说,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样的年纪,或是比现在更年老一些,出了宫,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知道藏着一个人会不会找不到呢?”他目光如炬,却也有些盛气凌人。
有的时候,打蛇七寸确实是最好的办法,若是想让一个人就范,那就应该给他致命的一击。禧哲的话,果然起到了效果,明明一脸悠闲的多福,鬓边也有些见汗,他脸色微白地说道:“主子说得对,奴才也深知这一点,正在想着如何回报皇恩。”
“很好,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禧哲看到自己的话产生了效用,便点了点头,将桌上的一个锦盒推到多福的面前,说道:“这点薄礼,还望公公收下,这宫里的人总是需要靠这些东西上下打点的。”
“这——”多福犹豫了一下,便抬头看着禧哲问道:“不知太子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禧哲一笑,伸手指了指正殿的方向,说道:“为了那殿里面的人。”
多福貌似有些吃惊地说道:“难道,太子爷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事情?”
“那时自然。”禧哲点了点头,说道:“公公指点的果然是一条好路,本宫的确并不费神,便可略知一二,只是——”
多福见禧哲话语中有些停顿,便连忙站起身,躬身到禧哲面前,轻声问道:“不知太子爷有什么事情吩咐?”
禧哲一笑,眼角扫到正殿的方向,说道:“本宫并不常在父皇身边,对父皇的一些喜好,并不知情,可是公公则不同,常年陪伴在父皇身边,想必对父皇的喜好有一些了解,本宫倒是想知道父皇此时的心态,毕竟——本宫不想没有办法继承大统。”
多福闻言,诚惶诚恐,连忙跪在地上,对禧哲说道:“太子爷饶了奴才吧,妄猜圣意是死罪,而太监干政也是死罪,奴才求太子爷放一条生路。”
禧哲弯下腰,双手搀起了多福,将多福扶到圆凳上面,自己也拉了个圆凳坐在多福的面前,轻声说道:“多福,话已至此,我想我不用再兜圈子了,这个忙你帮也是要帮,不帮也是要帮,事成之后,我向你保证不论在什么时候,你都是这皇城里面最有权力的奴才,而且——我们之间的事情,除了我们两人,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这——”多福显得很是为难。
禧哲拍了拍多福的肩膀,说道:“你只要告诉我父皇的意思如何,就可以了,怎么样?”
许久,多福抬起头,对禧哲说道:“太子爷,奴才贱命一条,但是奴才还是在意的,希望太子爷刚刚说的话,他日继承大统之时,莫要忘记。”禧哲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看着多福。多福点了点头,说道:“圣上的意思奴才不好猜测,但是——”
“什么,你但说无妨。”禧哲说道。
“若是这样一个人,天天陪在圣上身边,难保他日圣上会突然改变心意。”多福眼中流露出世故的光彩。
禧哲闻言吃了一惊,他面带焦虑地问道:“那——公公的意思是?”
多福轻轻一笑,说道:“若是留着这样一个心腹之患,时刻陪在圣上身边,不如让他早早离开。”
“你是说——”禧哲伸出手,在多福面前一挥,说道:“杀了他?”
多福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圣上虽然年迈,但还不至于糊涂,若是那个人死了,难保不会追究到殿下的头上,手足相残,可是争储的大忌。”
禧哲叹了口气,问道:“那么,依公公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