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金木寺一片冷清,这个平日里香烟缭绕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是清清静静的,佛门之地本就应该如此,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总会找到让人们得到庇护的地方。修行的僧人们,早早做了晚课,已经睡下了,寺院里的这个时候总是最安静的。
穗站在阿福的身边,转过头来纳闷地问道:“会不会是找错了地方,这样安静的地方怎么可能打打杀杀的呢?”
阿福环顾四周,而后摇了摇头,说道:“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他又转头问吉利:“吉利,这寺院里供奉佛香的地方在哪里?”
吉利走到阿福身边,说道:“藏经阁的西面。”
“我们就去那里。”阿福对吉利说道。
吉利会意,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他身后八个西域大汉轻巧地跳过了寺院的围墙,吉利跟在他们身后也跳了进去。阿福回过头看了看穗,而此时穗正在为难地看着他。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穗拦腰抱起,扛在肩头,而后飞身跃过了院墙。穗虽然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不雅,但还是紧紧地抱住阿福,自己像一包麻袋一样翻过了院墙。
藏经阁的西面,有一处僻静的房间,房门外的牌匾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佛香殿”的字样,透过裱糊着的窗棂,穗看到里面悠悠地闪着微弱的烛光。在这样供奉佛香的地方,本不应该有火烛出现的,而摇曳不定的烛光却又想要告诉外面的人,这屋里面确实有人在走动。
吉利向身后的八个西域大汉做了个手势,那八个人便分散着围拢到佛香殿的四周,跟着吉利轻轻走到门前。古旧的木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屋内摇晃的烛光,便透到了院子里面。阿福见房门没有锁,便快走了几步,最先走进了屋里,穗则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屋子,吉利便守在了门口。
屋内一扇宽宽的屏风,遮住了屋内到屋外的视线,绕过屏风的时候,阿福下意识地抓住了穗的手,让她跟在自己的身后。
佛香阁其实很宽敞,屋内有两排柱子,倚着墙和柱子之间整齐地排列在放置着佛香的架子,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佛香,屋内干燥却有着特殊的香气,屋子的最中央,是一块见方的空地,空地的四周便是红漆的柱子,这样宽敞的地方大概是供僧人们盘点佛香时候用的,但此时那见方的空地中央却站着一个人——慕容武,在他左手边的柱子上,直直地绑着文锦心。借着昏暗的烛光,文锦心似乎有些消瘦,但一双好看的眼睛却在看到阿福的时候闪出了光彩。
“砚浓——”锦心轻唤着。
阿福转头看到锦心,突然感到了放松,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至少他知道锦心好好的,虽然消瘦,但是应该没有吃什么苦头。他示意锦心安静下来,跟着便向慕容武点了点头。
慕容武依然清秀,橙黄色的烛光下映得他俊美的脸有说不出的冷峻,他看见阿福正在看着他,便点了点头,又看到了阿福身边的穗,不由得得意地一笑,跟着他说道:“你果然很准时。”说着他又看像穗,说道:“江穗,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穗看着慕容武,没有说话,只是轻蔑地一瞥算是对他的回应。阿福见穗不语,便说道:“慕容武,人我给你带来了,你打算怎样?”
慕容武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摇了摇,说道:“这事不急,我想应该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是说只希望你和江穗来到这里,我并没有说想见到鬼门的人,而且我这人怪得很,一见到自己不想见到的人,便什么都不想做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我的人就在金木寺外,所以你带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我并不想见到他们,你马上让他们离开。”说完,他边走到锦心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阿福。
阿福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吉利,把他们带出金木寺。”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让站在门口的吉利听得一清二楚,吉利显然听到了阿福的命令,但还是犹豫着没有动。
“带走——”阿福催促道。
“是——”吉利在门外应了一声,而后向门外的人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慕容武站在锦心的身边,侧耳听着屋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便又得意地笑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越不希望发生什么事情,那事偏偏一定会发生,就像你并不希望见到我,但却不得不跟我在这里面对面一样。”慕容武看着阿福说道。
阿福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是这样没有错,但是我却认为这世上奇怪的事情很多,就像你越希望我会死在江湖的某一个地方,永远不要见到你,可是偏偏你不论身在何处总能见到我。”
慕容武轻轻一笑,说道:“不错,你也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早点死,可惜你就是命大,不论谁出了事情,你都还是活着。”
阿福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是不论你怎样谋划,总不能如愿才是吧。你今天把我约到这里,应该并不是为了和我说这几句话吧,有什么事情还是早说吧,免得你的算盘又不能如意。”
慕容武点了点头,说道:“可以,今天我让你来到这里,只有一件事情,我要江穗。”说着他指了指穗,道:“只要她留下,你和锦心都可以离开。”
“可以——”阿福刚要拒绝,却被穗打断,“只要锦心离开,我可以留下来。”
阿福看了穗一眼没有说话,两只眼睛盯着慕容武的反应,他只等着一个机会,只要慕容武稍有松懈,他便可以攻上去,那个时候,穗便可以借机救下锦心,这也是两个人在来金木寺的路上商量好的,可现在慕容武离锦心太近,况且他又有所防备,实在不好出手。
穗向前走了两步,对慕容武说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来呢,照理说阿福抢了你的落英山庄,又杀了你的人,而我从头到尾都是被你们利用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呢?”
慕容武一阵冷笑,说道:“因为有了你,我就可以换来江南合堂,你认为我还会稀罕落英山庄么?当然不,你夺走了我的东西,我就拿你一样东西,我们扯平了。”
“当然不算扯平!”穗轻蔑地说道,“你杀了我全家,夺走了我们江家的传家之宝,害得我无处可归,而我只是帮着别人讨回了本来就应该属于人家的东西,我们怎么算是扯平了?”
“你觉得你很无辜?”慕容武轻声讥笑,“我告诉你,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杀了你,若不是你我便也不会去灵隐寺找解药,更不会失去落英山庄,而我若是早早杀了你,你也不会怨恨到现在,也不会没有家可以回。”
“你——”穗气得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说道:“慕容武,所有的人中,最应该死的人就是你,若是你早早死了,我依然还是千金大小姐!你若死了,我也不会来到这里,所以——”穗没有任何征兆地从袖口抽出一柄弯刀,直直地向慕容武刺去。
没有人知道,一向乖巧的穗会在袖子里面放了一柄弯刀,也没有人知道,穗竟有那样快的身手,几乎是一瞬间的,穗的刀便已经到了慕容武的身前,慕容武本能地挥起胳膊抵挡,却忘记了身边的锦心。
就是这个时候,阿福突然发现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就在眼前,慕容武专心抵挡穗的刀,无心顾及身边的锦心,虽然他更加诧异于穗深藏不露的身手,但是他并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他快速地扑到了慕容武的身前,横出手臂挡在了慕容武挥开穗弯刀的手臂之间,紧接着两个人便打了起来。
阿福和慕容武的确是相交多年,慕容武的一举一动阿福都了如指掌,相应的阿福的一招一式慕容武都心明眼亮,两个人就在佛香殿的空地上,打了起来。穗借着这个机会,用手中的弯刀割开了锦心身上的绳子,对锦心说道:“你可以走吗?我们们现在离开这里。”
锦心看了穗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穗说了一声好,便拉着锦心向屋外跑去。一切是那样顺利,阿福缠住慕容武,给锦心和穗逃跑创造时间,而阿福等他们走了,便可以不再与慕容武周旋,立刻离开。可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不能让人如愿,穗一心想带走锦心,却没有想到锦心的身上也带着一把匕首。不知道为什么,锦心手上拿着匕首狠狠地刺向了穗。
阿福本来是在和慕容武一阵打斗,两个人都深知这个时候最需要的便是集中精力,但一瞬间的,阿福看到了锦心手上的匕首。
“穗——”阿福几乎是忘了自己正在和慕容武的交手,转身想要拉开穗,却不想慕容武趁着这个空档一掌狠狠地打在阿福的后背上。
一瞬间,形势骤变。慕容武的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阿福的后背上,阿福当即觉得背后一阵疼痛跪在了地上,但仍然看着锦心手中的匕首,锦心看到了阿福倒下,匕首不经意地滑落。
“阿福——”穗看到阿福跪在地上,下意识地松开了锦心的手,奔到了阿福的面前,她也跪在地上,抱着阿福的肩膀,问道:“阿福,你怎么样,你看着我。”
阿福的确是在看着穗,当他看到锦心匕首落地的时候,他的眼里便只有穗,他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一言不发,疼痛让他不自觉地轻颤,不知在什么时候,嘴角已经渗出了血迹。阿福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想赶快站起来,因为他还要带着穗离开这里,但是他真的动不了了,背后的伤应该是足以致命了。
阿福的头枕在穗肩膀上,他想自己可能就这样死了。恍惚之中,他竟然有了一种渺茫的希望,就和穗死在这里吧,至少可以和她在一起了。他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轻轻地咳了两声,但却发现血已经不知不觉地吐了出来。
穗的衣服上已经沾上了鲜红的血迹,她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她甚至有一瞬间认为阿福已经死了,但是当她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的时候,她却觉得无比的心安。穗一只手揽住阿福的腰,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阿福身后的慕容武,她知道面对着没有反抗能力的两个人,慕容武决不会手软。
慕容武看了看穗,又看了看身下的阿福,露出了在他俊美的脸上难得见到的一种狰狞的笑,嗜血的狰狞。他的笑,让穗绝望。穗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傻,她后悔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后悔自己牵扯到对慕容武的报复之中,如果可能她恨不得当初自己就死在海宁的老宅之中。也许就是垂死之前的一种空灵,穗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自己那可笑的报复,阿福便也不会牵扯到整件事情中,她甚至忘记了整件事情是怎样的开始,却只记得她抱着阿福两个人绝望地等死。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在乎是谁亏欠了谁,只知道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是多好。
穗也许没有发现,她的身后锦心早已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此时正在朝着穗狠狠地刺去。但是,不论穗又没有察觉都无关紧要了,那一刀是不可能扎到穗的身上的,不知在什么时候,阿福伸出了手,握住了闪着寒光的刀锋,血顺着他的手臂,滴到了地上。阿福不解地看着锦心,而锦心此时却是一脸绝望,她仍然在死命地握住匕首向下,但阿福却一动不动地握着她的刀锋。
慕容武看到了面前的一幕,他同样诧异于垂死的阿福,怎么可能一瞬间握住刺来的匕首。其实,阿福已经没有力气了,否则他一定可以将匕首夺过来,但是他没有,保护穗的本能让他握住了刀锋,至于其他的,他不是神仙,他真的做不到了。慕容武显然并不理会这一点,在他的心里斩草除根才是最应该做的,所以他抬起手,用尽了毕生的功力,狠狠地向阿福的头上砸去。
五月十一,子时,外面的天黑得令人绝望,而佛香殿之内一片死寂。四个人,四种不同的心境,竟是四种不同的作为。突然,佛香殿内一阵摇晃,穗感觉天旋地转,她紧紧地搂住了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