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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舒娅爬出帐篷,脸面正对着东方,金红色的阳光照射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抬手半掩眼帘,望着炫目的光华,那份由心而生的熟稔,让她几乎不能告诉同行的苏雷和向擎,自小生长在香港的她,对脚下的大地,萌生着极其诡异的感觉——仿佛,她曾身穿水绿色绣花裙子,立足此处轻声歌唱……
她并不觉得害怕,心思更是坚定不移地要这样做。或许,冥冥之中,一直都有一个飘移在半空中的精灵,指引她的去向。
此时,不远处同样有两个男人在注意着她。其中一个是苏雷——自进入沙漠后,他一直都在注意她。这个女孩种种外露的表情,足以告诉他那一双“鬼眼”,她在沙漠或许真的有过什么故事……而这段因跟踪而至的关怀,绝对来源于他思想中某些已经被肯定了的情愫。
比如说,她梦中那个面容苍白身带伤痕的男人……然而,如果真有关联,为什么她不说他长得像那个男人,而是说他的声音熟悉?
另一个留意着她的男人,是曹尔。
苏雷几乎立即就注意到曹尔对舒娅的态度有点异常。而舒娅似乎并不觉得有些什么,或许还会认为他并不是在注意自己,只是觉得一个文弱的女孩跟着两个男人到沙漠地带感觉奇怪罢了。
由于人烟稀少,沙漠的路况都很差,整条公路几乎被流沙淹没,处于无人养护的半瘫痪状态。风沙不时四起,如潮水般汹涌的细沙不断地盖过来,沙细且软。下午时,车轮再次陷进沙堆里出不来了,无法开动。
无奈的向擎只好再次顶着漫天飞舞扑面而来的沙风下来推车。苏雷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便也下来一起哟哟叫着往前推!舒娅是吃苦耐劳惯了的,当然也非常卖力地站在苏雷旁边呼呼喘着气起劲往前推着,连吃奶的力也用上了。
曹尔也过来帮忙,却似乎有点刻意地站在舒娅旁边推着,眼睛又是渐渐地打量她。苏雷同样感觉到了,心中莫名地反感他这样留意一个陌生女人。
努力了好一阵子,车子再度启动。他们登车前行,艰难行走了一小段路程后,嚣张了一整天的太阳终于收起了它的热度,迅速地在地平线上消失……
第二天,他们弃车而行,跟着牲口在一尺多厚的沙土里慢慢行走。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气温越升越高,不到中午,除了舒娅,男人们都脱得只剩下一身单衣裤了。
苏雷一路注意着舒娅,察觉她的眉眼间有时会挂上一抹奇异的迷惑。当然,他也下意识地留意曹尔是否继续注意舒娅。——这个以沙漠为生的年轻男人身材高大强壮,皮肤黧黑。而这份外在的黑实,似乎就掩盖了他流露在五官之中的可能的阴沉味道。
感觉反馈出一种信息,他非常地不喜欢曹尔。
有时,向擎会和曹尔聊天。苏雷从中知道曹尔三十出头,是罗布庄人,因为喜欢沙漠和摄影,经常出入沙漠高原,久而久之,便挂名旅游公司,替探险或考古队伍担任向导。
向擎是个开朗健谈的人,与他谈天往往能够天花乱坠,无所不聊。然而,每每说至各人喜好或过往经历之时,曹尔会立即抿上薄得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有“绝情”感觉的嘴唇,不再发一言一语。
中午,众人支起帐篷,倚坐在帐边休息。
向擎望了一眼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舒娅,关心地问:“娅娅,累吗?”
舒娅默然摇头,视线疲惫地溜了一眼苏雷,见他盘腿坐在沙地上,眯着眼睛在抽烟。曹尔远远坐着,却好像仔细听着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们三人说的都是粤语,即使他能听懂,也十分吃力。
“以前在日本旅居,我见过不少蹦蹦跳跳说要跟着去探险的女孩,起程之际生龙活虎,每每到了一半路便溜之大吉,你倒是很特别的了——”向擎笑着用手臂撞了撞旁边的苏雷,“你记得吗?卫风那个仙女老婆,走山路居然如履平地,要是带她到沙漠来,把她那张小白脸晒成黑碳块,让疼老婆疼得毫无骨气的卫风气个半死才叫好笑呢,哈哈哈——”
苏雷眯了眯眼睛,故意扭过一点身子,那个角度,可以看到舒娅的表情,也可以留意坐在侧处的曹尔偷望她时的神色。
他闲闲地说:“那家伙出任务赚钱兼娶老婆三不误,我还没向他讨媒人费呢!要不是我,他们能这么顺利走到过家家这一步吗?”
“你也可以学学人家嘛,可惜这回是到沙漠——”向擎四处望了望,“除了骆驼,大抵是没有啥雌性肯当你老婆了——”
旁边的舒娅听得明白,不自觉地僵了僵身子。向擎注意到了,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本来心里已经有点别扭的舒娅小脸迅速涨热了。
苏雷轻扯了扯嘴角,视线略过舒娅微红的小脸,觑向不远处的曹尔:“异地情缘嘛,我倒是很期待的,至于雌骆驼嘛,就不必了,要是大灰熊你有意的话,我还是能够适当地祝福祝福你的。”
向擎嘿嘿一笑,却毫不在意:“除了雌骆驼,还有娅娅这个漂亮姑娘呢。哎——我说娅娅——”他伸出脖子越过苏雷的脸看向她笑着说:“虽然苏雷这人古里怪气、嘴巴臭气熏天兼没道德没品行,但若是受得了他的倒不会闷耶,想想看,你永远无法猜测他下一刻会有什么思想,会说什么话,这多有挑战性哪!”
这话越说越像是媒人口吻,舒娅小脸更加通红,不知说什么是好。
苏雷笑了笑,没有说话。眯起的视线却分明地感觉,不远处的曹尔,脸上流露出一种似乎是妒忌的神色……是妒忌吗?奇怪,怎么会这样?
他再度把视线溜回舒娅的脸上,感觉她除了女孩的羞涩,还有一份因为向擎的调侃而滋生的浅浅的……喜悦?——噢,这小女人看来有点喜欢他呢。
如果在平时,对舒娅这种中等货色他通常不屑一顾,甚至说些冷酷绝情的话,把一些令他感觉碍眼的女人初萌的爱芽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
但现在,他似乎不想这么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仿佛是不想看到她一脸可怜的傻气而心生怜惜。还有,他想证实,曹尔脸上的妒忌,究竟是为了什么。
傍晚,风突然大了起来,四面八方地毫无阻碍地流窜着,发出吁吁——呜呜——的怪叫。天色,迅速地昏暗,刹那间,让人感觉到天地混沌、宇宙洪荒的悲凉。
忽然间,茫茫的天际出现了一道连绵起伏的深黛色山恋,边缘上有暗金色的镶边。这山恋逐渐增高加大,如一条巨蟒,卷地滚滚而来!
“大家小心,是沙暴!”木里和阿布跳起来大叫,“该死的,竟会在这里遇上了!”他们立即四散张望着。感觉那条巨蟒来势汹汹,越滚越快,越滚越大,浓浓的黄色越显深沉。三个沙漠向导连忙吆喝几峰骆驼和毛驴跪下前肢,卧伏在地,匆匆扑上前卸下货箱和行李。
曹尔神色一敛,迅速而敏捷地朝舒娅跑去……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拍,因为苏雷早已不由分说地扯过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凝定了一般的舒娅紧紧搂在怀里,再把面孔埋在她的头侧!
意欲搂护着舒娅的曹尔冷目一眯,掩去内中的阴鸷,僵硬的手迅速回复原状,钻过来护在舒娅的另一边。
顷刻之间,刚才硕大红艳的夕阳被大自然的奇迹淹去,只留下一点残存的淡红暗影浮动在昏黄的沙尘里。狂风沙暴已近在眼前,登时让人感觉阴风扑面,彻骨寒心。洒满金色余晖的晴朗天气,陡然变得阴沉沉的。空气干冷非常,尘埃布满空间,像一张巨大的黄尘织成的世网,瞬间包裹了一切。
六个人簇拥着皮大衣,紧靠在货箱筑成的墙上。隔着货箱,背脊可以感到沙暴猛烈的推力。风呼啸着,发出凄厉的呜呜声。
隐约中,舒娅感觉左右两个男人在护拥着自己,把自己搂在怀中护卫着的是苏雷,隔在自己另一边的是曹尔,那个陌生的向导。
在饥渴、寒冷、困乏中,舒娅渐渐进入了梦乡。梦中,同样有着遍地的黄沙,也有着绿茸茸的草地。内中蜿蜒流过一条清澈的河水,两边河岸,种着茂盛的榆树。她穿着绣花裙子半蹲在河边,在清清的河水中洗涤着一方手帕……
六人醒来之际,已是沙暴过后的第二天上午,阳光分外明媚,他们尘埃满面,衣衫灰黑,活像是戏台上的黑面包公。这场刮了数小时的沙暴,提前把沙漠曾经的痕迹全数覆盖,让表面现象一切如新。
匆匆整理衣襟,吃了些许食物,喝过水,他们继续上路。
地势慢慢升高,平野逐渐被呈流线型起伏的沙丘所取代,如羽毛状的沙痕和巨大的月牙形大沙山渐渐呈现眼前,如同一个玲珑有致的女子,裸露出金黄色的皮肤,以最完美柔软的体态,静静躺在大地之上。
远处,升腾起一层暗红的薄雾,苍苍茫茫,无边无际。那些原来静止的沙丘,像是突然地奇异地轻轻飘动起来……这么原始裸露的美态,让遍布波状沙痕的金灿灿的沙地更显苍茫绝美。
舒娅看呆了,心中如期地升起一股熟悉的、却浸透着忧伤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确实如那些述说过奇怪感觉的人们一样,能够站立在一处从未踏足的地带,却有熟悉的感觉。
翻过沙丘,面前是茫茫然渺无边际的沙海。即使站立着的枯树,也被无情的狂风撕成一缕缕的,在蓝色的天和黄色的地上孤独伫立。
午休之时,舒娅更加沉默寡言,神色也显得有点呆愣,帮忙拆卸下食品后,便缩坐在一旁眺望远方,半天也没有动上一动。闪身在骆驼后的曹尔一边收拾着帐篷,一边不时偷望着她。苏雷则远远站着,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
向擎曾听苏雷说过舒娅的那两个怪梦,现在也不再取笑她了。但有时会奇怪地打量着苏雷——觉得他在舒娅这件事上明显地放多了心思。这显得比较反常。而那个曹尔,对舒娅既关怀又躲闪,让做人做事都喜欢实实在在的他有点摸不着头脑,感觉这三人都古古怪怪。
午饭时,苏雷朝舒娅踱去,眼角一扫,感觉曹尔突然僵直着脖子望过来!他牵了牵嘴角,不动声色地上前和舒娅一排坐在黄沙地上,闲闲地说:“果真到沙漠了,感觉怎么样?”
“我总觉得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舒娅回头望了他一眼。——昨晚自己被他搂着睡了一晚呢,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啊。不过,令她感觉惊奇的是自己在亲近他的同时,心腔会涌起一股柔软而温热的感觉,仿佛不用再忧心噩梦重至,不用忧心前路迷惘。长年相伴的孤独感觉,似乎在刹那间逐渐地消散了。
“事实呢?”
“事实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直到现在为止,那儿给我最深刻的感觉,是四面攀满墨绿色苔癣的高墙,墙头处插满尖利的玻璃碎片……高高的圆形大门永远下着铁栅栏,后门永远套着一条如手臂般粗大的锁链……”舒娅缓缓垂下眼帘,淡笑说,“那里也可以看到你们眼中的蓝天,踩着你们脚下的绿地,感觉却绝对不同。如同一个经常站在麦当劳门前的贫困孩子,他能够确切记得它发出的香味,却不一定吃过汉堡包一样。”
苏雷沉默,半晌才说:“你怨恨遗弃你的父母?”
“不——”舒娅扭头望向泥黄色的大地,眼中流露出一贯的憨厚平和,“我的童年虽然过得拮据,却不痛苦。在二十一岁那年,我终于有能力开设了自己的小店。我努力地工作,节俭地生活,虽然平凡,却从不怨天尤人,顾影自怜。逢年过节,虽然都是一个人度过,却会像所有算得上幸福的家庭一样,摆设一些应节的饰品和食品,譬如过年会摆年橘啊,端午节会自己包裹粽子啊,中秋节晚上会在小阳台吃月饼啊……”
“过年会自己给自己一包压岁钱?”话刚问完,苏雷明显感觉心腔冒出一股轻浅的疼痛!他知道她会答“是”。
“当然了!”舒娅却毫不介意地笑着点头。
真是个乐天傻气的女子!苏雷暗叹,嘴里却笑问:“那七月十四盂兰节呢?鬼节耶!”
舒娅噢了一声,缩缩鼻头说:“别说这个啦,我有点怕黑夜的。”
“你一个人居住居然怕黑?”
“每个人都有弱点嘛,这有什么的……”
“嗯——”苏雷慢应着,眼角却尖锐地感觉,曹尔离他们的距离明显地在缩短!
心中立时觉得恼火——这个阴沉古怪的家伙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对他们这次寻宝任务意欲不轨?不过他一直很在意的,似乎不是他和向擎,而是舒娅。
他眼珠一转,装做很随意地拉起满脸思忆的女孩:“来,散步去。”
“好啊!”舒娅笑着站起身子,随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黄沙,笑说,“真想不到啊,我居然能够在梦中的境地散步……”
苏雷微微一笑,睨了一眼拉在他大手中的小手,闲闲地说:“这世界的确有很多奇妙的事哪。对了,如果我认定你的梦是真的,那有没有想过会遇到梦中另外的那两个男人?”眼角间,他睨见曹尔僵着身子,愣愣地看着他们拉手慢步……
“没有!也不想!”
“为什么?”
“他们带给我的感觉,呃……是很怪的,反正我不喜欢……更不想碰到他们。”
苏雷一愣。
“一个脸色苍白地在背后叫我,他的声音令我很忧伤……而我,即使怀着这样的心痛,好像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跑到他身边,看看他因何苍白因何忧伤……而另一个,我明明不怎么想跟随前去,却硬是去了,这真是一种很无奈的感觉,就像……”她抬头看着他,“就像被人窃走了灵魂一样,做着伤害自己和某人的事情而不自知……”
苏雷眯眼望向金黄色的沙漠,没有说话。
“你又这个样子了……”舒娅扭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你又不信我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觉得自己认识你,碰巧你也到沙漠来,所以很想跟着……真没有其他目的。”
“这不重要。”苏雷拉着她的手,慢慢踩踏在黄沙之上,“何况你已踩踏在黄沙之上。”
“你相信我的梦是真的了?”
“如果我答是,你直觉认为我该是你梦中的哪一个男人?”苏雷扭头睨着她。
舒娅见他神色凝重,似乎真的很相信自己的“梦话”,心中更信任他,便心无芥蒂地呼了一口气,脖子向后压着望向渐渐变得淡黄的天空:“我不知道啊,七年来梦境如期而来无声而去,我熟悉他的声音,却总是无法清楚记得他的模样……或许,那两个怪梦只是指引我踏足沙漠地带,让浮动在大漠中的精灵告诉我本来的答案!现在我来了……我终于看到了,然而……”
“如何?”
她突然垂下脑袋不做声了。
苏雷睨了她一眼:“是否觉得,自己陷入了另一个迷惑之中?”
舒娅点头,缓缓蹲下身子,小手勺起一把黄沙,再张开一点指缝,让沙子沿着缝隙缓缓撒下:“我觉得……”她突然顿住,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睛愣看住他。
苏雷咳了一声,拉着她坐在沙地上,盯着她坏坏地斜牵起一边嘴角:“你是否觉得上辈子的我,会是你什么人?”
舒娅小脸一涨,连忙垂着脑袋说:“我不知道,但,但我从来没说谎的!”
“行啦行啦,我可没说你说谎,要不也不会带你来嘛——”苏雷啧啧摇头,“你看你面皮怎么这样薄啊,就算我们有过……关系,咳,那也是上辈子的事啊,你穷害羞什么!莫不成……你从没交过男朋友?”
“这不关你的事——”小脸更红了,声音更小了,脑袋垂得更低了。
苏雷嘿嘿笑了两声——他只需用“扫遍情场无敌手”的利眸略略一觑,就知道这个憨直的妞儿没有什么男女经验。大概因为要起早摸黑?口度日,兼之性格憨直,是要等男人追上门来,再花无数毅力把冰山劈开的害羞性子。
可惜现下的男人实际惯了,除非你真是绝色佳人,否则,只肯演算省时省力省金钱的泡妞方程式。若真有例外,也是那种除了相貌,还有家底靠山的女孩。
“你笑什么笑,这一点儿也不好笑!”舒娅咬着嘴唇小声争辩,“我要忙着打理店子,没有时间想其他的事!哪像你们这些有钱的公子哥儿哪,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净拣那些高级餐厅、健身院里跑,再不就是到酒吧泡妞玩一夜情!难道不觉得无聊吗?”她这人没什么好,就是够实在!没交过男朋友这事一点儿也不好笑,现下很多漂亮女人还立志要当单身贵族一辈子呢。
苏雷一扯嘴角:“那你呢,你也是一个人不停地重复生活耶,不觉得寂寞吗?”
“我整天最担心的事就是没饭吃没屋子住,寂寞二字本是富足人士的奢侈品,我可不想自寻烦恼。”
“既然你把人情世事看得如此通透,应该明白就算你沐过风沙踏过黄土,回程后你仍然是以前的你。”
“我知道,但这是我多年的心愿……至于将来……”她轻轻垂下眼帘,幽幽说,“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还是会继续守着小店营生?口……或许有一天,舒娅这个人,会如同梦中的茧,突然消失无踪……外界的人不会知道内中的她仍然鲜活,而她也不知道自己消失后,还有没有人会记起自己……”
苏雷没有说话。心,再度无意识地泛起怜惜,心思变得细致,语气也温柔了:“感觉有没有告诉你,以前是否认识曹尔这个人?”
“认识他?”舒娅觉得苏雷问得奇怪,视线习惯性地要扭头望向曹尔。
苏雷立时喝住:“别望他!”
舒娅吓了一跳,脖子一下僵住,视线无处可落,只得定在苏雷脸上。
苏雷好笑:“真是典型的傻姑娘——”
舒娅有点委屈:“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古怪啊,让人难猜得很。我是香港人哪,从没到过榆林,怎么会认识他呢——”
“没事,我随口问问而已——”苏雷一按膝盖站起身子,又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黄沙,笑说,“起身啦起身啦,再坐下去我们也被黄沙漆成黄泥巴了!”
——他会这样询问舒娅,是记得她说过第二个梦曾出现过两个男人的事……如果梦中那个苍白的男人真的是他,那另一个会是谁?曹尔?
他在心里暗自咒骂一声——那样的联想很有点前世今生的味道!太玄了!
不过,曹尔不断地注意着舒娅,以及流露的奇怪神色确实非常值得怀疑!毕竟两人从未见过面,这两天的接触也少之又少,怎么会因为她和他挨近说话,就浮现出妒忌的神色?!
他也是男人,非常明白舒娅这种只属于秀气档次的货色,不会令一个男人如此失控……
除非,他的推想是真的!不过,在未有真凭实据之前,他不想说得过多吓坏舒娅,毕竟现在的他,因为舒娅憨直的性格和孤苦的经历,怜惜越发膨胀,总之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就是了。
进入沙漠的第三天,周围越显荒凉,黄沙就像金色海洋一样把他们完全托于水面。穿行在月牙形的弯曲沙梁上,必须爬到一个高高的沙梁上,看自己能否看到沙漠的那边,或能否发现一些什么。
向沙丘爬是很累的,脚下的沙子很松,走一步脚要陷得很深。待爬到沙梁顶端,会发现远处有更大的沙梁,一眼望过去,连绵起伏,不着边际。
舒娅更加沉默了,被晒得开始一层一层地掉皮的小脸红通通的,任何一个男人都看得出她在死死支撑着,但她就是能够咬紧牙关,尽量不给人家添丁点儿的麻烦。可惜别人看她一眼都能感觉她的痛。
向擎心肠软,没走多久就说要休息一会儿。曹尔也非常同意,一休息下来就立即递水给舒娅喝,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说话。舒娅觉得他的目光总是隐动着一股奇特的尖锐,看得她心惊肉跳,不得不立即垂下眼帘。
处于这种奇怪的注意之中,必然令她不安。大部分时间,舒娅都会下意识地倚傍着苏雷,仿佛只有倚着他,才能剔除曹尔带给她的怪异感觉。
这天傍晚休息时,苏雷远远坐在一片土丘侧边。舒娅又是习惯性地走到他身边。才刚刚要坐下,苏雷立即站起来大步走开。舒娅一下愣了,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臭味儿呛着这个挑剔的男人了。
她忐忑不安之际,却见苏雷自帐篷那边拿了两包东西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一把递交到她面前:“拿着,快擦擦脸!”
舒娅一看,原来是一包高级湿纸巾,连忙摇头摆手:“不用了,我就这样用水沾着抹一把脸就行!”
苏雷盯着她,视线先从额头掠过,然后是鼻头和脸颊……比较突出的部位的皮肤又薄又红,亮光光地胀突着,上面还沾着一片一片想掉又掉不完全的皮屑!苏雷莫名地觉得生气——真是个极不懂爱惜自己的笨蛋!单是他这么看上几眼,心里都觉得难受,更何况她自己!“看来我得再说一遍——拿着,再擦擦脸。”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舒娅还是很老实地摇手——她一个子儿也没凑数,现下吃他的用他的,还搞特殊待遇?她怎么好意思呢。
苏雷低骂一声,好像是说“笨蛋”吧,舒娅听不清楚,正要睁大眼睛再问时,便见他早已拆开纸巾包,一只手摊着一张香喷喷的纸巾,一只手定住她的后颈,仔细审视她的脸面损伤情况。
——嗯,虽然掉一层皮,幸而她肤质细腻白皙,这么晒上几天也没变成小黑碳……嗯,斑点也没有冒头的迹象……
舒娅惊讶,正要扭开小脑袋,却听得他更不客气地低喝:“不准动!——你天天这样晒下去,迟早变得面目全非!痛成这样也不肯吱声!不是代表你有毅力有骨气!这叫笨蛋行为!我现在开始严重怀疑你是怎么独自生活了几年的……”
苏雷顿了一顿,见小女子被自己骂得呆头鹅似的,不禁有些内疚,便放柔着声音说:“出外之时,最不智是用自己的身体和大自然的威力抗衡。这个湿纸巾含有洁面剂和滋润剂,小心抹干净皮肤后,再涂上这个。”他收回抬住她脑袋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放在她另一只手里。
舒娅正要低头看一看手上的东西,又听得苏雷低喝:“还是别动了!脸上掉皮掉得太厉害了,要立即处理才行,第一次还是让我替你擦吧,待明天好些了再自己用去!”话未说完,大手又架在她的后颈上。
“我,我从来不用化妆品的……”舒娅小脸发烫,很不自然地左扭右扭着小脸。
“这不是化妆品,这是护肤品……你看你,已经长得不怎么样了,还这样糟蹋自己的脸!”
“我、我……”
“还我什么我,不准再说话了。”苏雷再度摆正她的小脸,正式开始此生第一次为女人进行美容护肤工作。
舒娅感觉他正在小心撩起她的刘海,便忍不住嘀咕:“你们也不涂防晒霜嘛——”
“我们是男人。”
“都是人嘛。”
“我可没有掉皮。”
“听说掉皮掉上一阵子后就不会再掉了……”
苏雷当场气结:“等你的脸不会再痛不会掉皮的时候,你的皮肤会变得像男人一样又黑又粗又有毛孔!那时就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女人,丑死了!”
“我、我……”
“早在你玩跟踪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又直又笨!”苏雷哼了一声,“现在我更替你原来就不怎么美好的形象再多画上一道,就是死鸭子嘴硬!”他的语气虽然毫不客气,然而抹面的动作和力度却放得非常轻柔,并开始细细地从她左额角抹起。
“你、你……”
“开始抹了,不准再说话了!”
温热的气息呼呼地轻喷在舒娅的脸上,她又羞又怕又心跳,结结巴巴地说:“还,还是我,我自己来吧……”
“都说第一次让我替你擦了。”他细心地处理她的额头,“伤成这样了,再不处理的话会长出一脸的斑。”
“我的肤质好像不长斑的——”
“晒多了就会长了!”
“我……”
苏雷火了,低喝过来:“从现在开始不准再哼一个字!”
舒娅立时动也不敢再动,任苏雷小心翼翼地用香喷的湿纸巾抹净她的额头,再到眼帘……
然后,他看到一双闪动着惊讶和喜悦的黑眼珠,内中幽黑晶亮,盈盈欲滴,仿佛这样的关怀在它的曾经有过的记忆里,是第一次……
苏雷一愣,条件反射地避开眼,大手拧起纸巾塞在她另一只手里:“自己抹吧——要抹干净一点,然后涂上滋润防晒霜!”话毕,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留下左手拿着防晒霜,右手拿着湿纸巾的女孩傻子似的望着他的背影……
而那个大步离开的男人,明显觉得心跳在加速——噢,他知道自己对这个憨气的女孩关怀得有点过火了,更为刚才的心理反应显得迷惘,不过,内心并没有突兀的感觉,甚至有点……窃喜?
苏雷摸了摸鼻头,有点勉强地安慰自己——他是正常男人,她是正常女人,两人产生异性相吸的感觉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嘛。而那种因她而生的“怜惜”感觉,只是强壮男人保护弱小妇孺的心理而已。对,一定是这样了。
转出沙丘之时,他发现刚才还在数丈之外替牲口结着绳子的曹尔不知何时变换了位置,竟然就蹲在沙丘的另一侧,也就是说,刚才他即使看不到他替舒娅净脸,也听到他对她满含宠溺的责备语气!
曹尔站起身子,抬眼望了苏雷一眼,眼内精光一闪,留在脸上强烈的妒忌立时隐去,随即迈步离开。苏雷立时明白,曹尔已经尖锐地感觉到他一直在怀疑自己,同时,也不喜欢他。
“苏雷,娅娅和你坐在一块儿吧,快过来拿两份水和食物。”向擎在不远处叫。
苏雷一边应着,一边觑向在沙地上如履平地的曹尔,那个曾经闪冒的奇特念头再度出现……如果,曹尔真是舒娅梦中的另一个男人,那么,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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