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2284600000044

第44章 破军引子(四) (1)

喜欢山东人,走的地儿越多越喜欢山东人。倒不是因为自己是山东人的关系,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有些人你总是会烦的,江南人太小气,京畿那边儿又太矫情,再往东北就显得有些彪野,总之,很多地儿的人我有段时间一直都交往不来,三句话聊下去看不到对方本心,我就准得找借口走人。

或者,错也在我,要不怎么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呢。

要说实在和厚道,我还是觉得山东人处起来不那么累,要什么不要什么成还不是不成都跟你实打实说,面儿上的礼道上的事儿想到了觉挺好,想不到也不责怪,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变脸儿,也不会为了一两件过节惦记一辈子,没啥大利益冲突的时候也很少跟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记得早先有次因为忙着赶路,顺手牵走了余沧海的马,青城派一直到被林平之铲平前都在追查我的下落,也真难为他们会为了一匹马追我到死。

隐退江湖的时候,也没少有人以为我是落魄了、武功不济了、没有剑了、走火入魔了,千山万水来置我于死地的人里面也不乏当年对我崇敬有加称兄道弟的,那时才知到世味如纱,人情似水。

我有段时间一直以为我之所以会跟戚继光一见如故是因为老乡的关系。后来跟他聊起这事儿的时候才知道元敬他老家河南卫辉的,祖上世代为官,随着调令一直搬迁到河南定远,后来又搬到山东登州(今蓬莱),他妈路上早产,在鲁桥(今济宁东南)生的他,说是借了孔子的光,才能得了他这么个健康茁壮的大胖小子,因此取名继光。

这么说来,还真说不好他是哪儿人了。

不过他倒是一身山东汉子特有的脾性,豪爽,直率,厚道——能喝。

元敬酒品很好,喝多了也就话多点儿,你要不乐意听,他自己絮叨一会儿也便睡过去了,从不闹事儿,也难得见他喝多了跟你计较什么,不过因为他军务在身,能逮着空儿跟他喝一壶不容易,见一面儿比见张居正都难。

仙游一役过去半年,戚继光就到我这儿来过一次,依旧是皂衫长裤片儿鞋,农夫打扮。

我:哥……咱不穿这么土行么?

戚继光:我要长衫纸扇你看像么?

我打量一下他这块头和身形,摇摇头欲言又止。

戚继光:忙么?

我:客儿不少。

戚继光陪下笑脸儿:这次顺路到杭州,我就讨了一下午的闲。

我:成,陪你喝一壶。

戚继光:不赚钱了?

我:钱啥时候都能赚,你可不是啥时候都能来。

戚继光一笑,小麦色的国字脸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

我照旧把算账的一摊子事儿交给婉娘去做,如今小豆和抹茶已经出徒,做菜手艺也都不逊色,后厨腾出一个人来帮我管帐倒也是可以的。

跟婉娘交代一下账目就带着戚继光望楼上走。

我:就我们俩?

戚继光:你还想叫谁?

我:成,就咱俩喝。

二楼主要是客房,仅有的几个雅间儿差不多都客满了,只剩下风沙渡旁边一间没挂牌子的小雅,客人刚吃完,还没收拾好。

戚继光绕过忙忙碌碌的店小二,打开窗子,阳光就落进来,斑驳稀疏地落了一地,照的他的脸犹如半片鸟羽。

太阳这只软蛋懒懒地挂在当空,像只糯糯的团子,拿筷子一扎没准儿就能淌出糖心儿来。

戚继光:老弟,这次杭州一行,主要有两件事儿……

我:没事儿你能来么?

戚继光:矫情了不是?你还把我当兄弟不?

我:兄长有话尽管吩咐就是。

戚继光:先喝酒,先喝酒。

戚继光看着我眯着眼儿笑,那笑容憨傻憨傻的,怎么也没法让把他跟那个破敌无数深谙兵法诡道的将军联系到一起。

桌上的菜逐渐上齐了,我们俩也逐渐喝高了,期间聊了很多事儿,关于荡寇的,关于官场的,关于绿肥红瘦的,关于金戈铁马的。

后来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宿命上,戚继光一脸相逢恨晚的样子:跟你把酒长谈这么多次,我也知道兄弟的为人,这样东西也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我:你不会也打算托孤呢吧?

别,我还没活够呢,不是托孤的事儿。

戚继光从怀里掏出一羊皮卷,转身撅着腚把那书卷一点点展开。

我:你不会放桌上啊……

戚继光:不是没地儿嘛,这么重要的东西弄脏了咋办?

我:什么东西这么金贵,藏宝图?

戚继光:有那东西我还给用得着老把头别在裤腰带上么?

我:那就是让你敢把头别在裤腰带上的东西喽?

戚继光拽我长衫让我蹲下:还真让你说对了,认识这东西么?

我也蹲下看着这展开的长卷:武林秘籍?

戚继光:兵法。

我:谁的?

戚继光:知道屠龙刀不?

我:武……武穆遗书?

戚继光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我:怪不得你驰骋疆场这么多年少有败绩呢,原来这本屠龙刀里面的武穆遗书在你手上啊。

戚继光:嗯!我说你知道不少啊?

我:南来北往的客人什么都聊,听闻的多了。

戚继光:你可没对我说实话……

我觉得戚继光话中有话,想这么下去肯定又要被他抄底,赶紧转移话题:可《武林广志》中不是说这东西最后是在开国皇帝洪武爷手上么?

戚继光:开国以来,你见大明朝哪代天子用兵如神的呢?

我:难不成……?

戚继光:你别问我这是不是正本。当年明教教众那么多人,洪武爷不过是个坛主,教主张无忌走后,你知道这本书有几个人看过?再说大明朝开国至今已经坐过十位皇帝,这本武穆遗书就没有从大内流出来的可能?

我:那大哥的这本何处得来?

戚继光:祖上传下来的,都当镇宅之宝压箱底儿供着,拿出来这么研究的,我还是第一个。

我:原来如此。

戚继光:给你……

我:喝多了吧,下去睡会吧。

戚继光:不跟你说着玩儿。

我:哥,你别吓唬我,我害怕。

戚继光:你还没听我说完呢。我让你把这东西替小猴子收着,等到合适的时候交给他。

我:哦,我想这里也没我什么事儿啊。

戚继光把羊皮长卷一点点卷起来,交到我手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东西说珍贵也珍贵,说不珍贵一分钱也不值。大宋早亡了国了,岳武穆再神勇,最后不还是被人害死了?他骨头烂到现在挖出来,估计连狗都不吃。

他长叹一口气接着道:料想当年武林为了一句“武林至尊,宝刀屠龙”的传言闹得各派腥风血雨惶惶不可终日。这本武穆遗书究竟有多少分量,只有读得懂他的人才知道。兵法古往今来一直都不少,带兵打仗的要说没读过几本兵书谁敢上战场?可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本名将留下来的兵学名谱究竟能有多少斤两,还得看用它的人了。人清这孩子与我有缘,我想把这本留给他……

我也随着他就地坐下来:哥,我说这话你别生气。你自己的事儿,你干嘛不自己交给小猴子?

戚继光:剑可以杀人亦可以救人,你要将一柄利剑交给一个人,怎能不先验验他的根性?再说不也是你跟我说小猴子是将辅之才么?

我:和着里外里你就折腾我了。

戚继光:我这不也没把你当外人嘛。

我沉默半晌:成,这事儿倒是不难。这算是一件儿了,第二件事呢?

戚继光:尉迟贤弟……

一听他这么叫我,我打了个冷颤,背后立马起来一层鸡皮疙瘩,头皮直麻,感觉头发都快立起来一样。

我:哥,有事儿您直说。

戚继光:能不能有劳贤弟陪我比次剑?

我当即就傻了,半晌没回过神来——敢情儿他也知道我的身份?

戚继光:没别的意思,我也是个武痴,就是想和你切磋一下剑法。

我:哥,我……咳!你这说哪去了。我们家祖辈儿上就做小买卖,我就一客栈掌柜,连只鸡都没杀过。

戚继光:我的为人你还信不过?

这话一出,把我堵得差点岔气儿。

我:我不是信不过,我……你……?

戚继光:我知道你是谁。贤弟就是当年名震江湖的剑魔——天草四郎。

一听这话我就急了,霍地一下站起来横眼瞪着他。

我他妈还不知道我是谁呢!谁告诉你我是剑魔的?叫你一声哥哥,我还以为你是个实诚人,和着你这是下好了套儿等着我钻呢?我就是剑魔了,怎么着?剑我都扔了,欠下的血债能还的我也都还了,你还要怎样?你替谁报仇的你说个话,只要能让我死个明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戚继光看我这样,登时也慌了神,匆忙起身道:贤弟息怒,贤弟息怒。我要真是找你讨还血债的,还犯得着把镇家之宝都交给你么?这不真是瘾头上来了,想跟你比划比划。咱不比了,不比剑了成么?

我把手里的武穆遗书一把塞给他,气冲冲地坐回座位上喝酒,都不拿正眼瞧他。

戚继光一脸尴尬笑容地凑过来,斟了满满一碗酒,端起来说道:怪我说错了话,自罚三碗……

话音刚落,戚继光仰头饮干一碗酒,一抹嘴再倒第二碗。

我皱着眉头问他:我说你也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突然剑瘾犯了要跟我比剑,你说我能信么?你阵前的那些倭寇手里拿的都是烧火棍啊?

戚继光见我气有些消,泯了口酒乐呵呵道:打仗哪儿能跟比武相提并论,打仗只管制敌,没啥武艺,我一主将也没那机会阵阵都上前啊。再说那些倭寇的哪儿跟你比,你可是……

我一听这话背后飕飕两股小风窜起来。

别,别,咱不谈这个。你先告诉我究竟谁跟你这儿揭我底的?

戚继光索性坐到我旁边,嘿嘿一乐:张居正啊。我也是张大人的旧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要仰仗他的引荐。记得有次回京和他对饮的时候跟他提起过你和这家客栈,不想你也是太岳的故人。

冷笑一声,闭上深吸一口气,感到喝下去的酒在柔柔地撩动我的腑脏,引发出身体最深处的某种悸动和澎湃,一波一波轻轻拍打心头海岸。

窗外的日头把云霞都蒸红了,连漏下来的日光都显得那么缥缈。

我打了个嗝,心里不禁暗骂张居正这张大嘴巴。

我:有时候我老觉得该杀他灭口。

戚继光:真要动手你舍得么?

清晨的竹林里传来阵阵的鸟鸣,太阳爬得不高,光影斑驳地还真有那么点意境。林子没风,空气倒是凉透了的,清新,散发出植物特有的辛辣,很凛冽的气味。

已经看见那个古碑了,侧着耳朵可以隐约听到有金属撞击的声音,微小而细碎,连绵不断。

走近点,可以看到人影了。一个彪形大汉鲜衣怒马地站在碑旁。

再走近一点看,那汉子金色的铠甲就鲜明了,身子一直在抖,因此盔甲上的金叶子也随着身体的颤抖发出振动声响。

我:我都来了,还不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