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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赵清河 (1)

你们见鬼了吗

2004年春天,赵清河失业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喝了点,回到家(当然是租来的房子)后倒头就睡,半夜照例爬起来找水喝。当他摸到厨房准备开灯拧水龙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却奇瘦无比的女人。事后他又否定那是个女人,根据回忆,那人没有胸部。没有胸部还叫女人吗?也有可能是平胸啊,朋友笑着说。赵清河严肃地说,你为什么笑,很可怕的,尤其是我现在想起来更觉得可怕。当时你就一点不怕吗?朋友问。是啊,赵清河有点沮丧地说,我也有点奇怪,真的,当时我真没觉得怕,一点也没有。也许当时你不觉得可怕就是因为你首先判断对方是个女人,对吗?赵清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最终的解释是幻觉。不可能的,哪里有鬼呢?赵清河被逼无奈,只得承认是幻觉。不如此,他的日子势必无法过得下去。但紧跟着这件事没几天,就发生了另一件事。

那天赵清河打算去找房东谈谈,希望后者能容他把房租拖下去。房东住五站路之外,公交车直达。他上公交时本来明明是有一把椅子等着他去坐的,但在他就要坐下的时候,突然被身后一个大胖子赶了上来。后者以硕大的屁股把整张椅子坐得严丝密缝,看不到捱一只老鼠屁股的地方。这让赵清河十分丧气。他觉得给面前这个人坐并没有什么,但他为什么要这么胖呢?那么大的屁股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他不禁抓着扶手皱起了眉头。后来有个年轻的姑娘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像有意地用乳房蹭了他的肘部,那种起伏感十分准确,也十分操蛋。朋友们都知道,赵清河还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处男。现在有位姑娘搞这样的小动作使他很不自在,于是回头,但没有落到实处,有三个年轻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后,也就是说不知道是谁。天气热了,大家衣服都不多,脱光了堆地上也就那么一小泡。赵清河只好站远点,想通过深呼吸缓和一下,虽然车厢内空气污浊,深呼吸是一件不符常识的错误,但好在这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只能看着车窗外。许多天没下雨了,地面上的灰尘被疯狂来往的车辆搅在空中,阳光于是呈现一种劣质饮料的颜色。在一个红灯下,他还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在路旁花坛边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穿着过时而又显得异乎寻常干净整洁的衣裤。通过他们的装扮不难发现他们是乡下人,是乡下的本分人。他们对这座城市不会很熟悉,或者熟悉程度不会超过一张出火车站所买来的市区地图那么丰富。也许那个男人是乡村的会计或供销社的职员,他曾于多年前来过这座城市办事。当年他可能也正因此(乡村的地位和旅游经历)把那个应该不错的乡村少女(也就是现在眼前这个中年妇女)搞到了手。在此番来这里之前,他或许曾向妻子夸过口,如数家珍一样历陈过这座城市的名胜、街巷和小吃,但当他们真的来到,却令他不禁惭愧和惊讶,一切都和记忆完全不同,记忆变成了梦幻。现实是他带着妻子迷失在这座城市一个角落,一个花草蒙满灰尘、未知生死的花坛边。

他们在花坛边干什么呢?赵清河趁着有限的红灯时间注意观察了一下,那个中年妇女在呕吐。秽物从她光洁的脸上那个最大的洞里源源不断、依依不舍地喷了出来。它们的成份应该是家乡的稀饭、酱豆的早餐和车上面包、矿泉水之类的午餐。看来他们刚刚从一辆车上下来,妻子晕车晕得厉害。丈夫十分心疼,他不断地用手掌拍打前者的背部,希望使妻子好过一点,但妻子在呕吐之余还腾出一只捏着绣花手帕的手撵那只不断拍打的手,面露反感的神情,看样子拍打并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人们要记住这一点,不要一厢情愿地为他人做什么,即便他是你的枕边人。然后,红灯转为绿灯,车开动了,那对中年男女站在原处越来越远,以至在车尾的最后的窗框边消失。赵清河猜他们是来看儿子的,也许他们的儿子在这座城市读大学,他们来探望一下吧。赵清河记得自己的父亲也来过,当时他就拎着一个脏不拉几的蛇皮口袋站在校门外的一个绿色垃圾桶边等着儿子出现。可惜他的儿子迟迟不愿出现。赵清河想到此处,心里不免一阵绞痛。父亲,你现在在做什么?难道还是在地里像狗那样刨或像猪那样拱?

也就是说,赵清河去找房东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大大地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的情绪很糟糕,糟糕透了。糟糕透了之后也许会时来运转,可惜赵清河的房东根本就不在家,他白跑了一趟。是的,之前完全应该电话联系一下,话可以在电话里说,或者约好时间,也不至于白跑一趟。难道自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直接登门)来表达诚意?也就是表达自己目前的贫穷,从而获得房东的同情和宽宏?想到这个,他的情绪简直坏到了极点。于是他开始往回走。注意,是走,而不是乘车。为什么这样,谁也不知道。我们可以理解为他想遇见那对中年夫妇,然后上前分别叫一声爸妈,再朝他们吼一句,快滚回家去吧!

走了大概两站路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那对中年夫妇刚才所站的地方。当然,他们现在已不知去向,呕吐物还在。赵清河忍不住地靠近了那堆呕吐物。他只瞥了一眼,这一眼已足够让他痛苦。走过那段,赵清河感觉自己走不动了。这时候,他看见路边有许多低矮的小房子。这些小房子都被改装成门面,有搞家庭装修的,有手机充值的,有几张黑桌子给路人吃盒饭的;当然,也有卖烟酒饮料和劣质食物的。通过报纸的报道,每年都有一些人死在这些来源不明的食物上,更多的人也靠这些食物喂养成钢铁巨人或疾病缠身。总而言之,问题似乎并不在于这些食物,不在于它们的来源,而只在于天,在于活该或不活该。赵清河发现这家烟酒小店门外也有两把椅子,看起来比盒饭那儿的要干净些。所以,他走过去坐了下来。歇歇,他对坐在直角玻璃柜台内的店老板说。后者没说话,只把头抬高一点看了看赵清河,然后又低了下去。在这一过程中,赵清河看清了店老板的五官,没有任何特色的五官,记不住的五官,所以他不禁又站起来伸长脖子朝里望了望,想再看一眼,争取记住吧。

买什么?店老板也站了起来,问。

赵清河赶紧坐下,他也许想通过赶紧坐下来说明自己不想买东西,也起暗示对方一样坐下的目的。可惜迟了。店老板继续问,你想买什么?

啊,赵清河说,不好意思,不买东西。

不买东西?老板失望地说,然后慢慢地下蹲,果然坐了下去。赵清河看见他坐了下去,不禁松了口气,对着老板微笑了一下。这一笑又使老板站了起来。

喂,老板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你到底买不买东西?

不买啊,赵清河真诚地说,然后还补充了一句,真的。

那你想干嘛?老板问。

不干嘛。

老板也许还想问,那你干嘛老是看我?但这个话似乎不像一个正常人在这个非常正常的傍晚该说的,所以,他说,既然你不买东西,你还是走吧。

歇歇而已,赵清河说,我走累了,坐这儿会影响你生意吗?如果影响,我马上就走。说着他甚至做了做起身的动作。

哦。老板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坐下去,他目光空洞地看着马路上的来往车辆,和它的烟酒店长期保持的动作及神情相仿佛,没有善意,亦无恶意。后来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更里处走了走,一只手还掀起了一面布帘子。没想到里面还有空间,也许是床,是煤气灶,还有躺在床上把大腿伸出被外的女人。不过,老板在进入帘子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看了一眼赵清河。赵清河赶紧把目光避开。后者突然感到很难过,他觉得这一切隐隐有什么不对,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去关注这个老板的动作呢?

那老板进去很快就出来了。他警惕地察看了一下柜台上方可以顺手拿走的货物,然后又看了看赵清河的身体上有没有凸起的一块。赵清河明白他的意思,他站了起来,甚至还夸张地在原地蹦了两蹦,并没有东西掉下来。然后,他对老板说,谢谢,我走了。

没走几步,他听到老板在身后说,喂,你谢什么?

赵清河停下来回头对他强装友好地说,没什么,谢谢你把椅子给我坐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