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赫德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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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黑暗中一跃 (12)

他变得如此苍老,如此弱不禁风,真让我心里发堵。他没有认出我来。我那天是牧师的衣着打扮,他以为病中的赫承先转而向上帝寻求起了安慰,他把我看做了一个来讲道的牧师。

他躬身表示感谢,问我病人情况怎样。

我告诉他,病人很容易激动,需要保持安静,但中国的治疗条件太差,没有好的药品,也得不到好的护理,最好赶紧回国治疗。

他对我说:“我现在非常悲伤和焦虑!医生们说,如果他保持安静才可能有希望过一阵子好起来,但是我怕的是心力衰竭。嘿!我们都有自己的忧虑与欢乐,没有人只占其一,我为之效力的国家处于这样的窘境,而我悉心培育的爱子情况又如此可悲,我感觉虚度此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死亡才能浇熄仇恨的火焰,但这一天毫无征兆地遇到他,我却再也恨不起来了。他变得如此老态龙钟,又如此伤心欲绝。一个被亲人背叛、又被时间击倒的老人,他如此孤独,对一个陌生人也不遮掩他的悲伤。我感觉虚度此生。这话让我肝肠寸断。

那么多年的恩怨,突然烟消云散了。那一刻,我真想抛下所有恩怨,叫他一声父亲。但我终于忍住了。我掩着脸一边跑一边哭泣。

我们雇了六七辆骡车,装载着一百余石大米,从天津出发前往山西南部的蒲州。那里的灾情最为严重,据说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人饿死了。

出发的时候,有人警告我们说,不能用骡子运粮食,因为那地方的土地都穷得要咬人了,很可能这些骡子也会被吃掉。

牧师带上了两千两募捐来的银子。为了携带方便,我们去钱庄换成了五十两一块的银锭,装成两箱。为了不至于太招眼,我们把这两只箱子跟宣传福音的小册子混在一起。

去山西的路非常难走,尤其进入山区后,崎岖的山道上布满了乱石,车行十分困难。我们把粮食从车上卸下来,让骡子驮着走。山上的好几处隘口都非常狭窄,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才能让等候着的骆驼和骡子交错着通过。

一入山西省境内,我们开始看到一幕幕令人恐怖的景象:一些无人掩埋的尸体躺在路边,被狼和野狗撕咬着。这可怕的场面,使两位从天津出发时就跟着我们的教友几乎精神崩溃。牧师见留着也是无用,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但这还只是刚进入灾区,接下来几天的见闻,使我仿佛来到了地狱的入口。我们的骡队经常不得不停下来,以避开那些倒在地上刚刚断气的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衣着鲜亮的人在我们前面走着,摇摇晃晃地像是喝醉了酒,被一阵风吹倒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经过一个村庄口,我们碰上了一个葬礼。一个母亲肩上扛着已经死去的大约十岁的男孩。她是惟一的抬棺人和送丧者。她扛着孩子来到村外的树林,刨了一半坑,自己头一歪,也死了。我和牧师把她刨了一半的坑挖得更大些,安葬了这对母子。

离开这个村庄不远,我们又看到了六具尸体,其中四具是女尸。一具躺在一个敞开的草棚里,赤身露体,腰上只缠着一根带子。一具躺在小河沟里,身上的衣裳破烂成了一缕一缕。另外两具则成了乌鸦和其他鸟兽的盛宴。有一个年轻人守着他奄奄一息的老娘在路边喘息,看见我们过来,想站起来乞讨,他抬起了一条腿,但另一条腿始终抬不起来。

路边的树,够得到的地方树皮都被剥去了,放眼看去一片惨白。路过的房子许多都没有门窗,因为门窗都被当做木柴卖掉换钱了。我们还看到有人磨一种软的石块,磨成细粉后出售,每斤卖到三文钱。掺上点杂粮、草根和树根,

可以做成饼。我尝了一口这种干粮,味道像土。后来我知道,灾民们拿了这种东西去充饥,很多人都因为便秘死掉了。

每天都会遇到载满妇女去外地贩卖的大车。那些女人满脸尘土,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一道道痕迹,看着就令人心酸。灾荒使许多人落草为寇,以抢劫为生。出外逃荒的都三五成群结帮同行,他们都带着自卫的武器,有的扛着梭镖,有的背着生锈的刀。

就连狼也变得无所畏惧了。一天,我看到一只狼沿着大路行走,便大声吆喝,本想它会因为害怕而逃走,谁知完全相反,它竟盯着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竟有人敢跟它过不去。

在襄陵这个城市里我见到了最恐怖的一幕。那天很晚了,我们决定就在这个城市停宿。我们到了城门,门的一边是一堆男裸尸,像屠宰场的猪一样摞在一起。门的另一边同样是一堆尸体,全是女尸。她们的衣服也都被扒掉了。那天晚上在旅馆里,我听到了两户人家的父母易子而食的故事,因为他们无法吃自己的孩子。也听到人们议论,说山西这个专出无烟煤和沥青炭的地方,再也没有人敢到煤窑去运煤了,因为运煤者的骡子、驴子甚至他们本人,都会被杀死吃掉。

从天津到蒲州的近八百里行程中,有将近百里都是灾区。天天处在这样可怕的景象中,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和心智是不是还正常。我是置身于活人中间,还是与正遭受折磨的死人为伍?

终于到了蒲州。在北京时我就听说,大约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里曾经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将军郭子仪,率领中国军队在西北边疆击退了匈奴人和突厥人的进攻。他是一位基督徒,他的老家就在蒲州不远的平阳府。据说那个时候,在山西省南部有一大批基督徒,还有不少于三千名的外国传教士,他们来自印度、波斯[1]、阿富汗和叙利亚,聚集在这块曾是帝国心脏的黄土地上。但我们来到时,整个山西省没有一个新教传教士,只有两个罗马天主教士和大约十几个神职人员,在这里继续着两百年前耶稣会士开拓的事业。

有一个天主教士就住在蒲州城里。我们向知府大人征求发放赈灾粮和救济款的意见时,知府转动着狡黠的眼珠子说,城里有一个天主教传教士,前些天正在为他负责的一所孤儿院申请粮食,你们最好把带来的钱和粮食交给他来处理。但在我们与这位教士见面后,约书亚牧师对把钱粮交给这个与中国官府走动得如此频繁的人感到不放心。他担心这些募捐来的钱最终会落入某些人的腰包。他坚持要自己来向灾民发放。

在这场灾荒面前,我们带来的一百石粮食只是杯水车薪。事实上这是一项

[1]波斯,今伊朗地区。55

危险的工作,我们的救济活动只能偷偷进行。因为一旦人们知道我们在发放粮

食,那些饥饿的人群就会蜂拥而来,把我们踏成肉酱。救济无法进行不说,还

会白白地赔上性命。

“坐着的人是不会发生拥挤的。”牧师说。

牧师的话提醒了我。那天早祷过后,我们开始施粥。我让教友们帮忙,把饥民们招呼到一处空地上,成排成行地坐下。然后约书亚牧师出来,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夏季的某一天,一个旅行者又热又渴,来到一所房子前讨水喝。女主人拿出仅有的一点水,他一饮而尽。这个人离开后,又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也又渴又热,大嚷着要水喝。女主人告诉他说,屋里一点清水也没有了,你如果愿意等一会儿,我就去井边给你打点水来。我们带来的粮食不多,第一次施粥只能每人一小勺,然后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你们能耐心等一等,我会把你们的苦难告诉海那边的外国人。

等有了更多的粮食,我会很高兴再分给你们。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座位,那些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妇女都非常安静。每一个人都得到了我们施的粥。然后广场上响起了一片喝粥的吸溜声,他们的神态都非常严肃和庄重,就好像进餐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广场对面就是知府衙门,衙门里的几位师爷和衙役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安宁场面,都非常惊奇。最后一桶粥施完后,牧师说,我们带来的粮食已经没有了,为了祈求上帝赐予我们日用的饮食,我们必须祈祷。他让饥民们和他一起跪下来祈祷,顿时广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趁这机会,我和教友们在人群中散发《教义问答》、《赞美诗》这些宗教小册子。

在蒲州这样的小地方,没有一家钱庄或票号可以把我们带来的银子兑成碎银,我们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出去购买粮食。牧师决定给那些饥民家庭发放银子,这样,他们可以拿这些银两换来粮食,度过饥荒。因为我们带来的银锭太大了,正式发放前两天,我们请来了一些铁匠,在院子里支起了火炉。铁匠把五十两一块的银锭烧红,再放在铁砧上,锻打成薄薄的银片,最后再把银子切割成均匀的小块。

一天,当地一个书院的院长跑来找我,说:“在你们古代的典籍里提到过一种方法,可以使生命活动暂时停止,那是一种类似于生物冬眠的状态,不知道你们是否了解这种技术?要是你们了解的话,能不能教给正遭受饥饿的百姓们,把他们从毁灭中拯救出来?”我回答说,我以前只是从书本上读到过一个关于抑制心脏跳动的试验。这本书是赫胥黎的《生理学基础教程》。里面说,如果肺部扩张,嘴和鼻孔停止呼吸,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但这样的试验是要冒风险的。我自己在这方面知识很贫乏,是不敢冒险做这样的试验的。我们带来的粮食和银子很快都分光了,灾荒还没有结束的样子。牧师说,他必须找一次知府大人了,向官方提出一些救灾建议。我们来到知府衙门,知府正由风水师和一大群随从陪着,跪在院子里向着一块大铁板祈雨。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告诉我们,这块铁板来自直隶省的一口深井里,据说有着神奇的法力,知府大人刚刚派人从直隶借来了这块铁板用来祈雨。

等这闹哄哄的求雨仪式完成后,知府大人才过来与我们相见。牧师向他提出了三条救灾措施。一是向满洲或是其他粮价低的地方移民,一是对侵吞救济款中饱私囊的官员要严加惩处,最重要的一条,是建议在太原府修筑一条铁路。牧师认为,这不仅能给衣食无着的饥民提供生计,还可以预防将来发生灾荒。

知府大人对我们来到蒲州这些天里的救济行动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但对牧师提出的这三条建议却不置可否。几天后,一个师爷向我们传达了知府大人的话:修筑铁路过于超前,并且必须引进大量外国人,这会导致无穷无尽的麻烦,因此,这修筑铁路一事还是不必提了。

城中成天飘荡着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散发的恶臭。劳累再加饥饿,约书亚牧师害起了热病。他成天昏沉沉地躺着,面色赤红,额头火烫,我们随身带着的小药箱里的药物对他已没有了作用。我照料他的几天里,不断有一些接受过我们救助的人来我们的住处探望,他们要我们的照片,说要供奉在庙里。每当这时候,昏迷中的牧师就会神奇地醒来,要我向这些人散发小册子,传播福音。他的脸已消瘦得不成样子,眼眶凹陷,但眼睛却闪闪发亮,如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告诉他们,要感谢的惟有上帝,一切的荣耀全归于主。”

我劝牧师养好了身子再说,因为要让这块土地成为奶与蜜之地毕竟是一件长期的事情,耶稣会士在黄土地上辛勤耕耘了几百年也只收获了一些秕谷呢。牧师说,趁着灵魂还没有飞离他的躯体,他必须抓紧时间多做些事。他还引述了圣书《塔木德》中的一段说:生命是影子,是树的影子呢,还是塔的影子?都不是,乃是飞鸟的影子。鸟儿飞走时,既没了鸟,也没了影子,所以,我们大多数人都得在黑暗里努力一跃,趁还活着多做些事。

有一次,他还挣扎着让我扶起来,靠在病床上向探望他的人们做了一场布道。由于刚喝下一碗米汤,他的气色不错,声音也还宏亮。他说在中国布道这么多年,在《新约》中他发现了一条关于天国的福音。在那天国里,有的是永恒的正义,大地的和平,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善心。我们来到中国,不是为了谴责,而是为了拯救,不是为了毁灭肉体,而是为了充实灵魂,不是为了让人悲伤,而是为了给人们幸福。

可是等他结束布道,满屋子的人几乎都走光了。

前面说到,牧师提出的修筑一条铁路的建议遭到了知府大人的否定,与之

相比,我的关于飞行器的设想更像是痴人说梦了。我是这样想的,蒲州地处黄土高原,天长日久,大雨在黄土高原上冲刷出又宽又深的涧谷。这些涧谷成了无法穿越的巨壑深沟,给运送粮食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要是有飞行器发明出来的话,那就可以运更多的粮食到灾区来。

我花了许多时间研究鸟类和昆虫的飞行,记下它们的体重和翅膀之大小的比例,并且,根据某些昆虫飞行时的声音,我计算出它们的翅膀每分钟扇动的次数。中国是一个向往飞翔的国度,他们在古代时发明的风筝就是这种梦想的一个象征。我丝毫也不怀疑,会有一种巨大的飞行器飞翔在我们头顶的天空。

灾荒总算暂时结束了,但我觉得,对这块饥饿的土地来说,更缺乏的是精神食粮。思考导致灾荒和民众如此贫困的原因,我感到,导致人类苦难的根源更多在自己身上。于是,一边是颗粒无收饿殍遍地,一边是贪污丛生,许多救灾物资落入了官员们的私囊。我们曾建议他们向满洲移民、修建铁路、开掘矿藏,以避免灾荒再度发生,但官方怀疑我们另有目的,一律予以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