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存之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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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生存之一种(4)

他一直处在这种境况中,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不能就这样完了,我得想点办法。”他对自己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飘忽的,感觉不出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外面的雪,下狂了。

“我得做点什么。”他对自己说。

他支撑着下了床,在房间里吃力地转着,想找点事干。这些天一直坐在床上,腿一走动,竟有些颤抖起来。

他觉得应把床重新铺一下。这床是他上山时李清平他们帮着铺的,他觉得应该自己铺。他揭掉床单,把褥子翻过来,在铺板上看见原先糊在上面、又撕去后留下的残破的报纸,其中有篇残缺的通讯稿,竟是军区的何卫文记者写他的、发表在《战胜报》上的那篇,因已残破,面目全非:

人民〇〇的呼声灵魂深〇的〇〇

本报讯记者何〇〇报道:在我们这列〇〇的列车上,有一名叫凌〇〇的新〇〇,他是我们〇〇特种战斗英雄凌老四的独〇〇。他从小就无限〇〇伟大〇〇毛主席,从小就熟读毛主席〇〇,把毛〇〇的话〇〇记心间。1966年,他不幸得了脑病,一病就是好几年,但他从不忘记读毛主席的书,从没间断过向毛主席〇〇〇〇〇〇表忠心。

〇〇他家有高龄的奶奶,生病的母亲、〇〇〇女友,但他还是积极响应祖国的号召,为了〇〇〇〇〇〇大领袖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文化大〇〇的〇〇果实,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人民,他毅然〇〇,远赴边关。

在我们的〇〇专列途径我们伟大的首都〇〇时,他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〇〇心的热爱,抑制不住〇〇〇〇的感情,满含火一样的〇〇,向着天安门,向着中南海,深深地三〇〇,然后发自〇〇地〇〇了“毛主席〇〇”、“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〇〇回荡,寰宇〇〇,随着他饱含〇〇的呼喊,这列开往西北边关的列车上的所有官兵呼喊起来了,整个北京火车站的〇〇〇〇呼喊起来,我们伟大首都的数百万人民〇〇〇〇……

这是一个〇〇〇〇出自肺腑的呼声,是一个〇〇后代发自灵魂深〇〇〇〇!在此,我们〇〇〇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我们一定沿着您指引的康庄大道,接过父亲的旗帜,继承先烈的遗志,发誓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用我们战士的〇血,把无产阶级〇〇〇〇大革命进行到〇!

看到那些文字,他心中不禁有些高兴。加之那是写他的——虽然在这里变成了凌〇〇,虽然他曾经给何记者指出过,这些文字有好多地方是不真实的,但在这里,不管它们记载的什么,都让他感到亲切。我看见它们闪耀着人类文明的古老光辉。对那些被撕掉的文字,他有时候把他们读成“圈”,有时候读成“洞”,有时候读成“空”,有时候读成“零”,有时候读成“某”,于是,凌五斗就变成了“凌圈圈”、“凌洞洞”、“凌空空”、“凌零零”、“凌某某”。这样读这篇报道,它一下变得可笑起来,他每读一次,都忍不住会大笑一场。

10

没事的时候,凌五斗就盯着残报上那些文字看,从那里寻找一些快乐。

虽然这些文字带给他的无聊的快乐使他的精神稍稍有了些好转,但他晚上仍然害怕入睡。这种整日昏昏沉沉的日子使他痛苦无比。

他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安睡的夜!

他想,人之所以在晚上睡觉,一定有其深刻的道理。一切真实的东西在夜里都被隐藏或者虚化了,面对被隐藏和虚化的世界,人们除了更多地想到恐惧外,是难以体会到事物存在的其它意义的。因此,人们选择了用沉睡来替代夜的恐惧,一入睡,令人恐惧的世界就暂时从意识中消失了。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他在夜里却睡不着。他开始怨恨起连长来,假如他那天晚上不用电话吵醒他,他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这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我必须调整自己,一定要设法在夜晚睡去!”他狠狠地、大声地对自己说。

第二天天一亮,他决定白天就是再困也不睡觉。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事,他应该在哨所外修上一些掩体,如果打仗了,就可以用。

他吃了些罐头,然后扛上战备镐,先铲了积雪,刨出地表来,冰冻的地表跟石头一样坚硬。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挖了脸盆大的一个坑。直到挖到卵石层,才省力一点。他记起他在连队曾看过一本地理书,书里讲这高原很多年前曾是一片大海。他就一边吃力地干着活,一边想着这美丽的大海变成险恶的大山的事。他感到不可思议。美丽的大海,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波涛不快不慢地地向天际涌去,海里游着千奇百怪的鱼类,海底生长着迷人的珊瑚和海藻,海上飞翔着轻盈动人的海鸟。可现在呢,它只留下了自已朽败的骷髅。如此广阔的地方,竟养不活一丝绿色,除了那垂死的灰褐色和惨然的白色外,什么也没有。辉煌的、充满生机的大海的踪迹已无处可寻了。

还没到中午,凌五斗就感到饿了。这使他感到很高兴。他热了一个驴肉罐头,将它全吃完了,还觉得饿,又吃了一个。吃了午饭他又接着干,到天黑,他扛了一块冰,在锅里化了,烧了一壶开水,吃了压缩干粮,就满怀信心地准备入睡。他想,自己白天又困又累,今晚一定能睡着。他把枪放在身边,躺了下去。

“睡吧,今晚好好地睡一觉,五斗。”他充满爱怜地对自己说。

“我就要睡着了,我今天这么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都没迷糊一下,我怎么能睡不着呢。”他微眯着眼晴,给自己鼓劲。

“我今晚一定会睡得非常好的,一定会。我会做一个很好的梦,梦见这里的雪化了,变暖了,山全变绿了。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森林,林间跑着梅花鹿;在森林的上空飞翔着五彩的鸟群,它们的鸣啼欢乐婉转,它们一年四季都在森林里飞来飞去,永不离开。六号哨卡的周围,天天都有鲜花开放。在森林的边上,就是一座城市,那是一座全由木屋组成的城市。城市到处都有绿树、青草和鲜花;没有电话,洁白的鸽子传递着信息;没有汽车,街上行走着梅花鹿拉的鹿车;也不要电灯,到了晚上到处都挂上点着彩烛的灯笼。我就住在这个城市,住在自己用樟木修成的小屋里,屋子里常年弥漫着香樟的气味,木屋四周围着彩色的木栅。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木屋四周的花朵以及喷着晶莹水柱的喷泉。我坐在一把木靠椅上,显得舒心而平静。孤身守卫六号哨卡时残留在脸上的孤寂的痕迹也被这座城市用母亲般的手抚平了。我在阳光中昏然安睡。有只洁白的鸽子栖在我的肩头……当然……木屋里住着我的母亲和妻子。妻子……究竟是袁小莲,还是谁呢……是袁小莲。只有她。她有含蓄而迷人的笑,有温柔甜美的声音,轻盈飘洒的步态,直垂到脚背的长裙……嗯,小莲……我该入睡了,我该入睡了……”

凌五斗睡着了,但睡意很浅,因为他能感知自己对自己的睡眠充满了忧虑,还在担心那些可怖的东西重又来临。没过多久,他终于彻底醒来了,他把枪抱得那么紧,马灯也没有吹灭,他对这种状态充满了哀伤,似乎哭过。他的身体那么劳累,而头脑却异常清醒。

“明天,明天再修掩体,整天都不休息,到时一定会睡着的,一定会……”他安慰着自己。

第二天中午,凌五斗挖好了第六个掩体,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已被碾压成了无数个碎片,头脑里传出一阵阵轰鸣之声,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他对自己说:“得赶快回到哨所里去。”

他踉踉跄跄地撞开门。靠在墙上,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并且越转越快,最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四周漆黑,全身冰凉,头脑里像塞满了废铁烂铜,又像一个充了气的气球,悬在沉重的空气中。所有器官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手脚如铁棍一样难以弯曲,身体里的血全都冰冻起来了。

“我还活着么?……这是我的肉体,还是我的灵魂……?”凌五斗感到有一丝轻盈的东西从身体内像一股轻烟一样升起来,觉得自己超脱了,想自己现在再也不怕失眠,再也不怕寂寞了,漂荡的灵魂可以四处飘飞了。

他静静地躺着,想睁开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团朦胧的白光,慢慢地,它清晰了,他辩认出那是一轮月亮。

“这是晚上了,可我是在哪里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从开着的门洞里,他看清了那轮雪亮的残月,但那月亮却似乎进不了他的大脑。

“我得坐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躺在地上的。他试着活动手脚,他的手触到了铁床的床脚。“得上床去!”可无论怎样,身体也动不了。他用已经好了些的左手用力拉住床脚,身体向前动了一下;他抬起左手,摸到了被子,把它拉下来,裹在身上。

炉火早就熄灭了,哨卡里冷得和外面一样。

凌五斗发现自己已经病了。他的头痛得像斧头在劈,鼻子堵得不透气,耳朵里有一种沉闷的“嗡呜嗡呜”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地猛响着。随着身体渐渐变暖,病痛尖叫着逼近了他。他强撑着爬起来,关紧门,把煤炉烧起来,又服了感冒药,躺上床去。

“这只是感冒,吃了药,躺一躺,明天一早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刚才我是不是晕过去了?不,我只是太困,睡着了,如果在床上也能睡得那样死,那该多好。”他害怕再这样去想问题了,怕胡思乱想一通,又睡不着了。病痛中能够睡去是再好不过的,一觉醒来,这病说不定就好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他烧得似乎要燃起来。他开始数数,心想自己如果能从一数到一千,就可以睡着了。

但他从一数到一万后,还没能睡着,他又从一开始,第二次数到了一万,仍不能睡着。他止不住哭了,泪水从脸颊流过,打湿了枕头。

炉火有气没力地燃烧着,他感觉心中像结了冰。

外面又起风了,说不定今晚又有一场大雪。风很大,风声如狼嗥。他感到有一张苍白的网正罩向他。他的心在那网的笼罩下,慢慢平静了。死亡就是为了静静的生活。想到这里,他不禁释然呻吟了一声。他探出身子,把电话拿到自己枕边,心想:“如果真不行了,我就可以告诉连里,让人来替代我,守这哨卡。”但他马上记起,这哨卡已被撤销,再也不用人来守了,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难言的悲伤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他做了一个梦。

他朝四周看了看,看见父亲骑着红马站在高高的雪山上。他像一尊雪雕。他和马一动不动,逆向的阳光给他和他坐骑的身影镀了一道明亮的银边。

他感觉有战友来到了这里。大家很快就把床铺整理好了,煤炉也支了起来,副班长忙着去试收音机,但只能收到邻国的台,叽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只要不是中国的台就叫敌台,他赶紧关了。他有些失望,忙把电话拿出来,接上,使劲摇了起来。电话线接通了。他和连长高兴地聊了起来,两人聊得很高兴,连长对他说,****没有了算个什么事!没有了照样活!凌五斗听他那么说,就附和他,我们到时都把自己的玩意儿剁了。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放下电话,凌五斗开始忙碌起来。吃了三天的压缩干粮,他要给大家做一顿面条吃。他铲来积雪,化成水,沉淀了一会儿,把沙石尘土滤掉,然后开始烧水,水沸腾后,他放了四斤面条,然后又打开一个菜罐头,把菜放了进去。由于氧气不足,气压太低,水的沸点很低,面条有些黏,有些夹生,但大家已习惯吃这种夹生饭食,所以还是吃得很是欢畅。吃饱之后,大家很快就睡着了。他看着满房子的人,心里很高兴。

连里今晚的口令是红马,六号哨卡也是。他在炉火前排好哨,他站第一班。

哨所外面铺着一层白色的光,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积雪的反光。凌五斗熟悉这种夜晚的颜色。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在这里。他赶紧回过头去,他看见炉火呼呼的燃烧着,他的战友正在酣睡,他放心了。

他们骑的军马突然骚动起来,有的喷着响鼻,有两匹还嘶鸣了一声;从扎西家租的托运给养的牦牛也不安地、像狗一样跳动着,然后慌乱地挤在了一起,它们围成一圈,头朝外,屁股朝里,蹬着四足,摆出了一副应对攻击的架势。

凌五斗把子弹推上膛,问了一声:“谁?口令!”

“红马!”一个坚定的声音回答道。随后,一个骑着红马的人从哨所前面的山路上冒了上来,他的身上披着厚厚的白光。

他把枪对着他。“请问你是……?”

“我是凌老四。”

“那么,您是我爹!”

“那还用说。”他跳下马来,那匹红马像火焰一样红。“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儿子凌五斗了,你一个人来守这个哨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哪敢想你会到这里来呢。今天,我想来看看你。”

凌五斗一听,赶紧给跟他爹敬了个军礼。他爹拍了拍他的肩头,他的手挨着了他的脸,冷得像一块冰。他赶紧说:“爹,这外面冷得很,走,进去烤烤火。”

“好。”

红马在外面立着,凌老四跟着儿子进了哨卡。

屋子里暖融融的,有一股煤炭味和脚气味。凌老四在炉子前坐下,蓝色的炉火映照着他的脸。凌五斗觉得他的脸上像是飘着一层厚厚的烟雾,他还是看不清。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笑着说,“你看你这个样子,哪够格来当兵啊。”

“我觉得自己还行,爹,你怎么没有回过老家啊?”

“我也想回去啊,但我老是过不了那些河。”

“那我知道了。”

两人都没有话说了,火却越来越旺。而他的父亲,形象越来越模糊,变成了影子,最后连影子也消失了。而他的战友,也消失了。

屋子十分空阔。这个梦境没能安慰他,反而让他的病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