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存之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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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生存之一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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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凌五斗希望那场病能夺走他生命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轻松而平静,但过了几天,他的病却好了。他这才知道,即使去死,也不一定是能遂愿的。他曾一度烧得迷迷糊糊的,两三天没有醒来。但他还是没有死掉。想死掉的人,你得必须活着;想活着的人,你得必须死去。世界也许就是这样。

在他的病好转后,无处不在的寂寞又降临了,它们在四周重又恐怖地尖叫起来。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天空中不知怎么布满了铅云。雪光已变得非常微弱,夜,不知是何时充满的。

四周的世界那么死寂,他可以听出大山被严寒冻结时的“滋滋啦啦”的声音。这死寂使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最后变成了惊恐。他隐隐听到一种恐怖的喘息声自远处传来,然后如同飞一般迅速地靠拢了,声音也由细微变得宠大,那声音似乎就在哨所外,猛烈地撞击着墙壁。并且,他感觉它们从射击孔爬了进来,带着绿色的鳞光,像一条没完没了的蛇,用冷血的身体缠绕着他。他感到心被绷得那么紧,似乎轻轻一触,就会铮然断去。他想呼喊,但那如蛇一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声音,而这呼喊除了自己短暂地排解一下恐惧外,没有一点用。

他挣扎,他拿起了枪,他的弹夹里有二十发子弹。紧缠在他身上的东西一下松弛了,他听到了它们像稀泥样淅淅沥沥掉在地上的声音。但哨所外的声音仍然越来越大。

凌五斗紧握着枪。这是什么声音呢?夜的声音,群山的声音,从遥远的荒原上涌来的声音,还是凶兽恶魔的声音呢?他点上灯,那声音在光亮中潮水样哗哗啦啦地退走了。

凌五斗身上的冷汗慢慢止住了,心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安静。他仍用满含惊惧的眼晴注视着四周,他看见了那些恐惧的喘息声四处爬行过的痕迹,到处都充满了它们残留的寒意。他拿着枪,关死了门,靠着朝向邻国的那个眺望孔。

他的头脑出奇地清醒。他已经对睡觉、哪怕是半醒着睡去都充满了恐惧。他不由得把解下的子弹袋系好,扎好腰带,背上军用水壶,挂上望远镜,然后把冲锋枪从朝向邻国的那个射击孔伸出去,瞄向无边无际的黑夜,“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哦,那是敌人朝这里冲锋时发出的喘息声,听!密集的子弹正“嗖嗖”钻进哨所四周的积雪里。”他眼前甚至出现了敌人躬着身子朝他冲上来的身影。

“多么热闹,我现在是多么镇定,有仗打了,我打赢了他们,那喘息声就会烟散云消了。我不是一个人在守哨卡,我有八九个兄弟呢,他们都是以一顶十的绝好的战士。他们都在各自的战斗位置上严阵以待。那是什么声音?那么气势汹汹,它们近了,我们可以给它们一点颜色瞧瞧了!”

凌五斗扣动了板机,他弹夹里的子弹迫不及待地射了出去,在夜里拖着长长的金黄色尾光,如一颗流星,钻进了敌人的胸膛。那个中弹的家伙先直起身子,像是要把击中他生命的伤口专门给他看看,然后才倒了下去。别的弟兄们的枪也响了,敌人败退了下去。

“但还没完呢,他们还会来的。我的头脑现在多么清醒呀。是的,我是哨长,我是天堂湾边防连六号哨卡的哨长,这是个距连部最远的哨卡,它有重要的军事意义,我一定要守住它。连长,你******放心吧,我是不会给你丢脸的,明天早上,你就等我的捷报吧。”

他觉得瞄着准星的眼晴有些酸痛,头脑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小莲,去你的吧,现在我哪顾得上你?妈的,多么静,怎么会这么静呢?静得他娘的……我看这正是敌人在组织新的进攻的前兆!果然是的,你看,来了更多的人,他们鬼哭狼嚎般喊叫着。不过,你不用担心,小莲,我们全哨卡的兄弟们完全能够对付他们的。我刚才装了20发子弹,我打了11发,一共打死了11个人;娘的,11个,我们八九个人,每人干掉了11个,那该是多少?打这样的仗,真是太好玩儿了,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把子弹射出去,看到对手颇不情愿地倒下去,心里可真是痛快。开头当然是有些怕的。是有些不忍心杀人的,但慢慢就有了兴趣……像玩一场逼真的游戏,娘的,他们来了,打!”他的叫声嘶哑而恐怖,充满了血腥。

凌五斗真的有一种杀戮的快感,他觉得黑夜里已堆满了敌人的尸体,他们一层垒一层,以各种姿式倒伏着,血,还冒着热气,哗哗地流出来,汇成一条红色的溪流,向低凹处漫去,然后冻结了。

凌五斗的眼晴已看不清什么东西,从射击孔灌进来的寒风使他的整个脑袋都麻木了。

曙光的出现,预示着恐怖的夜晚终于过去。他退回到床上。他清醒了——也许是迷糊了,他已搞不清自己是迷糊着还是清醒着。只觉得白天即将来临,他可以入睡了。他抱着枪,酣然睡去。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凌五斗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那电话,像扑向一个杀父的仇人。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他抓起话筒,只管狂怒地大骂一通。刚才那铃声如一条导火索,引爆了他心中淤积的全部火气。他骂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一层层厚重的的伤心的尸布把他裹缠。他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凌五斗虚弱地坐在床上,只管流泪,没有去理,电话铃就一直响着,它破旧的声音像锯子一样撕扯着他的心和神经,“×你妈的!”他骂着冲了上去,抓起话筒,咆哮道,“****你八辈祖宗,老、子、还、活、着!”

凌五斗吼完,猛地把电话扣了,电话机在桌子上跳了两跳,摔在了地上,话筒与话机分开了,他听到里面还有“喂喂喂”的声音。

他看着地上的电话机,心中涌起一股刻骨的仇恨来。他拿起冲锋枪,打开保险,对着话筒扣动了板机,子弹的尖叫声在这个窄逼的空间里猛地炸开,尖啸着回响,硝烟随之散开来。

凌五斗“嘿嘿”笑了。

天已亮了很久,天空很破旧,群山也很破旧。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像打摆子一样发起抖来。脑袋似乎已变成了一块几千吨重的钢锭,而支撑它的整个身体又软得像在水里泡久了的面条。他挥舞着铁镐,向铸着厚重寂寞的四壁奋力砍去。他看到了乱溅的火星。那些火星与他眼中的火星碰撞着,然后像焰火样散开了……

他的身体漂浮起来,沉重的头朝下栽去,眼里的火花熄灭了,绿色的蛇一样的东西再次爬过来,张大满是毒牙的嘴,开始整个儿吞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