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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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精绝(2)

“哎,我说了,我其实很讨厌做这个国王,一个户仅四百八、人口三千三、胜兵五百人的弹丸小国的国王有什么好当的?但我讨厌朝令夕改。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保证王国国策的延续性。真的,你也看到了,我这点人口,也就和一个百夫长差不多,而汉朝的皇帝,仅后宫佳丽就有三千。但就像汉朝人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得设立各种官职,得给他们发放薪俸,得处理各类王国事务;我每天都得忍受飞扬起来的黄沙的折磨,他们塞满了我的耳朵和鼻孔。早上睡觉起来,也是满口沙子,而漱口的水又苦又咸。每当沙尘暴来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亡国之感,觉得它会把我的王国湮没掉。哎,就三千张面孔,我都熟悉得跟这些沙子一样了;我已厌倦了他们的脸,他们的样子,我就是要挑一个顺眼的王妃都没有,只得用十匹马去于阗国交换。我十匹马换来的女人整天哭哭啼啼,好像这里是人间地狱。你看她屁股都没有,瘦得像枯了好多年的红柳枝,有何嚼头?哎,真可惜了我那十匹好马了!这是于阗国明显地在欺负我——就因为我们王国太小了,任何一个王国都可以欺负我,连这里的风也是。北边的龟兹,东边的楼兰,南边的于阗,谁不对我们虎视眈眈?如果没有汉朝皇帝护着,我这个王国早就不存在了。但现在汉朝一衰落,SUPIS人都要来灭我们了。还有吃的东西,别的国王谁不是锦衣玉食,你看我穿的这件袍子,还是三十多年前,汉朝的使者赏给我的;再看看我吃的东西——我用的的确是昆仑玉做的碗——但里面盛的是土豆羊骨汤,另加一个魁麦其①,半只生洋葱,七颗白杏干,一把葡萄干,两夜光杯木塞莱斯。哎,跟其他国王的吃食相比,这与狗食何异?”

“你不要抱怨了,我只想知道我的哥哥和弟弟们到哪里去了?”

“我只知道你有两个哥哥的确被我杀掉了,他们要谋权篡位。权利是一种迷幻药,你一旦沾上了,就会上瘾。虽然我的王国是这个样子的,但我在这里至高无上,生杀予夺。而你两个哥哥竟想谋夺这一切,真是忤逆不孝,大逆不道,死有余辜!”

“那你其他的儿子呢?”

“他们绝望而去。”

“为什么绝望?”

“为绝望而绝望,就像我现在一样。”

“有人传说,这些SUPIS人就是你流散各地的儿子,他们集合起来,要替天行道。”

“嗤,替天行道!唉,我有些困倦了。要是现在还能躺在王宫里的床上,枕着玉枕,盖着丝绸被子,睡上一觉该多美啊!你说什么?SUPIS人是你的兄弟?也有可能吧。我和他们打过照面,但他们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这些人的轮廓、身高都差不多,去侦察的士勇看到过他们的样子,说他们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摘掉面纱,说他们虽然是很多人,但像一个人一样,像是用未来的一种复印术复印出来的。呸!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阿大,你的锦衾上绣着‘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你的锦护膊上绣着‘延年益寿长保子孙’、‘世毋极锦宜二亲传子孙’,可你现在,身边除了我,没有一个亲人……你是个未来学家,你对未来的预感三十六国中无人能及,你预感到了你自己的今天吗?”

“身处权力之中的人,是昏迷的,从不预测自己的未来。这是一种禁忌。至于子孙,他们其实就是自己的欲望。他们其实一直就萦绕在我头上。我深感厌烦……当然,那只是一种感觉,我相信传说,如果真有传说说SUPIS人就是我的儿子们,你看他们今天不都云集在我身边了吗?至于这些华丽的织锦,那是用来迷惑未来的人们的。未来,本来就是现在对它的虚构。而他们又会在他们的时代虚构我们的现在。”

“你想让自己不朽。”

“不是让自己不朽,而是让我的王国。它是如此小,如此简陋——像一块被人扔在这漫漫黄沙中的土坯。我要让它在未来变成一块宝石,一颗熠熠生辉的珍珠。这个王国自诞生之日起,我就在为此做准备。”

“可是,阿大,你看你现在孤家寡人,好不凄凉。”

“非也,我有我儿子的画像……”

“那是你用来通缉他们用的。”

“一举两得嘛,更多的时候我用来观瞻。”

“你伐掉了王国所有的桑树,用来制作桑皮纸,就是为了给我的兄弟们画像。你知道吗?你每伐掉一棵桑树,沙漠就会向我们王国推进五丈。”

“我喜欢做桑皮纸,然后用它来给儿子们画像,我也就只有这个嗜好了。你看,我要管理种子,河渠老是干涸,我要亲临现场参与水的分配,不然就会发生群殴事件。我的子民舍伽种的树木被百户长强行砍伐出售,这家伙越过州长,直接跑到我这里来告状,我就得审理。我下达了一道敕谕,即第482号文书。宣布了百户长的行为违法,必须立即停止;因为我们王国的法律是严苛的,‘活树严禁开伐,违者罚马一匹;哪怕只砍了树枝,也要罚母牛一头。’”

“可你砍伐桑树……”

“这是为了王国文化艺术的发展。你看,有桑树的时候,我们养蚕,用蚕丝织锦;然后,我们用桑树造纸,进行绘画创作。我的人物肖像画不敢说在中州有多大影响,但在西域三十六国,还是家喻户晓的。你想,如果我不用通缉我儿子的方式,怎么能把这些画张贴到那么多王国的城墙上?这是一种巧妙的传播术。很多王国用军队保持王国的尊严,而我,用艺术!”

“阿大,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笑话你吗?你画的我兄弟们的画像都一样,一个圆圈代表脸,再画两笔代表披散脑后的头发,然后眼眉各一笔,嘴鼻各一笔,问你耳朵呢?你说耳朵藏在头发里。有人讽刺你说,还不如画个圆圈就行了,说这是你儿子的头,但他的脸转过去了。而你还十分得意,每幅必书‘我大精绝国,崇尚法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吾之一百六十四王子忤逆违法,本国王亲绘逆子画像,以便捉拿’云云。你说,这样的画像,你频频张贴于西域各国,甚至远至中州,除了毁坏桑林,浪费纸张和人力,贬低王国形象,何益之有?谁能从你的画像中辨出要抓捕的人啊?”

“你不懂,所有说这些画三岁小儿也能绘的人都不懂,至简至朴乃绘画之最高境界。”

“你对我的兄弟——您的儿子都是如此,你对你的臣民会怎样?”

“我爱民如子,这在西域谁不知道?不过,子民,哼!你看老天给了我一群什么样的子民!愚昧,懒惰,温顺,里面连一个我中意的王妃也挑不出来。我不是不允许他们反抗,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他们惟一的本事就是抱怨命运,抱怨命运把他们怎么生在了这样一个王国;他们最剧烈的反抗无非是自杀,用刀抹脖子,我的一个百夫长竟愚蠢到吃从汉地运来的、珍贵无比的砒霜,简直穷奢极欲!没有办法,只能让他的老婆和女儿一起到王宫来伺候我,他的家产也得全部充公。而最近几年,这些愚蠢的子民竟兴起了一股自杀的新潮流,那就是弄一堆芦苇,自己爬到上面,点燃****!这无非是想用这种看似惨烈的方式让我看么!可我看得多了!这打动不了我的心!我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我也就能直面王国里发生的任何惨烈的事情。我开始还去查查这些蠢货****的原因,顺便看看热闹,现在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人烧焦了的那个样子,跟一只老鼠烧焦差不多。老是****,****,嗤,有点新意好不好?”

“……你!”

“而最让我寒心的是,竟然没人知道我是个侏儒!在这一点上,你可以完全相信你的子民,哈哈哈哈……”

“这值得你如此得意吗?”

“当然,哈哈哈哈……连你都不知道吧?你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王位其实一直在人家的肩膀上。我在别人的肩膀上骑马、征战、狩猎、巡查,但没有一个人看出来。这也是我一直比别人高大的原因。但有一次差点露馅。我胯下的家伙突然忍不住,在汉朝的使者面前对西域各国的现状发表起看法来。我用腿使劲夹他的头,他还是忍不住想说。我只好更使劲地夹他。我的裆功可是了得?硬让他的话说不出来了。使者颇为惊奇。问我身体上是不是还有一张嘴。我笑笑,说我只不过会用胸腔说话而已。汉朝使者连连称奇,说我有这个本事,在这里当国王真是太浪费了,还不如跟他到长安去,到酒肆勾栏去表演,一年挣下的银子比全王国的税收还会多。你说说,我们一个国王在使者的眼里算个什么!我笑笑。没有答应。把使者一行安顿好后,回到王宫,我就把我胯下的家伙杀掉了。也就是从那以后,我胯下之人必须得割掉舌头。”

“你是应该得意,因为你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虚假之上的。”

“不是虚假,是虚构。后者属于艺术的范畴,前者就关乎品德了。你不会知道,最迷人的王国是虚构的王国,最迷人的历史是虚构的历史。”

“未来的人会明白这一切的。”

“未来?嗤,我不相信自己的子民,不相信历史,不相信我的儿子,甚至不相信自己,我惟一相信的就是未来。我已经准备好了未来需要的东西:大量写有佉卢文的木简函牍,大量保存完好、特色鲜明的织锦——仅‘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就可以把未来迷倒。它是个预言吗?很像,其实是我的一句梦话。但你看这幅织锦质地多么厚实,纹样多么流畅,色彩多么瑰丽,即使现在也是世所罕见。”

“我现在知道了,你其实一直生活在对未来的想象中。”

“现实比自己的影子还要苍白。所以,我们不能没有未来,就像不能没有来世一样。”

“你现在有什么遗憾吗?”

“在西域三十六国中,我是最富有统治才华的人,可是,治理这样的小国,根本不需要施展我的统治术。我原想把这些东西传给谁,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觉得太可惜了。”

“你的统治术就是不让臣民有空闲的时候。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可以让他们长年累月地在沙漠里种植杨柳。”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很高妙的一招。我还会举行数沙比赛,时间不限,谁只要有耐心,可以一直数下去,你知道,坚持得最久的人数的沙粒就最多,他肯定就会赢。有个人一连数了七年,差点把自己数死了,但他赢了,我奖给了他一匹马和三只羊。”

“你就这样消耗掉了你臣民的生命。”

“生命本来就是无聊的,能找到无聊的方式打发它,应……应是最……最幸运的。”

父亲说着,皱起了眉头。剧烈的伤痛使他缩成了一小团。他头上的汗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使他的脸变得更加花哨了。

“阿大……”

“我……我觉得我身体里的血越来越少了,我的身体感到有点凉。”

“阿大,我还是把你的伤口包扎起来吧。”

“算了,那样只能延缓我的死亡。王国灭亡了,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我……现在好一点了。”

“我把你脸上的血迹擦了吧。”

“算了,没有必要了,擦得再干净,最后还不是一具被黄沙掩埋的干尸?哎,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啊,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为我们王国的未来精心经营了这一切,但我担心我如果就像现在这么死去,后人是不会知道我是谁的,他们只会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侏儒。如果那样,我创造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阿大,我就说你是一个想不朽的人,但你还不愿承认。”

“你总是相信我的话。”

“你也不必那么沮丧。那副胡杨木棺材还是你用吧,你的伤势已不容许你来掩埋我了。我会在棺材上刻上铭文,注明这是精绝国王之棺椁,这样,你就可以不朽了,你也就没有白创造这一切了。”

“女儿真是孝顺!那你怎么办?”

“我么,自有黄沙。”

“哎——好吧,铭文就不要刻在棺木上了,那里还有一根立木,你赶快把我的剑拿去,在那立木上刻上‘大精绝国国王摩跋伽耶千秋万岁’几个字,然后把它挪到我的棺木跟前,如果来得及,就把我掩埋好,把那立木树起来。”

“好吧,阿大,我相信我来得及。”

“那我可以微笑着,离开我心爱的王国了。”

身高不到两尺的父亲说完这句话,那颗显得过于沉重的头颅往前一栽,结束了与我的对话。

他啃了一嘴沙子,但脸上带着微笑。

西边的太阳沉了下去,把一抹沙漠玫瑰一样芳香的晚霞留在了高高的雪山顶上。那几朵镶了金边的云朵已经融进了黄昏那无边的虚空里,再也看不见了。

注释:

①新疆和田部分靠近沙漠地区生活的居民的主食。这是一种面饼,做法是先把沙子烧红,再把和好的面饼放进去烤熟即成;如果是肉食,就把羊肚洗干净,在里面装上羊肉,然后埋进烧红的沙子里烤熟了吃,这种食物叫“索乎地魁麦其”。

2011,5,7,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