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于当时那个叫快枪手黑胡子的土匪还没有被捉住,所以前往索狼荒原的路上还杀机四伏。政治处的姜干事和警卫连的十多个战士全副武装,紧张地注意着公路两边的动静。驾驶室顶上架着一挺机枪,机枪手的食指一直扣着扳机。
他们是护送女兵柳岚到索狼荒原去的。柳岚和姜干事坐在驾驶室里。她看姜干事一直握着那把卡宾枪,忍不住问道:“姜干事,快枪手黑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干事说:“没有人见过他,只听说他骨子里有白俄的血,骑快马,使双枪,枪使得出神入化,他和他的近百人马在南天山一带的绿洲靠劫掠为生,已经有十三年了。”
“那为什么不给我一支枪?”
姜干事笑了,“有我们这些男人,哪用得着你使枪。”
姜干事不太爱说话,除非一定要让他说。他坐在她身边,像一尊雕像。但不知为什么,柳岚一见他,就喜欢亲近他。所以,快枪手黑胡子留在那条路上的恐怖感虽然和他们如影随行,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看着他腰上那把手枪,说,“黑胡子来了,你把你的手枪给我使。”
姜干事笑着答应了。
他们颠簸了九个多小时后,终于靠近了那个叫三棵胡杨的地方。这里沙丘连绵,柳岚很注意地用目光搜寻,但她只看到了两棵胡杨树。有棵胡杨比较年轻,枝繁叶茂;另一棵已快枯死,但有一根枝桠上仍然顽强地撑着伞大的一片绿色。
姜干事对她说:“快到快枪手黑胡子的老窝了。”他说完,把头伸出驾驶室,对车厢上的战士喊道,“大家做好准备,保持警惕!”
他重新坐回到驾驶室后,尘土也乘机扑了进来。他把卡宾枪的子弹推上了膛。
“你真会打仗?”柳岚惊讶地问道。
“不会打仗部队要我干什么?”
“我以为你带着枪只是给自己壮胆儿的。”
那个外号叫“刀疤”的驾驶员接过话头,用炫耀的口气对柳岚说,“你不知道,姜干事当干事之前,在七一七团侦察连干过排长、副连长,他当排长的时候,曾带着他那个排端掉过敌第九旅的指挥部。”
听了刀疤的话,柳岚看姜干事的眼神更不一样了。
那辆破烂的“道奇”牌汽车下了公路,顺着一条模糊的车辙,向金色的大漠开去。车子更加颠簸了。柳岚不时撞到姜干事的身上。她想坐稳一些,但根本做不到。每撞一下,她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突然,一溜烟尘从远处升腾起来,抹在了蔚蓝色的天幕上。
刀疤说:“那不会是快枪手黑胡子的人马吧?”
“不会。”
“你怎么能看出来?”柳岚好奇地问。
“那片烟尘腾起的速度不快,没有杀气,所以不会是。”
“你竟然能看到烟尘中有没有杀气?”柳岚吃惊极了。
姜干事谦虚地笑了笑。
“听说这帮土匪已经顺着天山、昆仑山逃亡到克什米尔去了。”刀疤说。
“但前几天那家伙还在这里劫了我们往喀什运送粮食的车队!”
柳岚问:“难道我们就剿不了他?”
“这一带沙丘延绵,又靠近天山峡谷,整个就是一个迷宫,那家伙快枪快马,熟悉地形,七一六****部队来围剿了好几次,他都溜掉了……”
“那是谁?”柳岚突然看到远处的沙丘上立着一个穿着黑衣、骑着白马的人。她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抬起自己的双臂。
姜干事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听到了两声枪响。
随着两声枪响,姜干事已跳出驾驶室。车上的战士也都跳了下去。
汽车发出两声刺耳的嘶叫,冲到一个沙堆后面,不动了。驾驶员说:“妈的,是快枪手黑胡子!”
柳岚再望那个沙丘,沙丘上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了一溜黄色的烟尘。她看着那溜烟尘,似乎真的看出了一股杀气。
姜干事有些沮丧地回到驾驶室里,说:“那家伙的确是快!”
“我们为什么没有开枪?”柳岚问道。
“我们的枪还没来得及瞄准,那家伙已跑到沙丘下面去了。”
刀疤下了车,看了看车轮胎,回到驾驶室,心有余悸地说,“这家伙打爆了汽车的前轮胎,看来,他只是来和我们打个招呼的,他的枪要是对准我们,我们今天肯定有两个人活不成。”
柳岚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看到那溜土黄色的烟尘已经飘散开了,远处的天幕上只留下了一片浅淡的痕迹。
二
索朗荒原原本是平静的,现在可好,一听说要来女人,整个荒原就变成了一匹发情的种马,骚动起来了。大家虽然还说粗话,但已有些顾忌;有些人已开始刷牙,开始剃胡须,开始对着能照人影子的地方照自己了。
大功营营长王得胜那年30岁,在当时,这个年龄就算老光棍了。他还没有醒事的时候,就到队伍里讨饭吃。到了队伍里,就是行军打仗打仗行军,连个囫囵觉也很少睡过,根本没有心思想女人。过去经过打仗的地方,碰到中看的女人,大家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在嘴里吧唧几句的。但说过那话,说起那姑娘的家伙可能就在下一场战斗中牺牲了,所以他说的话、见过的姑娘也就扔在了那里,没人再想提起。
仗打完了,这个话题就被大伙说得多了。他对男女之事才醒悟了一些,就觉得自己该有个女人了。没想来到新疆后,一头扎进了石头都长**的索狼荒原。他就想,女人和他们这帮光棍肯定绝缘了,他戏称自己是光棍营营长。
为了去接这个女兵,王得胜骑着马,一大早就出发了,他从索狼荒原的腹地出发,要穿过一片九十多里路的沙漠去三棵胡杨接她。那时候,汽车只能开到那里。为了防止流匪快枪手黑胡子的袭击,他不得不带着二十多位弟兄们跟着他一起吃苦。
他觉得快枪手黑胡子就在他的周围出没。那家伙显然是想调戏调戏他。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那家伙给干掉,想和他比试一下谁的枪更快。但黑胡子像一股携带着马汗味的漠风,来去无踪。即使他偶尔在沙漠里留下了蛛丝痕迹,但转眼间就被流沙抹得一干二净。
他远远地看见那帮兵蹲在沙包下,袖着手,抱着枪,沉默得像石头。
那些兵看到他们,都站了起来,向他们喊叫。柳岚也跟着姜干事跳下车来。王营长看到姜干事还是那副秀才样子,他和那个女兵站在汽车的背风处,正和她说着什么。他知道,这些娘们儿都喜欢那些干事,他们读过书,能写会画,一张嘴能把活玩意儿说死,死玩意儿说活。她们嫌他们这些营连军官粗糙,除了会打仗,就只会说脏话,他在这种时候,总会骂上一句,“妈的,老子就是为打仗活着的,不会打仗算个**!”
柳岚没想到这里的风会如此坚硬,它刮过来时带着钢铁的鸣响,像铁棍一样敲打在她娇柔的身上。她感觉自己一从车上跳下来,风就想把她刮走,她的脚一挨地,风就把她刮得往前飞跑了好远,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要被刮到天上去。她把脚使劲往地上扎,同时把身子弓起来,才站住了,但她的脚还是有些发飘,她像一棵漂在水里的植物一样晃荡着。
王营长和他的战士们从马上跳下来时,却能像铁桩一样稳当地站住。有几个战士看她一走路就飘动的样子,咧着大嘴“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但笑声一出口,就被风像用袖子抹去嘴上的油星子一样抹掉了。
两边的战士都认识,免不了一番推搡拥抱,原来还会叫骂的,可能因为有女兵在场,大家都文明起来了。
年轻的女兵柳岚有些兴奋,她被风刮得在风里打了一个旋,觉得好玩极了,就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那么动听,那帮男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那些开始还袖着手,咧着大嘴“嘎嘎”笑着的士兵,听到她的笑声,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像突然被触动了,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睛突然有些潮湿。
“怎么啦?都******在死人堆里白爬了?眼睛里进沙子了?”王营长看着他的士兵,大声武气地对他们吼叫道。
那几个士兵不想惹他,背过身去,抬起污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望着空阔低沉的天空。
王营长看清了她。她长得很是中看,看上去年龄很小,像柳树条子一样柔弱。虽然被一路的风尘吹刮着,但还是很白净。他觉得自己看到她后,心里很是欢喜。
姜干事过来给王营长正而八经地敬了个军礼。他和姜干事表面上都很客气,但姜干事嫌他粗莽,他嫌姜干事文吊吊的,一副娘们儿样。两人骨子里都有些相互瞧不起,但他毕竟为送这个女兵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假装客气地说:“姜大干事辛苦了!
“哪有王营长在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战天斗地辛苦啊!”他说完,指着王得胜,对那女兵说,“这就是我团战功赫赫的大功营营长王得胜同志!”然后接着说:“王营长,这就是分到您营的女兵柳岚同志。”
柳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老公羊的气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然后,她看到了他那身打着补丁的军装,补丁补得很稀拉,用了各种各样的布片,膝盖处用的竟是帐篷布,一重叠一重的,使他的衣服看上去厚得像一套棉衣。她看了他一眼,她有些怕他。她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很黑,很粗燥,像一块生铁;她看到他的右脸上有一道紫红色的伤疤,微微有些发亮(后来柳岚知道,那个伤疤是1938年在三井镇围阡日军千田大队拼刺刀时留下的,那一刀如果稍偏一点,他就成了烈士),加之他胡子拉碴,柳岚觉得这家伙就是那个快枪手黑胡子,但她还是给王营长敬了个好看、但不很标准的军礼。
他很标准地给她还了个军礼,说“哈哈,还真姓柳啊,难怪长得跟柳条儿似的。什么战功赫赫啊,你别听他瞎吹。”
柳岚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往姜干事背后躲了躲。王营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狠狠地盯了她一眼——这个刚从战场的血火里冲出来的男人,眼睛里还残留着一股杀气,他的眼光锋利得像一把带着血迹的刺刀。他问她:“我的样子是不是把你吓住了?”
她点点头。
“他们都叫我王阎罗,不吓人就不会有这个外号,你多看几眼就顺眼了。”
姜干事转身向道奇车走去,柳岚像个小孤女似的跟着他走了几步,很无助地说:“姜干事,你们这就走啊……”
姜干事说:“车胎还没有补好呢,哪里走得了?”
她像是有了依靠,又变得高兴起来了。
三
这一路走下来,柳岚觉得嘴里都是泥沙。她冲着那帮男人喊了一声,“给我水!”她刚一张嘴,一股风就把一团沙土塞进了她嘴里。她赶紧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吭吭”地咳起来。她咳了半天,觉得嘴里还是涩得很。
独臂营长回转身,走到她跟前,习惯性地咬了咬右侧的牙根,好像他被刺刀刺中时的疼痛还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她。
柳岚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强忍着,站起来,小心地接过他的水壶,有些迟疑地旋开壶盖,闻了闻——那水的味道的确不敢恭维,但她还是强忍着喝了一口,漱了漱口,然后吐了出来。正要喝第二口,那人已把水壶抢了过去,对她大声喊叫道:“这不是在你的老家,水多得成灾。记住,以后所有喝到嘴里的水,即使是马尿,都要吞到肚子里去,不然就不要喝!”
柳岚站起来,想解释几句,她说:“我吐的都是泥沙……”
“泥沙怎么啦?我们五脏六腑填的都是泥沙,我们的血管里流动的都是泥浆!”他那只空袖管被风一会儿刮到胸前,一会儿又刮到背后。他说完,转身就走,他的每一步都很有力。风把他的空袖管刮起来,直直地指向前方,好像在给所有的人指路。
她站在那里,嘀咕了一句:“哼,不就是一口水吗?”
一个绰号叫叫“三指”的士兵用充满自豪的口气告诉她,“我们营长就这样。”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屑地说。
严格地讲,“三指”应该叫做“三趾”,因为他被弹片剁掉的是脚趾而不是手指,但大家故意这么叫,他也没有办法。他笑着对柳岚说:“你不知道,沙漠里水就是命,所以我们营长才那么凶。”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像有一百万头雄狮在吼叫。天空猛地变得昏暗了。
“跟我走!”不知道他是多久回过身来的。风把他的那只空袖子递过来,柳岚想抓住它。他却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像一把铁耙;很硬,像一柄铁钳;很粗燥,像胡杨枝桠。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像一朵鲜花。她跟着他,这么大的风,他的头虽然向前钻着,背却依然挺得很直,他那只空袖管不时拍打一下女兵的脸,像在抚摸,又像是在扇她的耳光。她看见他留在荒原上的脚印比她的深得多。她在心里想,这个人如果立在一个有水的地方,比如说她的老家湖南,他很快就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他拉着她,风再也吹不跑她,但好像更容易把她吹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他拿在手上的一套军装。她跟着他学,想把脚踩得稳实一些,但她做不到。她只有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把她的手割疼了。
他把柳岚塞进驾驶室。不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因为风把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紫黑色的脸膛像冰山一样难以接近。
她想说些什么,但他已“哐”地关上了车门。
她发现姜干事也坐在车上。她从已被风沙打磨得模糊的汽车后视镜里看到,他的几名老兵咧着嘴看着他,坏笑着,有两个老兵油子还捶了他一拳。然后他们蹲到了车的一侧,背对着那传来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的方向,袖着手,望着黄褐色的天空,好像望到了一个迷人的天堂。这一帮家伙像兄弟一样,那些刚刚过去的战斗岁月已使他们血脉相通,即使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身体里流动的也都是一个人的血。她和姜干事坐在驾驶室里,感觉有些孤单。
穹隆形的天空在黄昏中显得很低,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由于天空中积满了漠风扬起的沙尘,荒原的边沿与天空的边际一片混沌,天空和荒原是一色的,天空好像不是空的,而是悬着的另一个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