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领我离开那条小街,走了好多路,过了一座桥,到西城东门里一新华书店买了地理挂图,又到一家文具店买了些别的东西,就离开了县城踏上了归途。这次没有沿白沙河边那条路走,而是走的那条县城向南的大路。没有河水和我为伴了,感到寂寞了许多,老师走得很快,我差不多是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他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很少。过了赵家坟庄,又过了李家官庄,来到了大崖头村那个高高的崖头上。显然老师也有点累,我更不用说了。老师说,咱们歇歇吧,我们就在崖头上坐了下来。
老师从他那瘪瘪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包饼干,不大的一包,我们俩一人一块地吃起来。饼干,以前吃过,只吃过一两次,这会儿吃着,又甜又香。吃到最后,还剩下一块,老师说你吃了吧!我拿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细细地品那滋味,生怕把它吃完了。
“小映怎么样?”
我想不到老师会猛丁丁地问我这个,我顿了一下才说:
“挺好的一个小妮儿。”
这话说出口,马上想起老师在河滩上说的那话,莫明其妙地又有脸红的那种感觉。我怕他再说出那样的话来,赶紧拿话叉开:
“下礼拜你该给我们讲河南省了吧?”
老师也没接我的话茬儿,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你说,我挺喜欢你的,喜欢你什么?”
“学习。”我对自己的学习是相当自信而且有一点自豪的。
“不,我喜欢你稳重,小小年纪,就这么稳重!”
我不怎么懂“稳重”的意思,可听到这赞扬,好像比听人家说我学习好心里还受用,我却又不知我的“稳重”表现在哪里。
“譬如,不乱说话。”老师没等我问,就这样说。
老师突然显出严肃的神色,小声地对我说:
“这次咱俩到谁家,你一定不要乱说!要是有人问你,你只说咱到城里,费了不少事才买到东西,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饭,就回来了。”
我一听,又是大吃一惊,当老师的怎能么教学生撒谎?但我知道老师这样要求我,自有他的原因。而我只有按老师的要求说,才是“稳重”。于是我答应道:
“好,我不说!”
答应归答应,但我还是满心狐疑。休息以后继续向学校赶,到这里路有个弯儿,在我看来,那弯儿是个大大的问号。
二
回到学校以后的那些日子,我发现姜老师的神色,分明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一天他讲课时,好像有点精神恍惚,竟然把开封说成洛阳,学生一笑,他发现说错了,赶忙纠正,可过一会儿讲到洛阳了,却又说成了郑州。
一个星期一的下午,下了第二节课,我正准备到操场去活动一下,这时我的班主任老师找到我,叫我到校长室去一趟。我心里好生纳闷:一个校长,叫一个学生去干什么?我下意识地觉得可能与姜老师有关,却又觉得未必。我进了校长室,里面只有校长一人,这更使我不自在,我还从未单独和校长在一起过呢,心里那个紧张啊!校长指了指在他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叫我坐下,我就坐下了。校长点上了一支烟,把脊梁靠到椅背上,和颜悦色地看了看我,说:
“下周的游行宣传,你们班的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一听是问这个,心里放松了许多。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时期,表演戳穿“纸老虎”、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雄纠纠,气昂昂”,这样的宣传活动不是一次了,而每一次都是严肃的政治任务。校长格外重视这样的游行,我是班长,亲自找一个班长问问准备情况,这种可能也是有的。我赶忙把我们准备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校长,他点头表示满意。接下来他又问了班里和我自己的一些别的事,我一一作答。到这里我以为校长要问的事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我站起来,正准备告辞,校长示意我坐下,突然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聪明,学习不错,又是个诚实的好孩子——”说我别的倒也罢了,说我“诚实”,引起了我的警觉。
“我问你件事,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
这样的问题不可能有别样的回答,我底气不足地说:
“能!”
“前些日子姜老师领你到县城做什么去了?”
“去买地理挂图去了。”
“除了买地图,还到哪里去过?”
“还到文具店买了些本子、画纸老虎用的笔、颜料……”
“这些我都知道,还到哪里去了?”
“还……还……还到饭馆吃了饭。”
我的确如校长所说,是个诚实的孩子,从小不会撒谎,到非撒不行的时候,谎还没撒出来,先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我的面部就是自带的一架高性能“测谎器”,人家一看就知道这人要撒谎了。这一次也是这样,我知道我的表情已泄露了秘密,但我这次因是受老师之托,觉得“撒谎有理”,所以我始终坚持说:
“就去了这些地方,别,管哪里也没去!”
“那你回去想想吧,这么些天了,可能想不清了。”
才过了十来天,这事我能想不清?校长当然知道这一点,他这样说只不过是为这事留下个回旋的余地罢了。
校长从我的表情早把我的实底摸去了,第二天我又被叫到校长室,这一次他没有拐弯抹角,我一进去就神色严厉地说:
“我叫你想的你想起来了吗?”
我已是“鸭子吃了根筷子——回不过脖来了”,还是说“别,管哪里也没去”。
又过了一天,是个星期六,那天下午下了第二节课,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学校没有学生宿舍,学校在周围找民房安排住宿的学生,离家远一点的都不走读。我离家倒不是很远,才五里路,不过要过白沙河,夏天发河水,不安全,春秋趟河水太凉,冬天过窄窄的季节性木桥,大人不放心,所以也住在学校给找的民房里,每星期回家一次。这天,我和同村的两个同学到宿舍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沿着前街的大路向东走到了河边。河滩上有一丛丛棉槐条子,很是茂密,灌木丛中有条从后街来的小路斜通到这渡口。我们刚到河边,就见姜老师走出了棉槐林,从那条斜路上也来到了河边。老师的宿舍在后街上,他自然要走这条小路,他家也在河东面,和我们一样,也是来这里趟河的。
和老师碰得这么巧,我就知道老师有话要和我说。我磨蹭着慢慢脱下鞋袜,又仔细地挽起裤腿,提着鞋下到河里,这时,那两个同学差不多已趟到了河中央。老师也迟迟地才下河,和我并摆着趟水,那水被我们的脚搅得“哗啦哗啦”响。老师不看我,只注视着河水,话却是冲着我说的:
“校长找你了?”
“找了,找了两次。”我也不看他,只看着水,像是在从清清的河水中寻觅游鱼一样。
“你怎么说的?”
“我就按你说的说了,没有说到小映家。”
“要是以后再找你问,你怎么着?”
“我还这么说,我绝不改口!”
“你真好!”老师侧过头来朝我笑笑,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
说完这些话,老师就蹽起大步朝前趟去,我才趟到河心的时候,他就赶上了那两个同学,和他们说着话上了岸。过了河,老师沿着朝东南通向他村的路走了,我们三个说笑着走向我们村。我的话很少,笑也不过是心不在焉地笑,我在想我的心事。
下个星期的星期二,上午上课前,我被从教室里叫出来,一看是校长站在教室外面。我以为校长又要找我谈话了,没想到校长说:“你跟我走!”我只好跟在他腚后走,没进校长室,他领我出了校门,朝后街走去。啊,连课也不叫我上了,我感到问题的严重。啊?这是上那?区政府在后街上,莫非要去区政府?果然,校长领我进了区政府的大门,我想,怎么到这里来了,看来问题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怎么办?我感觉出我的心在突突地跳。
校长领我进了一间屋子。一进门,就见坐着三四个人,面色都很严肃,其中一人还斜背一支盒子枪。那人坐在那里,把枪放在平放的一条腿上,一只手按着那木枪盒,另一只手在玩弄那枪把儿上的皮条穗头。
我一见这阵势,腿直发抖,低着头,不敢看那些人。
沉默,沉默,大家都沉默着,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固体,人成了这固体里的化石。
沉默了大约两三分钟,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一个头发有点谢顶的人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说话了:
“这位同学,听说你是一个好学生,好学生可得听党的话啊!”
那人说话声不算大,语气也还算平和,却给了我极大的震动,因为他提到了“听党的话”的问题。但我想,党不是教育我们做人要讲信用吗?我已经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一定不能不遵行,我这不正是听党的话吗?
接下来他们就问我校长两次问过的问题,我的回答仍然一如既往,但我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前两次校长问我,我失态的面部表情其实已把校长想知道的实情告诉他了,只是我“煮熟的鸭子——嘴硬”,还那样坚持。看来他们要的已不是实情,要的是我把实情说出来,然后让我说的话起某种作用。
“你这个学生,太年轻了,不知问题的严重性。你知道你俩去的那家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我说出这三个字来,就等于把实情说出来了,自知说走了嘴。可我太想知道小映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把去一趟她家看得这么严重了。
“你知道么,那是一家国民党特务啊!”
啊?是这样!我吓傻了,哇哇地哭起来,连说:
“我不知道啊!我哪里知道?我……”
“小同学,别哭!你是小孩,不该你事,你只如实把经过说出来就行了。”
“可是我答应过老师,我怎么能说呢?”
“老师是一个人,我们是代表党组织。你说是一个人重要,还是党重要,啊,小同志?”
这等于在我面前摆出了一架两边不对称的天平,一头的小盘里放着我老师,另一头放着党。解放后我上了这么些年学,老师天天在给我讲要热爱党,党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当然要把党放在前面。我心里暗暗对老师说:
“老师,别怪我,我不能按答应你的做了!”
我擦了一把泪,把头抬起来,一五一十地把那天怎样去的小映家说了一遍。
“你听老师和那女孩的母亲说什么了?”在我说完后,那个问话的人又如此追问。
“老师叫我和那女孩在楼下吃杏儿,他们上楼去了。等到我们吃完杏儿他们才下楼,接着是吃饭,一吃完饭我和老师就走了,他们说什么,我一点没听到。”
“真狡猾!带个学生去打掩护,又用杏儿把他们支开。”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是那个背盒子枪的对另几个人说的。虽然不是对我说的,我却从这话中好像懂得了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但也只是“好像”。
这时,坐在一张桌子那儿在纸上一直在写什么的那个人把他那张纸递给我,说:“这是你刚才说话的记录,你看看,你是不是这样说的?要是没有出入,你在后面写上你的名字,再摁个手印!”说着,就把一支钢笔和印色盒拿来。我一看,那张纸上顶有四个大字——“证明材料”,中间那些字记着我说的话,最后是“证明人”三个字。我看了一遍,见没有差错,就在“证明人”三字后面写上了我的名字,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印色上按了按,在我名字后边摁下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摁的手印。我十个手指“八斗俩簸箕”,按在纸上的正是一个鲜红的“簸箕”。
我们的地理课一周两节,分别排在星期二上午第三节和星期五下午第一节,星期二那节我没捞着听,星期五的地理课课前,教导处的老师来班里通知,说地理老师有事,不来上课了,叫我们自习。别的同学觉得这很平常,我却知道怕是老师出事了,今后还能不能再给我们上课,也很成问题了。
结果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
第二天午后,一条令全班同学大为吃惊的新闻就在教室里炸开了。家在后街的一个走读生一到教室,就向同桌小声地说:“咱地理老师被绑走了。”接着这消息就传遍了全班。原来,这走读生的家和姜老师的宿舍只一墙之隔(老师和学生一样,宿舍也是赁的民房)。午后,这同学在天井里突然听到墙那边有异样的动静,就扒着墙头往那边一看,只见两个带枪的人把老师的两臂别到背后,用一条麻绳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麻绳余出长长的一截像条缰绳,一人牵着老师,一人端枪指着,出了大门。这同学赶忙跑出自家的大门,见那俩人押着老师向通向县城的方向去了。当时农村逮捕人,不用手拷,只用麻绳一绑了事;也没有“危厄危厄”叫着的警车,只让被牵着的人犯走在前头,后边的人持枪押着前行,像农人赶着回家的牛。
这消息给别的同学带来的只是惊愕,给我带来的却是负罪的感觉和深深的自责。我知道,是我那颗鲜红的“簸箕”害得老师被绑了去!可是,我有错吗?我陷入了痛苦的思维混乱中……
三
打那以后,我常常夜间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也会被梦魇惊醒。白天上课精力集中不起来,常常走神,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回到家里,父母看出了我的变化,一问,我“呜呜”大哭起来,父母百般开导,收效甚微。找医生看,医生说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杖着我学习底子打得厚实,到高小毕业后,我以我“衰弱”的“神经”,居然考取了县城里的一所中学,直到初二我才从“衰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以后顺利地考上了后师,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我的母校——张村完小,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我在这里教的时间一长,学校和家乡的事就什么也听到了。听说我姜老师现在在他老家当“社员”,成了农民。
这么些年了,对老师我一直怀念着,甚至可说是挂心着,有了他的消息,我当然是很高兴了。但听说他成了“社员”,我又深深地自责不已——要是没有我那个红手印,他何至于失掉工作,当了农民?
“不行!我得去看看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