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下落的第一天,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去看老师。但又一想,老师还爱见我吗?
“你这说话不算数的人!还有脸来见我!”
要是老师这样训我一顿,让我吃闭门羹怎么办?可一想到老师待我的那份带有父爱成分的感情,以及我要当面向老师告罪的急切心情,就又恨不得马上去见他。我想好了,要是老师把我关在门外,我就站在门外不走。古代不是有“程门立雪”吗?虽然古今性质不一样,也未必有雪,立在老师门外时间一长,说不定同样能感动老师。
下星期,一定去!可到了下星期,又想,到再一个下星期吧!就这样,一星期一星期地往下推,一直推到了傍麦口。
有一天,体育老师有事请假,课外活动时间教导处叫我带队活动。我们学校的操场小,只要村南那片场院是空的,老师就带学生到那里活动。这一天我带学生到了场院,抬头向南一看,就见那片杏树林郁郁葱葱的,绿了半边天。稍近一些看,就会发现其中的几棵上面已闪现出点点黄红色的星星。啊!麦黄杏,麦黄杏熟了!随即,脑子里浮现出了老师还有小映他们的面容。对!就带麦黄杏去看老师!迟迟没去看老师,想不出给老师带什么礼物是原因之一,总不能“提着十个胡萝卜”去吧!乡间又没有那么些花样,我到供销社里去转悠过好几趟,总拿不定主意,这下好了,有物可送了!
就在那个星期天,我带上一个背包,也是帆布的,来到了杏树林。给我摘杏儿的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不过现在她已是一个大姑娘了,但她爬树还是那样灵巧。不多会儿就摘够了。当时我才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把杏挂在车把上,吱吱嘎嘎地来到了河边。挽起裤腿,提着鞋,扛上自行车,趟过河去,顺着通向老师村的那条路,一路飞车,天东南晌就来到了那个有石有河名“石河”的美丽村庄。
打听了几次,穿过石板铺地的几条街巷,终于在村子最南边面河而居的一溜儿民房中找到了老师的家。我把车子支下,在大门外徘徊,几次上前举手敲门,几次又把手放下。就在这徘徊不定时,我上前退后地观看了老师家的外观:大门是我家乡通常有的“挑翅门楼”,门楼两旁是条石砌基青砖镶边的****墙,黑色的门扇上贴着大字对联,曰:“江山千古秀 祖国万年春”。门左是一棵碗口粗的国槐,繁枝茂叶掩映着门楼上的红陶瓦顶,爬到墙头上的扁豆还没开花结豆,只给粉墙抹上了几片嫩绿……
眼见两个荷锄路过的农人朝这边张望了,再不敲门不行了,我鼓了鼓勇气,上前按着门环轻轻地拍了几下,就听门里问一声“谁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给我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好面熟啊!我向院里一看,见我老师怀里正抱一个棉槐条篓子在编那篓把,他见我进了大门,把那个半成品篓子一扔,大步迎上来,两手抓住我的双肩,身子往后一仰,在我脸上端详了一会儿,叫了一声“知非啊”,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我也就眼泪簌簌地,说:
“老师,我这么晚才来看你,我来晚了!太晚了!”我伏在他的肩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
“不晚不晚!我听说你分到张村完小了,我就知道你一准来,可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
犹豫着不敢见老师,没想到老师会这样。
他说着,就把我让到了他编筐篓的那儿,叫我在矮凳上坐下。我见身边尽是编好的筐啊篓啊的,有小推车用的“偏篓”,有抬粪用的“抬筐”,有拾草用的“元宝篓子”,还有用白柳条编的盛干粮用的“夹篓子”……
这时,那个给我开门的妇女端着茶盘提着暖壶从屋里出来了,老师冲她说:
“若兰,快来见见我的学生知非,我的得意高足——对,你们见过面。”
“是师母吧?对,见过面!”刚坐下的我随即又赶忙站起来,冲她一弯腰,说了一声“师母好!”
我心里好生诧异!
师母看了看我,从我脸上找到了当年的影像,她面上掠过一丝凄苦,便热情地地招呼我坐下,喝水。
我看着这对夫妇,心里惊愕着这世事的难以料想和莫名其妙。我突然想到一个人,问:
“那么,小映妹妹呢?”我下意识地加了一个“那么”,自悔失言。
“她到自留地收拾小菜园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师母说。
正说着,就听大门一响,进来一个年轻姑娘。只见她挽着裤腿,穿着一双胶鞋,鞋上满是泥,上身的夹袄也有点破旧。她刚把扛着的锄立在大门后的墙根,师母就朝她说:
“小映,你看谁来了!快叫哥哥!”
小映一边从我身边走过,一边羞赧地叫了一声“哥”,当我站起来叫“小映妹妹”的时候,她已进到屋里去了。
“这孩子!”老师冲着她的去向说。我朝这当父亲的脸上一看,是一脸赞许的神色,却又有点怪她疏淡客人的意思。
少顷,小映从屋里出来了。我的眼前一亮,好一表人材!只见她已洗掉了尘土,换了一身装束:香色对襟盘扣斜插兜窄裉条绒褂,藏青比基直缝直腿裤,圆口偏带矮跟黑色牛皮鞋。穿戴虽已半旧,却很合体,周身透着一股干净利索劲。那圆脸仍如熟透了的麦黄杏,那头发像纷披下的半圈乌云,额头上斜散下的几缕黑发恰到好处地起着调节脸型的作用。几年不见,竟出落成这样一个大姑娘!我不敢直视她,只以眼睛的余光在她身上寻找往昔的印象,兼获一种难遇的美感。
小映没了才进门时的羞怯,大大方方地自己找了个马扎儿在我们中间坐了下来。
“哥哥,听说你在张村当了完小老师,离我家才二三十里路,怎不早点来我家玩?”我们乡下说“来我家耍”而不说“来我家玩”,她还带着城里人的痕迹,我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愧疚地朝她一笑,说:“是来晚了!可我这不是来了嘛!”
我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提来那包麦黄杏,对小映说:“小映妹妹,把杏儿洗洗,咱吃杏儿!”我还记着她吃杏儿要洗的习惯。
“还是在村南那几棵树上摘的吧?”老师一边把一颗杏儿掰开填一半到嘴里嚼着,一边问。
没等到我回答,小映突然站起来到屋里,一会儿拿一个小包回来,打开来一看,是五六个已磨得圆圆滑滑的杏核。
“这是当年咱吃杏儿时我留下当‘宝骨’玩的。”
“这么些年了,你还留着!”
杏核是我们农村小孩常玩的一种东西,男孩子用它来“弹窝”,像当今打高尔夫球,谁先弹进窝谁赢;女孩子用来“拾宝骨”。我接过那变成古铜色的杏核在手里揉搓着,像在抚摸着那段童年的记忆。
接着是大家吃杏儿,一齐沉浸于对往昔苦涩的回忆中,相对无言。
师母打破了沉默,说:“别光顾吃杏儿,小映,一会儿你到后街去割点肉,再到咱菜园去拔点菜,你哥哥来了,咱得好好招待招待!”
小映答应了一声,起身走了。老师忽然想起什么,说:“知非,你不是对绰鱼感兴趣吗?走,咱俩到南河里绰鱼去,也好叫你尝尝咱家乡美味!”
“你们去吧,我在家里准备午饭。”师母把“晌午饭”省掉一个“晌”字,这也明显是城里人的话。
我和老师带上绰网、鱼篓,出了大门,沿着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路往下走,不多会儿就来到了河边。我问这叫什么河,老师说叫“孝女河”。我们一边脱鞋、挽裤腿,老师一边给我讲这河名的来历,那凄美的故事,给这条河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更觉得这条河有着一种看不透的美。这是白沙河的一条支流,流到张村那儿就两河相汇为一。这河虽比不上白沙河那么宽那么大,可同样沙明水净,好像比那大河里的水还要清澈。
我提着鱼篓,老师用那绰网不时地向水里一推又提上来,十有八九有一条甚或两三条翻着白鳞的浮鲢在网里活蹦乱跳,我就及时地把它们捉到鱼篓里。
“你试试?”老师看我饶有兴趣,就把网向我手里一递,说。
我学着老师的样子,见一条鱼向我脚边游过来了,我急忙把网向水底一推,提上来一看,网里空空的。就这样我向水里推了十几次网,一无所获,老师在一旁不断地指点,也无济于事。老师向鱼篓里看了看,说:“做一个菜还不够,给我网,咱再网几条。”老师把鱼篓交还我,就又“网不虚推”地网了一会儿,说:“这会儿够了,走,咱回家拾掇去!”
我们正从河心向水边趟去,就听到一阵“吱吱呀呀”声。抬头一看,见小映挑着水筲出了家门,沿那条小路正向河边走来。靠河的人家都吃河水,她是来挑水的。我心想,河水这么浅,才一拃来深,她怎么把水筲灌满?我站在河里不动了,瞪着眼看她如何舀水。
只见她来到河边,把一只水筲落在岸上,担杖钩并没从筲系上摘下来,两手持担杖把另一只水筲伸向水面,手一摆,把筲摆倒,让筲口触到水面上,戗着水把水筲向来水方向只一拉,筲里就满满的水了,一点沙粒都刮不到筲里。然后用一只胳膊弯抵住担杖,把满桶水挎到岸上,仍然不摘担杖钩,又如法炮制把另一只筲灌满,不往岸上挎了,一哈腰担杖上肩,挑起来就走。我吃惊了,对老师说:
“小映真能!这简直是耍杂技啊!”
老师说,这村里的人都吃河水,人人会这样挑水。小映刚来时可不会,水筲下去,不是灌不上水,就是刮一桶沙子,急得她哭。后来就慢慢学会了。
听老师说完,刚向前趟了几步,我又站在那儿了,我看小映挑水上坡看呆了。只见她一手扶担杖,一手大幅度地摆动着,那脚步轻捷而均匀,那担杖随着她的步幅在一弯一弯地颤悠,两只水筲一起一落地颠动着,整个人在满是绿树的背景上翩翩地行进,简直是一幅活动着的图画,美极了!真是美极了!我站在河里,一直目送她进了大门,才上岸赶上老师,一同回了家。
老师拾掇这些小鱼,也使我大开眼界。到家把鱼倒在盆里,拿起一条,两手一挣,就把活活的一条鱼的头挣了下来,然后照鱼肚子那儿一捏,就把鱼的内脏捏出来了,在水里一洗,干干净净,光等下锅了。靠河的人,不但会捉河中的鱼鳖虾蟹,而且会做这些“河物”。师母用我们网的小鱼做了两道菜,一道是“生煎鱼饼”,把拾掇好的小鱼加作料加面糊,上油锅煎成饼状,金黄中有条条白纹,吃起来外焦里嫩,鲜香无比。另一道菜是鱼羹,同样极鲜美。吃着这小鱼做的菜,享用这从未尝过的河边人家特有的美味,我忽然记起晋朝那个一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就毅然弃官回乡当农民的张季鹰来。我老师丢了教席,回到依河而居的小村,想吃鱼了,带上绰网鱼篓去河里,网够一个菜就回家,或鱼饼或鱼羹,加上一壶老酒,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简直是当代的张季鹰!不用说当个受气的小学教师,就是当多么大的官,也应该感西风毅然归来。想到这一层,我心底对老师的那种负罪感似乎减轻了许多。
那顿饭不光有鱼饼鱼羹,还有小映从自家菜园里拔回来的时鲜菜蔬,那支生生的菠菜韭菜小红萝卜,满能比得上张季鹰家乡的菰菜莼菜了,还有张季鹰家未必有的自酿米酒和自做黄酱呢!那中午,在正间的“当门”处放下一张矮腿小桌,我们四人或矮凳或马扎儿围桌而坐,随意地吃着,像一家人一样,惬意极了。小映母女不胜杯杓,早早地吃完饭,就各人去忙营生去了,我和老师还酒兴正浓,继续喝着。那家酿米酒,酸甜适度,醇厚可口,越喝越爱喝,不觉三两壶落肚了,我俩都已微醺。人一有酒了,话就多起来,平时不便问的也就问了,不爱说的也爱说了。就在这种状态下,我问了久想问而不敢问或不便问的有关老师的身世经历,把困惑我多年的迷团借着这酒向老师没有什么顾忌地一一抖开,没想到老师不但不讨厌我的多嘴,而且好像找到了一个无话不可谈的知己,详细地把自己的半生坎坷和多年郁积于胸的块垒一股脑儿地吐露在了我的面前。
老师一仰脖把一杯酒倒入口中,声泪俱下:“知非,不堪回首啊……”老师就这样开了头。
四
我的老师名姜志宽,他父亲是家乡很知名的一位教书先生。父亲和邻村的一个姓孙的老同学是世交,这孙先生在县城开药铺兼行医看病,堂号“保善堂”。医生有个独生女儿,名孙若兰,与姜志宽定了“娃娃亲”。志宽和若兰两人渐渐长大,在同一所学校念完了小学,又一块儿升入县城的中学。
两人同级不同班,若兰走读,住在父亲的药铺里,志宽是住校生。平时各人念各人的书,很少接触,到了星期天,志宽间或地到药铺里找若兰玩,一起读读书,谈谈人生什么的。志宽父母在乡下,若兰的母亲也住在家乡,有时若兰利用星期天回家看母亲,两人就一起沿着白沙河和孝女河边那柳荫下的小路结伴同行。那个年代,尤其是在农村,人们还相当“封建”,一对少男少女一起走路,还是稀罕事。他俩或肩并肩,或一前一后,一边说着话,一边轻快地走着,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惹动了河里打鱼的、路上走道的、田里干活的不少人的目光,在沿河的旖旎风光中平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