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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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麦黄杏(4)

到了高三,他俩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了。一天,他们一块儿走在河边树下那条回家的路上。要知道,我们城南的文化相对落后,能在城里上中学的,边方也就他们两人,回家路上总只是他们俩,没有别的伴儿。这一天他俩一同回家,一出城就发现天不好,他们脚步匆匆,生怕遭雨。过了城南八里庄,趟过河向前走了一会儿,就见乌云越压越低,天变得黑黑的。突然一阵风凉凉地刮过,就听见“刷刷刷乌乌乌”的“云磨”声由远而近,一会儿大颗的雨滴就向地面砸下来,砸起朵朵醭土花。志宽来自农村,对这暴雨欲来的征兆很是熟悉,他知道马上就会变成落汤鸡。就在这时,他看到前边不到百米处崖头上有一间小屋,那可能是农民看菜园用的“园屋子”,也可能是间烤烟用的“烟屋子”,他也不管什么屋了,拉上若兰就向那儿飞奔。大颗的雨点越来越密,砸在脸上,生疼。他俩刚躲进那间小屋,“喀嚓嚓!”闪电和雷声同时打将下来,不远处的一棵大杨树被劈成了两半。小屋里的两个人被震得脚离了地,若兰一下扑到了志宽怀里,浑身战栗着,发出一种惊恐不安的哭喊声。志宽就势把她紧紧抱住,把嘴贴在她耳朵上,像哄小孩似地说:“别怕,别怕!有我呢!”

若兰在志宽怀中像小船找到了避风港一样,不再浑身发抖,可心却抖动起来。此时屋外的雷电仍时时炸开,可是他们已全然不知了,两颗年轻人的心相碰撞,擦出的电闪雷鸣盖过了屋外的霹雳火闪……

两个人都成长在很“封建”的家庭里,打小受到的是循规蹈矩的教育。虽然两人是“娃娃亲”,自小就确立了“未来夫妻”关系,且又一直在一起上学,但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是这场急雷暴雨打破了他们心上的樊篱,却也使他们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甜蜜。久久的久久的,外面的雷雨已经停歇,他们才如从梦中醒过来一样,发现竟然在对方的怀里,赶忙分开,脸羞得通红,各人在自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样?”

雷阵雨的特点在一个“阵”字,一阵骤雨迅雷过后,又是天蓝日丽,他们又相伴上路了。他们还是肩并肩走着,可他们谁也不说话,只在心里默默地品味着什么。总而言之,在此后,他们在相敬如宾中多了不少柔情蜜意。

这时已是日寇快要完蛋的时候,从日酋到士兵,对自己的命运都有了预感,变得更加无恶不作,穷凶极恶了。下乡“扫荡”时,特别注重搜寻“花姑娘”供他们作最后的淫乐,连城里也时常发生在大街上劫持民女的事件,尤其未“上头”的姑娘,没有敢在街上走的了。在这种形势下,有闺女的人家纷纷给闺女找婆家,草草成亲。这时,志宽和若兰双方父母商定,让他们立即完婚。喜事未作张扬,在男方家中邀请了不多的亲朋,摆了几桌酒席,按简化了的当时婚俗举行了婚礼,新人入洞房,礼成。

双方父母商量好,婚礼后志宽到城里继续学业,若兰在家里侍候公婆,照顾母亲,就不去上学了,以免出事。可是若兰死活不愿意,她舍不得她的老师、同学,更舍不得她学的功课。志宽也不想叫她半途而废,两人在洞房里商量好了办法,一齐向父母双亲说:虽然城里也有危险,可学校里还基本正常,他们的校长虽干着伪职,却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想了很多办法与日伪当局曲与委蛇,千方百计保护他的学生,所以住在学校里比在乡下都保险。若兰回去,就不再走读了,和其他女生一样做住校生。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双方父母总算同意了,但提出一个条件:若兰必须是婚后装束,日本人主要是抢“花姑娘”,上了头的媳妇危险相对小点。他俩想了想,觉得老人这是为他们好,也就答应了。

在我们家乡,当时闺女和媳妇的装束有很大不同,未出嫁的女孩子一般是脑后垂下一条长长的辫子,像清朝的男人那样。城里的女孩儿一般不梳辫子,多留齐肩的长发,头上用一条带子束一下,少数留辫子的,也只留两条短辫儿。结了婚的女子就不同了,无论城里乡里,都是把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像颗巨大的黑蚕豆粘贴在脖颈和后脑勺的结合部上,我们当地叫这种发髻为“纂”。这是发式,至于穿着,也很两样,突出的是媳妇穿斜襟的上衣,闺女穿对襟袄褂。

结婚的时候,若兰就是按媳妇样式打扮的。一个学生,突然这样子了,她觉得别扭死了。可她不得不认可自己的“媳妇”身份,也就不得不如此装束,及至回到学校里还要媳妇打扮,她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为这事她当着公婆的面哭过,回到洞房面对自己的男人更是大哭。丈夫一边安慰她,一边想办法,终于办法有了,新媳妇这才止住了眼泪。

就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三天,这天过午,沿河边的那条路上,一头毛驴驮着一个穿着朴素的媳妇,赶脚的“王小”在前边牵着驴缰绳,驴后跟着一个小伙子。这仨人迤逦来到城里,在一座校门附近的一爿小饭铺门前停了下来。赶脚的牵驴走了,小伙子和媳妇进了饭铺。一会儿,恢复了学生装的若兰和志宽,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学校,回到他们班上,上课去了。这天正是他们请事假到时间的一天。学校里的人,包括他们的同学和老师,没有谁知道他们已是一对夫妻。

又一个星期天到了,已住在学校女生宿舍里的若兰出了校门,又进了校门旁那个小饭铺,当她出来时,已变成头上绾纂的小媳妇了。以前若兰走读,来不及在她父亲药铺里吃饭,常常在这饭铺里用餐。开饭铺的一对夫妻是她的老乡,而且是她家的老亲戚,和若兰父母很熟。若兰就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在这饭铺的内室里改换装束。

变成小媳妇的若兰,穿戴极其平常,甚至有点邋遢,走在街上毫不惹眼。这小媳妇匆匆地穿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她父亲的药铺。她怕铺子里的伙计看见笑话,从后门进到里面,到了自己原来的那间卧室,赶快把衣服换下,把发髻松开,又恢复了学生的面貌,这才来到前面见父亲和伙计们。打了个照面,就又回到西厢屋自己的房间,她这次是来拿她存在这里的衣物的。结了婚她不愿意和志宽一块来铺子了,怕伙计们说小两口形影不离,就没和志宽说,自己来了,打算在这里吃了午饭就赶快回校。

若兰正在房间里打开她那个柳条箱子翻找衣服,突然听到前面门面房里人声大作,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出厢房来到院子里,从门面房的内门往里一看,只见两个日本兵端着大枪,嘴里叽哩咕噜地大嚷着,两个汉奸兵正在往父亲的手腕上戴铐子,还有几个在翻箱倒柜。若兰见状惊得差点昏过去,大喊“爹!爹!”就要往屋里扑。

“兰兰,你快跑!快!快!”父亲朝门外大喊着。

可是,鬼子早看见了若兰,一起围上来捉住她,把她父女一齐押走了。在鬼子看来,掌柜的被抓走,这铺子里的一切他们感兴趣的,都可以拿走,对若兰这“花姑娘”当然是最感兴趣了。

第二天,志宽发现若兰没有上课,以为是她病了,到她宿舍找,不在,一打听,才知道昨天去她父亲药铺到现在没回来。志宽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请了假,急急地赶到药铺,见店门紧锁,门上贴着封条。

志宽有如五雷轰顶,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若兰哪里去了?急得他直跺脚。

他忽然想起,店里的一个伙计是同乡,伙计的哥哥在日军司令部当“大师傅”,何不到那里问问?

志宽找到了伙计老兄,一看,伙计也在那里,哥俩正在说这件事,想不出救东家的办法,急得直摇头。见志宽来了,没等到问,就说了若兰父女被抓去的情况,为什么抓人,抓去怎么样了,他俩都不知道。志宽问怎么办,那哥俩正要问他呢。最后,志宽托伙计哥哥找里边的熟人打听一下情况,自己则火速回老家找亲朋好友想办法去了。

过了一天,志宽领着人带着钱找到了那伙计哥俩,哥俩一见他们来了,还没说话,就先哭起来。志宽说:“先别哭,快说怎么了!”伙计泣不成声地说:“东家被打死了!”他们一听,跌足痛哭,连说:“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们见了日本人。

那日本头目一脸凶相地咕噜了半天,翻译告诉志宽,说是因为若兰父亲投毒害死日本人,才把她父女抓来抵罪的。若兰父抵命,若兰顶替死者留在这里。

跟这些鬼子强盗没有什么理可讲,志宽他们找到了被丢在乱葬岗的尸体,拉回去殡葬了。志宽怀着一种使命感,随即又返回城里。他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驻这座县城最大的日军司令有个心爱的小妾病得不轻,随军医生医治无效,当地医院也治不好,听说若兰父亲是名医,就把他请了去。若兰父亲诊视一番,见病人已无可救药,但不得不开了方子,按方把药服下,没想到那小妾当夜就死了。日军司令认定是故意把他的宝贝药死了,于是就把若兰父女抓来。

“是我误诊致死人命,你把我女儿放了,我来抵命!”根本就没误诊的老医生,为救女儿,只好给日酋作揖打躬地如此说。

日酋脸上显出狡黠的表情,嘴里咕噜了一阵,翻译把他的意思译出来:

“抵命?要你老家伙的命有什么用?要你女儿抵命还差不多!”

“你把我父亲放了,我来抵命!”若兰一听,对鬼子大喊。

翻译官把若兰的话译给日酋听,那司令又朝若兰好看的脸蛋看了看,淫邪地笑着,一点胡儿下面的嘴裂开,连连说:

“要希!要希!”

司令又让翻译官问若兰,若放了她父亲,是否一切听命,若兰决断地说:

“只要放了我父亲,不再找他的麻烦,就一切听安排;否则,我立即死给你们看!”

“兰兰,你怎么这样糊涂!你还年轻,我这么大年纪了……”

日本鬼子不理若兰父亲,通过翻译官对若兰说:

“好的,这就放你父亲,你来顶替我的爱妾!”说着,一摆手叫士兵把若兰父推出了门外。接着向翻译官咕噜了一句什么,翻译随即跟了出去。

“兰兰!你好糊涂啊!你,你……”若兰父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扭回头来向若兰喊着,兰兰看不到父亲了,还能听到父亲凄惨的喊声。

翻译官向士兵传达日酋的命令,把若兰父亲拉到远一点的地方,杀害了。

若兰是打好了谱的,只要救下父亲的命,自己再与鬼子拼却一死。到了天黑,她被拉到了日酋的卧室里,她估计被放出去的父亲此时已能逃离县城了,她就开始了想好的拼命计划:乘鬼子不备把他拤死。可是鬼子早有防备,硬是把她强奸了。

志宽回到城里,心里暗暗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但他当前首要的是把若兰救出来。他知道这不容易,不容易他也要去救。救不成他也要杀了那日本司令。和他同归于尽也行。这些日子他学也不上了,连假也没请,他觉得没了若兰,连活着都没有意思,还上什么学!

这一天,他到南市场上去买了把尖刀,磨得锋快,袖在袖筒里,来到日军司令部,在门前转来转去。门上持枪鬼子戒备森严,他毫无办法。想打听一下若兰的情况都无法打听。他一个学生,又没有上墙爬屋的本领,进不到里面,只能在外面干转悠。看看天黑了,再在这里转悠,除了无济于事,还会连自己也搭上。没法,只得回到自己的宿舍,连饭也没吃,也不觉得饿,一头倒在床上,躺在那里想办法。他想,单是自己带把刀子去转,是根本救不出若兰的,怎么办?他突然想到了校长,校长不是很爱护他的学生吗?若兰是他学生,他应该管。想到这里,他一挺身下了床,朝校长室走去。平时进校长室觉得不容易,总是在门外徘徊好一会儿才能进去,这次他没徘徊。见了校长,说了若兰出事的事,连自己已和若兰结了婚的事也说了,请求校长设法救若兰。校长说,他早知道了,而且已去为若兰交涉过两次了,都没有结果。校长说他托了更管用的一个人去日军当局通融去了,说好明天回话,“到明天晚上以前,若事情能成,我就告诉你;到那时我不找你,就是不成,我也就爱莫能助了。”

第二天,志宽觉得一天比一年都长,好容易熬到晚上,都八九点了,校长还没找他,他知道事情不行了,但还是去找了校长。校长连连摇头,只安慰了他一番,叫他小心处事,别救不出若兰,连自己也搭进去。

志宽绝望了,他躺在床上想了一夜,“干脆和鬼子拼了算了!”他打定了主意,天一明,他又袖上那把尖刀向日军司令部走去,他打算日军司令一出现,就扑上去把他捅死,就是杀不了日军司令,杀死日本兵也行。杀死一个够本,不,杀死两个才够本!这时他还不知道,杀死两个也不够本,得杀死三个才行。

前一天他在日军大门口转来转去,就引起了日军的注意,这一天他刚到那里转了一个来回,就被日军用枪指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拿出刀子,日军就扭住了他的胳膊,“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日本人没杀他,满洲国那儿正缺劳工,他被押到鸡西双鸭山那儿挖煤去了。

再说若兰。她在日本司令那儿,几次寻死都未成功,她连死的自由都被剥夺了,剩给她唯一的斗争方法就是绝食了。几天下来,她已经形容憔悴,面黄肌瘦了,日酋已对她失去了兴趣。又过了一两天,已是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死人了。这时,日酋命人把她送进了一个诊所里,不是让若兰在那里得到救治,实际上把她拋在诊所里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