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诊所不大,只有一个医生,这医生名叫高荣航。说起这医生,来历可不一般,他原是城里一个大财主家的少爷。他父亲自己没上多少学,是从当小伙计开始凭艰苦奋斗一步一步发家的。父亲想,自己没捞着多上学,一定要让儿子上出个样来,就把他送出去上学。学的是实用物理,学些电器一类的功课,当时兴“实业救国”的口号,希望他学成后当国之栋梁。他在那学校里对电器一类倒还有些兴趣,无奈他打小矫生惯养,是个“耍孩子”,在这里又得上课,又得作作业,他哪受得了那份罪!他听说有人雇替身上学,他就用父亲给他的钱雇了一个,供应人家一切费用,人家去学知识,考试的成绩算他的。到放假时他拿着成绩单回家给父亲一看,老头子见分数挺高,很高兴,下学期给他的钱更多了,他可以更随心所欲地玩了。他玩,倒也玩的不怎么太出格,主要时间他泡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帮着技师们拆拆装装收音机、发报机,再就是玩玩照相机什么的。这些东西在当时是些很稀罕的洋玩意儿,他感兴趣,捣鼓这些东西有趣味而且不用学那么些枯燥的公式定理,只照着师傅的方法去摆弄就行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终于被父亲发现了他的秘密,把他弄回家,暴打一顿,不叫他出门了。可是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老关在家里,再说,不当栋梁去救国了,可总得学点本事将来吃碗饭吧!正巧,本城有所医士学校,校长和他父亲熟,就把他送去学医去了。他对医一点也不感兴趣,可这回儿是在家门口,无法找替身了,只好自己强打精神学了一点,到出校门时,竟也能看个头痛脑热,打打针换换药什么的了。
没过几年,他父亲的买卖突然倒闭了,万贯家财顷刻几近乌有,父亲一气之下,死了。幸好这时他已从医士学校“学成”毕业了,他就把东关一条小街上没有卖出去的一处店铺改造了一下,卖了父亲收藏的几件古董,置办了几个药架,进了些器械和药品,煞有介事地开起了诊所。起初是不行,只能看些小病小灾,时间久了,却也歪打正着地看好了几个“有病乱求医”的危重病人,于是在半个城区就小有名气了,诊所墙上也赫然掛上了“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锦旗。
这一天,几个皇协军士兵用军用担架把若兰抬进了这位高大夫的诊所,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他只能治走进来的病人,抬进来的病人他哪会治!但做医生的是轻易不说自己不能治的。他叫兵们把病人放下,问是怎么一种病,兵说,没病,只是六七天没吃东西了,成了这样子。高医生一听,心里说,这好办,只用“食疗”不就行了?却对兵们说,不进食超过临界时间不光会饿坏,还会引起内脏休克,内分泌紊乱,阳火下降,阴火上升,危及生命……连西医加中医各种名词说了一大堆,兵们无人听懂。最后医生说,“留下五千块钱你们回去吧!”当兵的说没钱。“敝人诊所太小,治这病人得从外面现进药,没钱,恕不收留!”“这是皇军司令叫抬来的,你敢不治!”
就在这时,医生无意间向病人面孔一瞥,觉得这病人面熟,他赶忙近前一看,心里“格噔”一声,这不是“保善堂”的小姐吗?他又细看了一下,对,正是当年自己热追没有追得到的若兰小姐!于是他向当兵的说,“好吧!看在皇军的面上,就先把病人放这里,随后请把医疗费送来!”
这医生是个鳏夫,说得通俗点就是“光棍儿”。其实他原来是有老婆的,不过,只有小老婆,没有大老婆。当年他家日子正兴旺的时候,他也到了婚娶的年龄,媒人塞破门,不是本人不行,就是家庭不行,没一个看中的。他父亲很讲究“门当户对”,又要家庭好,又要人物好,条件很高,于是拖延下来。眼看儿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出息,媳妇更难找了。一次,他父亲到保善堂找若兰父亲有事,看见了若兰,一眼就看中了。回家跟老伴说,那闺女人物好,又是学生,家庭也好,要是给咱家做儿媳,是再好不过了。老伴说,就怕人家看不中咱儿子。儿子听到了这话,立马就跑到保善堂去亲自观察,正巧看见了若兰,他当然更中意了,回家就缠着父母找媒人去说亲。媒人派去了几拨,都碰了回来。一来是若兰早就订了亲,二来是若兰父亲听说高家的少爷不出息,就是没订亲,也不找这样的女婿。高父见没有任何希望,也就死了这份心。老子死心了,儿子的心却没死,以后这高少爷三番五次地去找若兰,药铺里找不到,就去上学路上堵。见上了若兰,或涎皮赖脸地说些求爱的话,或塞给她一张错字连篇的求爱信,有时竟要屈膝下跪,有时要寻死觅活……这高公子为若兰几近疯癫,在他那个水平上所能想得到的示爱方式实际上是百出的丑态无所不用其极。若兰知道他这一切并非作秀,是出于真心,但觉得就如一条癞皮狗对自己出于真心一样。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父把他送到外地上学也还没有彻底完结,那“挑子”一头的炉火是不呼呼地冒了,可余烬还未熄,时时迸出些火花惹起他对那段单相思的美好回忆。他一直没有忘了若兰,每当看到一个姣好的女子,他总要拿来和若兰对比一番,觉得没有一个比得上若兰的。
到他从外地回来上医士学校的时候,他已二十好几了,这时,他雇人上学的丑事已传遍全城,真可说“顶风能臭四十里”,寻媳妇更没门儿了。当时兴十五六岁就娶媳妇,他这么大年纪了还光棍一条,叫人家笑话还在其次,主要牵扯到一个传宗接代延续血脉的问题。他父亲比他还急,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要求的条件渐次降低:不要求门当户对了,中产人家女子,只要品貌端正就行。以后又降到贫家也行,再降而为品貌也不要求那么端正了,只要过得去就行。儿子见父亲把条件降到了如此低的程度,就壮了壮胆向父亲提出,只要你给钱,就能给你讨个俊儿媳妇来。父亲问上哪里讨,儿子说去他上学的那个地方。精明的父亲一听,就知道准是青楼女子,一问,果然是。起初高低不行,又过了半年,父亲想通了:管她青楼红楼呢,总比绝户了好吧,于是准了。但提出一点:娶回来只能做妾,不能做妻。于是,儿子带上足够的钱,不几天,家中就添了新成员。
平心而论,高荣航虽不肖,却也没到那种很不堪的程度,他只是不能吃苦,读不进书去,一片耍心,并非那种下三烂人物。譬如他同学中有泡窑子的,他不,每当那样的人拉他去那种地方时,他都拒绝,甚而至于对那样的人还很瞧之不起。这,一来是因为有严肃的家教,靠为人严谨发家的父亲别看有钱,却从不沾花惹草,他受了父亲的影响也没形成这方面的毛病;二来是,他先入为主地心里有了个若兰,这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他固执地以为天下女子,除若兰外,没一个值得他浪费感情的,青楼中那些女子,他更认为是些渣滓,根本不值一顾。
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改变了看法,也做起了原先自己瞧不起的事。
有个比他矮两级的男同学,年龄小,学习很用功,成绩很好,一个偶然的机会荣航和这个小同学认识了。别看他不爱学习,却对学习好的这位同学很是喜欢。他听说这同学全靠姐姐供给上学,可从未见过这位可敬的姐姐。一天傍晚,荣航到校门外闲逛,远远地看到他那位小同学从校门出来,走进了一个僻静处。他见那同学东张西望的,起了好奇心,便偷偷地躲在一丛灌木后观察。一会儿,他同学到了那里,一个年轻女子也来到了那里。那女子把一包东西交给同学,又站在那里跟同学说话。荣航分开树条子,向前凑了凑,向那姐姐脸上仔细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若兰吗?她怎么会来这里?又细看了一会儿,这才看明白,这女子嘴角上有个痦子,要是没有这颗“美人痣”,活脱就是若兰。此时,一种旧情在心里升腾起来。当那姐弟俩向不同方向走去时,荣航身不由己地尾随上了那姐姐。他以前曾问小同学供他上学的姐姐是干什么的,小同学说得含糊不清,这次他要看个究竟。
他像个盯梢者那样盯着,穿过了大街小巷,最后进入了一条巷口写着“平康里”三字的胡同,原来这是一条烟花巷。只见同学姐姐进了一个大门,荣航抬头一看,大门上一块横匾上写着“万姿春”。噢!可敬的同学姐姐原来竟然是一个烟花女子!他站在那儿,心里感喟不已。就在这时,从门里涌出两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拉住他就哆声哆气地往里拽,他猛地挣脱,一溜烟跑回宿舍去了。
他躺在床上,心还在“咚咚”地跳。若兰,他心目中的偶像,怎么到那样的地方去了呢?啊!不是若兰,只是像若兰的一个可敬的女子——他明知这姐姐不是若兰,却禁不住还是把她当成若兰。这么些年,一直盼望见到若兰,今天不是见到了吗?怎能不去会她?他想了一会儿,打定了主意,“腾”地一声坐起身,腰里带上了足够的钱,径直去了那家妓院。
老鸨子把多个佳丽陈列在他面前任他挑,他一眼就看到了“若兰”,别的连看一眼都不。鸨子说这女子叫“杏花”,他也不管她是什么花,只把她当成若兰。到了房间,他对杏花恭恭敬敬的,甚至还有些拘谨,这给杏花的感觉很是异样。她自从到这个地方,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当人待,使她极为感动。她觉得这个嫖客是可以倾诉衷肠的人,就把家庭怎样遭灾父母双亡,自己怎样被仇家卖到这火坑里,有个弟弟极聪慧,她怎样把弟弟送进学校供他上学等等一切情况流着泪说给荣杭听。荣航流着泪听她哭诉,渐渐地,两个泪人把自己的泪水融在了对方的泪水里。
经过几次交往,杏花觉得这个荣航不但是可以倾诉衷肠的人,而且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就提出让荣杭把她赎出去。荣杭觉得和她在一起就如同和若兰在一起,就答应了。说,从此以后,由他来供她弟弟上学,等回家慢慢做通父亲的工作,就把她赎出来领回家。
几个假期荣航回到家中,想跟父亲说这事,却始终鼓不起勇气。他在外雇人上学,先自胆虚,若说这事,岂不露馅?于是就拖着。杏花自从荣航承担起她弟弟的费用后,就不再接客,鸨子怎么打她,她就是不接。鸨子没法,就叫她穿上粗衫破褂,吃着残茶剩饭,去扫地倒马桶。即使这样,她也乐意,她要留下身子等待荣杭把她赎出去。但等来等去,等来的是荣航不再出现,也断绝了对她弟弟的供应——荣杭请人代自己上学的事东窗事发,父亲不再让他回到那个城市了。杏花万般无奈,只好重操旧业了。
杏花万万没有想到,荣航从天而降,把她救出了火坑,唐而皇之地进了高府,当起了少奶奶,她弟弟的上学问题也更有了保证。虽然是偏室名份,她也已心满意足。晨昏定省,操持家务,公婆对这儿媳倒也满意,他们小两口更是恩恩爱爱,一家人和和美美,过了几年安安静静的日子,唯一的不足是有关传宗接代的事还没有什么消息。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荣航医士学校刚毕业的时候,父亲图利暗中经营一批军用物资,被日本人发现,捣毁了高家的几处店铺,没收了他家的全部财产,老爷子也一命乌呼了。仆人伙计眼看荣航少爷不是块持家兴业的料,纷纷离去,高家一时间出现了“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只有姓徐的一个老仆人和他老伴,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留了下来。
管理财物的管家原本老东家在临死时是托付他辅佐少爷振兴家业的,没想到他卷着高家仅剩的一笔银子逃走了。钱款也倒罢了,最不该他把少奶奶也卷走了。少奶奶的来历,高家秘而不宣,无人知道,这管家却一清二楚。他认为青楼女子都水性杨花,就起了歹意,但杏花并不为其所动。到了高家大厦将倾的时候,管家暗中找到杏花,告诉她家财罄尽的局面。说,荣航无法养活她,更不用说供她弟弟上学了。这时她弟弟已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花钱更多了,她想,自己倒也罢了,有荣航吃的就有自己吃的,供弟弟上学却是真的没办法了。管家说跟了他,就一切都没有问题了,杏花心动了,终于,刚给老公爹烧完头七,两人就逃之夭夭了。
从此,高荣航又过起了光棍儿生活。
高医生认出躺在病床上的正是自己的心上人,心里“突突”地跳着,激动得像什么似的。当年对自己那么不客气连对自己正眼看一眼都不的若兰,现在竟这样老老实实,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他端详那从来没看够瞧足的面容,荣航心里升起一种幸福感。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治好若兰!从她是自日本司令部送来的,说明她是落了难的,落难之人孤苦无助,救活她,回心转意答应了自己的追求,也说不定。就是不答应,总不会再讨厌自己了吧!甚至会对自己心存感激,那也有可能,而只要能这样,他也就心里好受了。
他叫徐老妈用小米熬好了米汤,亲手一羹匙一羹匙地喂到若兰的嘴里,随后又设法买来了牛奶,加上适量的葡萄糖,慢慢喂她。第二天,终于醒过来了,一恢复了神志,马上就把刚喂到嘴里的牛奶吐出来,用微弱却有力的声音大骂日本鬼子,只求叫她快快死掉。
“若兰,这里没有日本鬼子,我是荣航啊!”
她看了看这个环境,知道已不是在日本人那儿了,眼前穿着白大褂子的人,也不是日本人了。她慢慢看清跟她说话的是高荣航,她虽讨厌这人,可只要不是日本人了,她就觉得只是不喜欢他,而不是憎恨了。但她因为受到日本人的污辱,还是觉得生不如死,荣航再喂她,她把嘴闭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