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你不为别的,就不想想你父母了吗?”
荣航这时还不知她父亲已死,日本人杀害若兰父那件事做得很秘密,外界都不知道。荣航更不知道若兰除了父母以外,还有个让她割舍不下的志宽。若兰呢,当然也不知父亲已被杀害,志宽也不知怎么样了。想到这些亲人,若兰觉得真不能自己一走了之,于是她不再拒绝进食。在荣航的精心照料下,若兰慢慢恢复了,脸色渐渐现出了红晕,也能下地活动了。
荣航怕日本人找上门来,把已康复了的若兰索要回去,他一听门外有动静,就叫若兰赶快躺回到病床上,给她把输液针头用胶带固定在手腕上。可一连五六天过去了,也没见日本人来,他叫仆人徐老爹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日军司令已奉命调到前线打仗去了,司令的下属,包括手下的汉奸皇协军,悉数带走,新来的司令和他的下属,对若兰这码子事一无所知。荣航这才放心,若兰知道了这消息,更是高兴,再不用担心那野兽司令了!这时她想到了下一步该怎样,她怕荣航又来纠缠,心想:不行,得赶快离开这里,去找父母和志宽去!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荣航并没有向自己提出什么。她还想着他向自己求爱的那种死乞白赖的样子,虽然他现在等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一点没减弱对他那种样子的讨厌。他现在只一本正经很尽心地照顾着自己,没有了让自己讨厌的言辞,她觉得很是奇怪。
其实荣航,这时对她的爱一分没减。自从杏花离开了他,他觉得空落落的,更需要有妻子相伴,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一个真若兰来到了身边!但这时的荣航,已不是小青年了,已没有了那种罗曼蒂克的狂热,多了些成年人的冷静和实际。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也知道,任何示爱的言辞都是无济于事的。他也知道,自己年轻时候那种狂热起了相反作用,他要重塑在若兰心目中的形象。他把对若兰的希冀变成了对她关心爱护精心疗治的实际行动,平静地等待时机的到来。
“荣航大夫,也不知道我父母怎么样了,那天鬼子把我父亲放了,也不知他跑出城去了没有。还有我丈夫志宽……”
一家人围着小饭桌吃完了饭,徐老爹老两口去忙活自己的营生去了,若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荣航听她在自己的名字后面边加上“大夫”,就觉得别扭,又听她说出“丈夫”二字,心里更是痛楚地一动,忙问她哪来的丈夫,什么时候结的婚。若兰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自己结婚的过程,告诉他自己的丈夫叫姜志宽,是娃娃亲,又是同学。
就像一个睛天霹雳,击得荣航心里生疼。他的脸陡地变了,怕叫若兰看出来,又急忙调整到正常状态。他没说什么,只“啊”了两三声。若兰是怕他对自己抱着非分之想,故意说出自己已结婚的事儿。她知道这一说,是对荣航的沉重打击,可又不能不说。她在放好碗筷之后看看荣航的脸,这时恰是荣航调整过脸色脸形的时候,若兰见她倒还平静,心里说,这真是个好人!
荣航坐在马扎子上,喝着若兰给他倒上的一碗白开水,像品茶一样。他心里也在品着这始料未及的新情况给他带来的滋味。他想,刚见抬进来的是若兰时,原本就有两种想法嘛:治好了她,他能嫁给自己,那谢天谢地,要是不成,也能就着这机会亲近一下她,让她觉得我荣航是好人。现在看来,前一种可能不行了,后一种可能不是基本上已实现了吗?荣航打算照常对待她,一点也不叫她看出有什么变化。就说:“若兰,你好好养身体,等养好了,送你回家找你父母和你丈夫去。”
若兰听到这话,把心目中荣航给她的印象往上大大地提了一个档次。
荣航一切照常,慢慢平心静气了。这时他突然想到:既然有丈夫,为什么让她落难呢?又为什么这样长时间没来找她呢?还有她父亲,为什么也不来找她呢?荣杭要弄清这些疑问。他叫徐老爹暗中去打听,徐老爹跟日军司令部那个伙夫熟悉,又知道他是若兰老家那儿的人,就去找那伙夫打听。一打听才知道,若兰父亲被害,母亲本来身体多病,受不了打击也一命归西。若兰的丈夫被抓了劳工,传回信来说在东北也被日本人打死,公婆受不了这打击,也先后故去。荣杭知道了这一切,当然为若兰一家的不幸遭遇难过,难过的同时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他想,若兰既然丈夫没了,亲人都没了,无依无靠,说不定她能在这里住下,愿意嫁给我也说不定,但绝不能乘人之危,对她有任何勉强。他决定先不把噩耗告诉她,他觉得这似乎不应该由他和她说,那就有乘人之危味儿,要让若兰自己听到这一连串的坏消息。
若兰以为荣航知道了自己已经结婚,死了心,只是凭着对自己的好感在尽心尽力。她觉得这太委曲荣航了,所以她对荣航的态度变得温柔多了。又过了几天,若兰觉得已完全复原,就提出要回家探望父母,找自己的男人。荣航说:“这样长时间了,他们没有音信,不定有什么不测的情况,是不是先打听一下?再说,你一个女人家,到处都是日本鬼子,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保险。你想想,城里有没有你认识的老乡?”若兰想了半天,想起父亲药铺里有个老乡伙计,药铺关了,伙计不知哪里去了。伙计有个哥哥在给日本人做饭,曾来药铺找过他弟弟,若兰还和那伙夫叙过家乡情,何不找他问问?想到这里,就叫荣航去找那人。
荣航叫徐老爹去告诉那伙夫,伙夫抽空以看病的名义来到了荣航诊所。在若兰那间病房里,这伙夫老乡把一切都告诉了若兰,若兰一听,当场昏死过去。荣航给她掐了半天“人中”,这才慢慢醒来,然后是大哭不止。
送走伙夫后,若兰在荣航的劝说下,好容易止住了哭声,抽泣着说:
“我这不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吗?哪里是我的家?我无家可归了!呜呜呜——”又哭起来。荣杭说:“你要不嫌弃,就暂住在这里,什么时候另有了去处,你再走。”若兰擦了察眼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到这时,荣航仍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但若兰明白他心里想什么,此后一连三四天,若兰陷入了沉思。
“你要还有那个意思,那我就跟了你。”
若兰在想了几天后,没等荣杭开口,就主动答应了他。她反复想:志宽已经不在了,自己还年纪轻轻,不能不找人家了。可自己是个失身于日本人的人,谁还愿意要自己?荣航并非不知道自己是从日本军营里抬出来的,他却还能如此对待自己,可见他并不在乎这个。这人以前自己很讨厌他,一来是当时自己已有了志宽,他还那样皂啰,令人生厌,二来是他名声不好,却又死缠自己,当然叫人讨厌。现在,这一切都有了变化,细想想,他也是个蛮不错的人,自己现在无家可归,不跟了他跟谁?
荣航喜出望外。婚礼未做任何张扬,只在自己家里由徐老爹夫妇主婚举行了个简单的仪式,四口人喝了一顿喜酒,就算结婚了。打这以后,若兰和荣航一起经营着这个诊所,日子过得挺和美的。若兰出身医生家庭,自小她父亲教了她不少医学知识,又加上她生性聪明,又是上过高中的高才生,荣航那点医道,没用多久她就学会了。有人来就诊,若兰就穿上白大褂当起了医生,竟也治好了不少病人。小小的诊所,越来越兴旺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发现若兰怀孕了,荣航以为是日本人的孩子,很不高兴。请妇产科医生进行了检查,确定了准确的孕期,一推算,排除了那种可能,断定是若兰和志宽刚结婚时得的孩子,荣航这才释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孩儿。荣航虽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可他同样亲得不得了。两人商量再三,给女孩起名“高小映”,“映”字是由“日”和“央”组成的,是期望这孩子长大了“如日中天”有所作为的意思。在若兰心里,这名字还有纪念志宽的意思,是怎么来的这意思,若兰不说,别人也无从知道。
小映一天天长大,越长越漂亮,荣航把她视作掌上明珠,比若兰更亲这孩子。
终于盼到了日本鬼子完蛋,荣航和若兰都上街参加了庆祝活动。小映不懂是怎么回事,父母抱着她满街走,她小手里握支三角小旗,学着大人样,摇啊摇的。
日本人走了,来诊所就诊的比以前多了些,所里两个医生了,收入越来越高,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高荣航这人就是这样:日子艰难时,他能努力干活;日子一好,他的好耍好玩的特性就又凸显出来。这半年,他喜欢上了看戏,只要来了名角,他是一场不落的。这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他那老爱好又拾起来了。当时刚有了“半导体”收音机,与以前他鼓捣的又大又笨的电子管收音机比起来体积小灵敏度高,他对这新玩意儿发生了浓厚兴趣。除买了几种整机拆开研究外,还买来一些零件自己组装。日本人刚走时,许多日产就由老百姓接收了。荣航不要米不要面,别的什么也不要,专“接收”日本人扔下的电器一类。当他看到那么些死零件经他的手一摆弄就能听到遥远地方的声音时,他感到无比满足甚至有种幸福感。也许你会说:现在街上有的是维修电器的,也没见他们有多少满足和幸福。要知道,玩意儿只有在还很稀少的时候才能给人带来好奇心,到处都是了,谁还希罕?那时没有电视机,要是有,哪怕是一台九英吋的黑白电视,准会迷得荣航连饭也顾不得吃。再说了,兴趣多来自业余,再新奇的技术,你只要把它作为挣饭吃的手段,那就只能是种负担,再不会当做趣事了,正像高荣航之与医术一样。
“你弄这东西,很危险,万一……”
妻子警告他,他大大咧咧地说:
“没有事!我弄着玩,谁管得着?”
若兰也就不再说他,知道他好这个,反正有他无他诊所照常开,就任着他去摆弄去。还把一间后院里的小房腾出来,专放他那些宝贝,进去看看,像现今的电器维修部一样。
五
这年秋季的一天,诊所里若兰正在用酒精灯煮针头(那时候没有一次性注射器,每次用过的针头都要蒸煮消毒),小映坐在小马扎上把纸铺在一个凳子上画画,荣航在后屋里摆弄新从废品站买来的那个微型电台。这时,突然门帘一掀,诊所里进来一个人。若兰说:“您请坐!马上就好。”示意叫他坐在就诊凳上,继续用镊子把针头从沸水中一个一个夹出放在针头盒中的无菌纱布上。小映抬头看了看来人,又埋头画她的画。“你哪里不舒服?”若兰一边把最后一个针头夹出来,把酒精灯用灯帽熄灭,一边问。那人没回答,只定定地端详着若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把目光停在若兰的脸上,像文物专家在鉴定一件出土雕像。
若兰在桌边坐下来,看了看那人的脸,又问:“先生,您看什么病?”
“若兰,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志宽啊!”
那人猛地站起来,一边伸手要抓若兰的手,一边说。
“啊——”若兰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拔腿就向里间跑,跑了几步,又回头抱起小映,跑进了里间。志宽不知是怎么回事儿,站在那儿愣愣的。一会儿,若兰和一个男人从里间里出来,男人拿着把长长的改锥,若兰拿把菜刀,两人都把家什蔽在背后里,小映从门缝里好奇地向外瞧。若兰对着志宽说:
“志宽,我知道你死得屈,可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是知道你的死音以后才嫁给他的啊!”
志宽一听,哈哈大笑:“啊,你以为我死了,我还没死!”
“你站到门口那儿,要是有影儿,就证明你是人!”荣航把改锥向外露了露,说。我们当地有种说法:人能照出影来,鬼魂是照不出来的,人们对这说法深信不疑。
“好,我证明给你们看!”志宽走到门口,站在从外面射进的太阳地里,他的影子平铺在了地上。
若兰这才走上前,一把拉住志宽,伏在他肩上大哭起来,志宽也泪流不止。荣杭一看这样,赶忙走开去沏茶,让他们哭个够。小映这时走过来,拉住妈妈的衣裳,“妈妈,妈妈,你别哭了!”若兰止住哭声,拉着小映对她说:
“快叫——快叫——快叫叔叔!”
小映听话地叫了一声“叔叔”,志宽蹲下来,揽住小映,在她脸上端详着,连说“好孩子,好孩子!”心里说:他们的孩子真不错!怎么模样这样熟?
大家坐下来,若兰抽泣着说了她的遭遇,说了荣航相救和与他结婚的经过,两个男人说话很少,他们各自都在想一个十分严峻不能回避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
“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若兰这一问,打断了志宽的思索,他叹了口气,讲述了他的经历——
那年,志宽被闷罐车像运牲口一样运到了“满洲国”的鸡西、双鸭山那儿的一个煤矿,投入井下挖煤。在刺刀丛中出大力流大汗,连橡子面都吃不饱,真是牛马不如。在他所在的这个矿干活的都是被抓来的劳工,被累死打死的天天有,天天往外抬死尸。志宽想,虽然自己体质好,能扛一火,可最终怕也活不出去,家中父母在盼着自己回去,还有刚结婚不久的若兰,她也不知怎么样了,不行,非逃出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