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23739900000015

第15章 麦黄杏(7)

不久,又一批劳工来到了井下,这是一批被俘虏的东北抗联的战士,杨靖宇、赵尚志的兵。他们来了不长时间,就暗中向劳工们讲外边的抗日形势,鼓励大家设法逃出去参加抗联,杀日本鬼子,说得大家热血沸腾。可是,整个矿区铁丝网里三层外三层,到处是岗哨,夜间还有雪亮的探照灯不停地扫描,怎么逃呢?尽管这样,经验丰富机智勇敢的抗联战士还是组织了一次集体逃亡。这次逃亡行动,一部分人逃到了矿区旁边的密林里,一部分被打死,还有一部分人被抓回。志宽是被抓回去的一个,他想,这回儿完了,定死无疑了。结果出乎所料,他被打了一顿,又被赶到井下挖煤去了。原来矿上劳力正缺,劳工越来越不好抓了,日本人不舍得杀他们。志宽仗着身体好,硬撑下来,一直熬到了日本投降。日本人走了,由劳工变成了煤矿工人的志宽本可以在煤矿干下去,但他挂念着父母,挂念着若兰,硬是争取到了一点路费,离开了煤矿坐上了回山东的列车。回到老家,这才知道两家的老人都不在了。他到处打听若兰的下落,最后终于找到了曾在若兰父亲药铺里当伙计的那个人,那人听在城里当伙夫的哥哥说若兰还活着,住在一个诊所里,于是志宽就寻到了这里。

“那怎么家乡的人都说你被鬼子打死了?”这问题对若兰来说很关键,所以在志宽讲完他的经历后特为提出一问。

“和我一块当劳工的有咱城南的一个老乡。那人当过兵,很机灵,那次逃亡他没被打死,也没抓回去,逃脱了。可能是他见逃出来的人中没有我,就认为我肯定是被打死了,回到老家就这样说了。”

荣杭叫徐老爹到附近菜馆叫了四盘好菜,买来两瓶好酒,徐大妈又炒上了两样,他们三人围桌而坐,边说边喝起来。平时招待来人,徐老爹老两口忙完了都是上桌喝两盅,这天荣航叫老爹吃了点饭去远乡办一件事,叫大妈领小映到外边玩去了,只他们三人,他们要边喝酒边说一件重要的事情。

酒过三巡,荣航双手端起酒盅,站起身来,说:

“兄弟,我敬你这一盅,祝你们历尽患难重新团聚!”

说完,一扬脖把酒喝下,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不!不!高大哥,今日我看到你们一家和和美美,我感到高兴!当时,若兰是叫鬼子害死的人了,幸亏大哥你把她救活,又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又有了那么可爱的孩子。大哥,我感激你,我祝贺你们一家!”志宽也捧着盅子一饮而尽,眼泪簌簌地说。

“孩子?你道小映这孩子是谁的?她是你和若兰的骨血啊!”

志宽一怔,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只一顷,他又平静下来,说:“那更得感谢你了,高大哥!孩子长这么大容易吗!你们三口在一起好好过吧!大哥、若兰,我是真心的!你看我,死里逃生的人,连个窝都还没有,哪里还敢想别的?”

两个男人在你推我让,好像若兰是个物件,他俩内心深处都想拥有她,可又觉得她应属于对方,宁愿自己失去她。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

若兰一直沉默着。面对的这两个男人,就像一架天平的两端,彼此沉浮着。若说爱情,她和志宽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又一块上学,那河边小路上的缠绵,那暴雨中的缱绻,那初夜的甜美,这一切使她刻骨铭心,志宽人也更高雅不俗些,她更倾心于志宽。但她觉得这只是梦,与荣航在一起过日子,才是现实。想到这里,她打断了他们的话,说:

“你俩当我是商品,在谈生意!你们谁说也不算,得听我的!”

“对!听若兰的。”两个男人同时意识到了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齐声说。

“依我说,和志宽又是初恋,又是初婚,共同过了那么些美好的日子,我愿意跟志宽过……”荣航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表情。“但是,以前那个若兰已叫日本鬼子害死了!现在的我,是荣杭从阴曹地府里拣回来的,我应该和荣航把日子过下去。”

志宽脸上同样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异样表情,但他口里说出的是:

“对!我就说嘛!你们好好在一起过,我打心眼里乐意这样!”

这场有关若兰归属问题的讨论至此才算有了定论。饭后,荣航、若兰给志宽包好了他们压箱底的簇新的被褥毛毯,还有荣航新做的几身衣服,外加几十万块钱(当时钱毛),志宽推让了一下,也就收下了。这时,徐大妈领小映回来了,三人一起把志宽送到了城南那条以前志宽若兰常走的路上。临别,志宽抱起小映来,亲了又亲,泪水打湿了小映的衣衫,若兰和荣航掏出手帕在频频擦泪……

志宽用荣航他们赠送的钱把旧房子简单拾掇了一下,住下来。把本家代种了几年的几亩地要回来,置备了锄镰锨镢,准备种地。正在这时,区里在张村办起了一所完小,急需教师,人们知道他是在县城快上完高中的高才生,就聘请他到完小当了老师。他功课全面,叫他教什么就教什么,围着桌子转一圈,教什么都教得很好,是学校里很不错的一位老师。

他教学忙,不怎么上城,每次去,都要到荣航诊所里去做客。头次去,不知道有个小映,当时也没有钱,空着手去的,觉得很对不起这孩子。以后再去,不是买衣服,就是买玩具。小映一见“叔叔”来了,赶快跑上来用小脸亲“叔叔”,和这位“叔叔”亲热得了不得。荣航看到这情影,感喟地说:“到底是骨血里管着!”

有时志宽和他的同事一块进城,志宽往往领同事一同到荣杭诊所里歇脚,荣航若兰都热情招待,渐渐地志宽的同事都知道了志宽与这家人的特殊关系,大家都为志宽失去了这么好的妻子而感叹不已,也为他有了这么好的朋友而庆幸羡慕不已。

荣航怕志宽一个人生活太寂寞,就从自己修好的半导体收音机中挑出了一块能收短波的送给了他。收音机当时是稀罕物,学校里还没有谁有这东西,大家见志宽有了,羡慕得什么似的。志宽把那体积不是太大的方盒子放在床头上,每晚都选择着波段听到很晚。

1948年春天4月初的一天,志宽正在给学生讲课,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震得窗纸一片“哗啦”声(当时教室窗上还没有玻璃)。老师停止了讲课,学生一个个满脸惊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学生惊诧莫名,他们的姜老师却在心里说:“终于开始了!”

志宽此前最后一次进城是在一个月以前,当时就见城外挖了一道道壕沟,埋上了一道道鹿砦,进城盘查得也紧了许多,他就知道这座城不保险了。他到荣航家,喝着酒谈论起这座城的命运来,都说:“快了,他们气数已尽了!”若兰担心世道变化会带来恶运,荣杭又是大大咧咧,说:“听说这个(他一手张开拇指和食指)专和大财主过不去,咱,没有事!再者说了,谁来了也得治病,谁家的孩子也得上学,咱当大夫的,当教员的,谁来了也离不开咱!”志宽同意这种观点,若兰心里总是怯虚虚的。

炮声隆隆震得没法讲课,学校放了长假,志宽也收拾起行李回了家。回家后还是天天听收音机,县城的动静,他随时能知道。到四月底,县城解放了。又过了些日子,城里的秩序有了恢复,饭铺又卖起饭来,戏院子又唱起戏来。又过了一个阶段,工商业实行了登记,工厂、医院、商场重又开业,学校又开始上课了。不多久,志宽的学校通知他回校,校长主任换了新人,教师不再称“先生”,改称“老师”,薪水不发钱了,改成发小米。志宽由教语文改教史地,又上起课来。

又过了些日子,志宽想孩子想得不行了,利用一个不开会的星期天(解放后会多了,连星期天也常开会)进了城。到了城里,看到高高的东西两城城墙都壑开了好几个大口子,不少房子成了残垣断壁,好似还能嗅到一丝硝烟味。志宽来到荣杭家,见一家人平平安安,他放心了。荣杭告诉他:“真不错!叫登了个记,能照常开门看病了,不错不错,待人挺和气的。”志宽看到,他们和解放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穿戴朴素了许多,已是女孩子穿裙子的季节了,小映还穿着长裤子,头上那些个装饰物也不见了。

解放了,荣航这家人也有了得到解放的明显感觉,诊所的经营也容易多了,日子过得很舒心。唯一不足是徐老爹老两口年纪大了,时常闹点病唔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1950年年底。这时我已是张村完小的学生了,姜志宽老师给我们任地理课,他课讲得清楚明白,待学生和蔼可亲,我们都很喜欢这位老师。可有一天,同学们发现老师讲课时常出错,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站在讲台上时常走神,不像原来的老师了。我们好生纳闷,老师这是怎么了?

原来,老师出事了。

先是,他突然觉得同事们都不怎么和他说话了,明明走对了头,却又拐了弯,装作没看见他。这种使他无法忍受的状态持续了两天,他去找校长了。校长见他来了,冷冷地说:

“姜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听说城里有家诊所你常去,诊所的医生是你朋友,是吗?”

“是啊!怎么了?”

“你那朋友两口子都是特务,在这次镇反运动中被挖出来了,问题非常严重,大家都知道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晴天霹雳!简直是晴天霹雳!姜老师一下子被打懵了,好一会儿,他才定了定神,说: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了解他们,这绝对不可能!”

“你是相信党还是相信他们?”

“我当然相信党。可是……”

“因为他们是特务,政府就要追查与他们有联系的人。这样吧,姜老师,你先自己写一份书面的东西,如实地详写一下你与他们的关系,说明白他们交给了你什么。组织上还是相信你的,要不,就不用你写什么了。”

“我,我和他们是一般的朋友关系,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姜老师说完,扭头就走。还没出门口,就听校长在背后大声说:

“姜老师,这样的事情,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姜老师没有回头接校长的话,只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校长平日很随和,今天却净说些硬梆梆的官话。话是硬了点,但他说的是实情,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清晨,荣航和若兰正在穿白大褂准备开门接诊,突然闯进几个持枪的人,不由分说,把他们铐上就带走了。小映吓得哇哇大哭,徐大妈赶忙把她抱起来,安慰她说:“小映,别哭!这一定是误会了,你爸妈很快就会回来。”

第二天,小映妈回来了,爸爸却永远回不来了。

这时是1950年月12月份,就在这个月份,全国掀起了暴风雨般的镇压反革命运动。这运动和土改、抗美援朝合起来被称为建国初期的“三大运动”。国民党在败退海岛的时候,有计划地在大陆安插下了大量特务,还有大量残留下来的土匪、恶霸、反动党团骨干、反动道会门头子。他们刺探情报,破坏生产,抢劫物资,甚至武装暴动,严重地危及新中国的巩固和发展。党中央审时度势,于1950年3月发出了《关于严厉镇压反革命分子活动的指示》,随后政务院和最高法院也发出了镇反指示,镇反运动开始了。但运动一度出现了“宽大无边”的倾向,手腕太软,杀掉的太少。毛主席及时发现了这一问题,于这年10月指示“要大杀几批”,由他提议中央决定“按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先杀此数的一半,看形势再决定。”毛主席表扬了那些杀得多的地方,批评了杀得少的地方。这样一来,从这年的12月份开始,在全国大张旗鼓地开展起了人民群众普遍参与的镇反运动,各种反革命分子纷纷被抓被杀。据官方公布,全国杀了71万多,当时才4.5亿人,超额完成毛主席下达的任务。另有120多万被判徒刑,120多万被管制。这一下,使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社会秩序出现了安定的局面,有力地支持了土地改革和抗美援朝。

任何群众运动一当发动起来,往往就难免出现过头的现象。当时,一些地方难完成镇压反革命的比例,却又害怕落在后面,就不得不勉强凑数。再加上当时没有足够的公检法力量,难在短时间内审理如此多的人犯,于是就造成了不少不经审判、不讲证据、滥捕滥杀的现象。

高荣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杀的。

摆放荣航那些“成人玩具”的房间是门面房后那个院子的西厢房,有一个阶段他热盆组装矿石收音机。这种收音机不用电,只需要有良好的信号就行,他就在屋顶上竖起了一根竿子,竿顶是像蜘蛛网似的自造天线,远看又像屋顶上竖着的一个大大的******。在那个时代,这东西很罕见,人们从街上走,老远看见屋顶上有这玩意儿,感到十分新奇,互相询问着:“这是啥?干么用?”有懂行的说:“那叫天线,收音机、发报机用的。”对荣杭这“******”人们新奇了一阵,以后渐渐也就见怪不怪了。

镇压反革命运动渐趋高潮,为了让群众提高识别反革命的能力,街道上张贴了许多宣传画,漫画式的画面上画着各类反革命分子的活动伎俩:有******“扶乩”骗人的画面,有土匪在破坏铁路的画面,有恶霸在欺压百姓的情景……内中一幅画一小屋,屋内一人面前摆一机器,那人正用手按着什么,小屋顶有一“******”竖在上面,画面下面一行字是“特务在向台湾发报”。宣传画为了说明问题都带有示意性,真正的特务是不会把天线露在外面的。

围观宣传画的人群中有一个王大妈,还有个刘大妈,她们俩是这条街道临时成立的镇反运动群众小组的正副组长,工作积极得很,警惕性特高。王大妈拽拽刘大妈的衣襟,把她拉到人圈外,小声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