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把熟了的地瓜什么的扒出来,坐在那儿吃起来。还折了高粱秸当筷子,用一个高粱叶圈起来里面放些小石块当咸菜,当然那“咸菜”是不真吃的。
“过家家”实际上是一种小型的戏剧,戏剧都讲究“留主干,去枝叶”。我们把蝶儿、大伯、叫驴、弟弟这一些都删掉了,只留下她爹娘的生活,而且是她爹还在家时的生活。
“蝶儿她爹,吃完饭了,趁天还不太黑,咱早点睡觉吧,省得点灯费火的!”“蝶儿她娘”说。
“好,睡就睡!”
我们“家”所在的地方是两块高粱地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周围是高高的青纱帐,不用说人,就是烧火做饭冒起的烟,从外面也难以看见。蝶儿把一块稍高一点的地方铺上了一层干草当“炕”,说着话,两人就上了炕。
“脱衣裳不?”
“脱,睡觉哪有穿着衣裳的?”蝶儿说。
于是俩人就学着偷看来的大人睡觉的样子睡下了。
风吹着高粱叶子发出一片唰唰的声响,蝈蝈在“蝈蝈”地叫……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此刻,蝶儿家的炕上正是夜间。
我觉着脸上湿湿的,那是蝶儿眼里流出的泪水……
四
不久,我就结束了这种帮蝶儿割草的生活上学去了。我们的学校在大后街上,离家远,再很少看见蝶儿了。我留恋那种帮蝶儿割草的生话,不愿去上学,可我拗不过大人,非去不行。我坐在教室里,脑子里老浮现着在坡里扑蚂蚱、捉田鼠、烧野锅子的那些情景。我还为蝶儿发愁:没有我帮她了,她割的草能够她家那叫驴吃的?她扑的蚂蚱能喂饱她弟弟那雀吗?她娘不打她吗?
几个月后,我正背着书包去上学,一出家门,就见蝶儿背着篓子站在我家门外的墙角那儿。一见到我,赶忙说:
“你放了学到咱‘过日子’的那里,我有个事和你说!”
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背着篓子急匆匆地走了。
那天,我坐在教室里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我知道蝶儿找我非有重要事不行。我在猜想着她会有什么事,老师讲的书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终于下课了,我第一个出了校门,家也没回,背着书包一溜烟跑到了蝶儿说的那地方。
一见蝶儿,她扑在我的肩上就“呜呜”地哭起来。
“先别哭,快说有什么事!”
她还是哭。我一看她穿的那破衣裳,那又黑又瘦的脸,就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抽噎着和我说了这几个月来她的遭遇,我也跟着哭起来。
没有我帮她割草了,很快她娘就发现她割的草不够驴吃的了。先是“槽头骂女”,骂不骂的,草就割不来那么多。接着就变成“槽头打女”,打也没有用。她弟弟更是直埋怨她扑不来蚂蚱,他那雀饿得都蔫了。她娘说:“驴吃不饱,你也别想吃饱!”
第二天她娘真的就不让她吃饱了。在家吃不饱饭,在坡里也没有“野锅子”吃了,饿着肚子,身上就没有劲,没有劲就割不来草,割不来草就更吃不饱,怪不得她瘦得圆脸变成了长脸。
我说:“我不上学了,我再去和你割草!”
“那怎么行?男孩子哪有不上学的?再说,那也不是个长法!”
“那怎么办?”我哭着拉着她的手说。
“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你快说!”
“我有个姨,好像就住在后街你们学校那儿。你给姨捎个信,叫她和我爹娘说说,快来救我!”
“你不能自己去找她?”
“我怎么敢!再说我也没有空儿。”
她的哭诉才使我知道了她的情况:
她有个姨,不是亲的,是个街坊排辈的姨。那姨的婆家是我们村,住在大后街,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离我上学的书房却很近,当年就是她把蝶儿找到这里来的。以后她知道蝶儿在这家人家遭那么些罪,曾来理论过,结果没赚好脸,以后就再不来了。每次回娘家蝶儿她亲爹娘问起闺女的情况,她只是摇头叹气,陪着掉了不少眼泪,觉着对不起蝶儿的父母。蝶儿她爹曾提着点心来蝶儿家里看过闺女,都没让见着人,那点心蝶儿连味也没捞着闻。
这几年蝶儿的哥哥姐姐都长起来了,家里的日子不那么难了。蝶她爹又来过,想把蝶儿要回去,赔这些年的饭钱都行。二奶奶和人家打起来,把人家撵走,把带来的礼物扔到了大街上。
一天,蝶儿背回草来正在驴棚里往槽里放草,就听见娘大声嚷嚷着从屋里出来,蝶儿从窗缝里向外一看,见娘送一个人一边往大门那儿走,一边气愤地说:
“想要回去,早做什么来?能做营生了又想往回要!你告诉她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蝶儿认的,被送出去的正是后街上那个姨。娘的话她听懂了,心突突地跳着,一矬身蹲在驴槽边下,怕叫娘看见。
打这以后,蝶儿觉得自己住的黑屋子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点亮儿,这点亮光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
可是眼前的罪她实在遭不过去了。几次想跑回自己家去,可是连家是哪里爹娘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能跑出去,又能跑向哪里?也曾多次想到后街上找姨,可光知道姨住在后街,不知道哪是她的家,连她的姓名也不知道,又不能绕街打听,要是那样,那还不得被娘知道?要是娘知道了,那能轻饶了?
她没日没夜地想如何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家,想到最后,她想到了我,叫我去找她姨。
“可是,我也不知道你姨的家,怎么能找到她?”
“你不会打听嘛!”
“连姓名都不知道,怎么打听?”
“你打听你那些同学,谁的老娘家是南乡里,离咱这里还很远,不就打听到了?”
“我要是找到你姨,和她说什么?她不是来找过你娘了吗?还不是叫你娘撵走了?”
“你和我姨说,她别再来了,也别叫我爹来要人了,直接到南沙沟子这里来找我就行了。”
平时蝶儿的办法不如我多,这次却比我想得周到。这显然是她长时间白黑地想才想出的办法。
第二天我到了学校里,就和同学们讲究起谁的姥姥娘家近谁的远来。我说我姥姥娘家离咱庄十二里路,最远了。一个小男同学不服气地说:
“十二里算什么远?我姥娘家有三十多里路呢!”
“真吹牛!你姥娘家是哪里,有这么远?”
“我姥娘家是安丘庞各庄,三十里还要多呢,不信你去问问大人!”
不用再打听了,我这个小同学一准是蝶儿她姨的儿子。
那天放了学,我就跟着这个同学来到了他家。我一见他娘,就想和她说蝶儿的事。一想,不行,让我同学听见还不得透了风?她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在南门子那里,离蝶儿家不远。她一听,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又见我嗫嚅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和她儿子说“你到园子里去叫你爹回来吃饭”。那孩子走了,我就赶忙把蝶儿说的话跟她说了一遍。
过了三四天,这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刚走到胡同口,就见二奶奶提着篓子在和几个人说话。那篓子里有半篓子草,有镰刀,一根莠子上串着两三个蚂蚱。听她气急败坏地向人说:
“你说说,她来的时候才五岁,养这么大,容易吗?”
听的人没有一个作声的。
“前些日子她爹来,还说要算给长这么大的饭钱。这倒好,从坡里领走了,就一个钱不用花了!你说说,青天白日的,这叫什么事儿!”
还是没人搭腔。二奶奶大概是觉得没人同情她,就提着篓子悻悻地回了家。
她刚走,就有人说:
“坡那么大,怎么人一来就找到蝶儿了呢?”
“准是有人串通,预先约定好了。”
“谁给串通的呢?”
“给他们串通的人算是积了大德了!”
我心里在暗暗笑,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蝶儿了,心里又一阵凄然。我觉得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怕叫人看见我流泪,就赶紧走开。出了小南门,向南望望,一片茫茫的坡野。我身不由己地向南跑去,一直跑到了我们过家家的那地方,站在那里,大声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