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小山村,夹在一条大山的褶皱里。村旁有条河,河滩里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从山上冲下来的石头。石头在河水里翻滚碰撞,磨去了棱角,一块块圆不溜秋的,像雨后刚长出的蘑菇,静静地摆在那里,等待再一次山洪暴发,把它们磨得更圆,冲得更远,腾出地方好摆放新的石头蛋子。
这些大小不一的石蛋,是山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建筑材料。走进村里,你会看到墙是用圆石垒的,路是用圆石铺的,到处是石头蛋子。不用问村名,这村应该叫“石蛋村”或文雅一点叫“圆石村”才名副其实。其实圆石头没棱没角的,并不适合垒墙砌屋,用它砌墙那得有好技术,还得费时费力,当然不如用规整的石块石条。可要知道,用那个要到石坑去花钱买,石蛋河滩里有的是,一分钱不用花——单看看村里无处不有的石蛋,你就可以知道这是个很穷很穷的穷山村。
只在一条胡同里有一座大门有些与众不同:门垛是用规整的方石垒的,石垛以上居然还垒着这个村里罕见的青砖。整座大门上看不见一块圆石,再配上黑漆门扇,小瓦屋顶,显得十分气派。其实,气派什么?在那些平原地带富裕一点的村里,哪座大门不是这样?可在这村里,这大门与一座座圆石砌成的简陋大门比起来,简直是鹤立鸡群。
这气派的大门却把这家人家带入了灾难的深渊。
这家人有乔老大乔老二兄弟俩。当年日子穷得揭不开锅,十六七岁的老二跟着村里的几个愣汉作了一次孽,眼看事发,就和那几个人闯了关东,一去多年杳无音信。一年,乔老大突然收到了弟弟从关东寄来的五十块现大洋,附信上说以后会陆续往家寄钱,让哥哥先用这些钱置几亩好地,修一下宅院,改换一下门庭。当哥哥的不知弟弟是怎样发的财,想写信问问,可是按邮单和信上的地址写去的信被退了回来,退信理由是“查无此地”。以后渐渐从东北传回信来,说乔老二在山林里当了土匪头,打家劫舍发了财。这人家乡观念重,有了钱不忘老家,他想把家整得像样点,然后金盆洗手,回家过安稳日子。谁知此后再未给家里寄过钱,音信全无。人们说乔老二死在了一次官军的剿杀中。
老大用那笔钱先修盖了个阔气的大门,想以后再收到钱时陆续翻新房舍,置地买畜,发家治富。谁知财源断绝,其他计划无从实现,乔家宅院除了这座像样的大门,天井仍是圆石地面,鹅蛋大的卵石粒粒突起,像鲨鱼皮。三间正屋,除了门边窗框是略微有形的石头砌成,墙面也是圆石砌的。总之,阔气的大门和很破旧的院内显得极不协调,显示着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尴尬局面。
直到解放,进出这座阔气大门的乔老大也还是过着与别家一般无二的穷日子。土改来了,村里多数人家都划成贫农,只有一两户是中农。穷山村嘛,哪会有什么富户?可是不行,在土改复查的时候,上级嫌划的地富少了,派员各村巡视。当巡视员在“石蛋村”顺街巷转了一圈,来到乔老大的门前时,指着阔气的大门问村干部:
“这家划的什么成分?”
“贫农。”
“乱弹琴嘛!这么好的宅子,还贫什么农?典型的****嘛!”
于是,和街坊邻居一样贫穷的乔老大就成了富农,硬是给戴上了像孙猴子头上的金箍一样的一顶帽子,一顶几十年摘不下来的沉甸甸的富农帽子。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富农帽子底下的乔老大觉得头上之物越来越压人了。他自己受限制、挨训、挨斗、挨点名之类的事越来越多,这一些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子女的出路成了问题。
乔老大的儿子叫乔志山,在公社的初中上学,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初中毕业考高中,考得很好,可榜上无名。当时有种人们都知道的理论:无产阶级办的学校,不能为地主富农培养后代。乔志山考不上高中,连他自己也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考不上,那就回家当社员修理地球呗,谁叫咱是富农子弟来!
乔志山个头高,不光高,体形还匀称,体质还健壮,在校时是篮球打得最棒的一个。回家当了社员,村里连副篮球架子也没有,特长失去了用武之地。一年,公社里组织篮球队参加县里的比赛,实在凑不起人手了,就让乔志山参加了。当然,公社领导人在上交的队员登记表中做了点手脚,乔志山的“家庭出身”一栏里写的是“中农”。那时正赶上征兵,来领兵的部队首长观看了一次篮球赛,一眼就看上了乔志山。原来首长是带着为部队挑选篮球运动员的任务来的。看了一下队员登记表,中农,行,当即决定要这个兵。随后县武装部派人到公社里政审,要正式办理入伍手续了,这才发现不是中农而是富农。富农子弟能参军?开玩笑!结果,乔志山军没参成,连篮球队员也捞不着当了,公社的有关人员还弄了个党纪处分背着。
一个生产大队一套干部,必需有文书、会计。担任这样的职务,单是家庭成分好不行,必须有点文化。原先这个村里的文书兼会计是个老头儿,突然生病死了。这职务不能缺,小山村再也找不出有文化的人了,书记就叫乔志山代理。不承想这事叫上边知道了,差点成了“地富篡夺财政大权”的严重政治事件。
在乔老大看来,儿子升不上学,参不了军,当不上干部,统统都是小事,说不上媳妇,才是真正的大事。
乔志山眼看三十了,还是光棍儿一条。他自己急不说,最急的是他爹娘。在乔老大看来,自家虽属“四类”,是“贱民”,可“贱民”也得传宗接代啊,他不认为像自己这样的阶级敌人应该断子绝孙。他天天为香火眼看要无以为继忧心如焚。
但并不是一开始就“焚”,儿子刚下学那几年,他对儿子的婚事还是相当乐观的,原因是他知道儿子有个恋爱对象,而且是个很不错的对象。以后,儿子的恋爱像树上的青苹果一样,渐渐显出红色,在差一点成熟的时候,他头上的富农帽子毁灭了儿子的美好姻缘,从此儿子的婚姻更陷于遥遥无期的渺茫中。
二
乔志山上初中的时候,凭他的一表人材又加上品学兼优,还会打一手漂亮的篮球,不少女同学都愿意拿眼睛在他身上扫描。当时乔志山自恃本人条件不错,一般女生不入他的眼。再是他当时心气很高,一心要学好功课往高处考学,对那些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女生甚是瞧之不起,所以,他对那些用青眼珠看他的女生一概还以白眼珠。很怪,他越是这样“高傲”,女生们越是对他有好感,有的甚至对他穷追不舍起来,时不时地偷偷往他衣兜塞点纸条什么的。
他班里有个叫赵玉叶的女生,长得不丑,家是山外平原地带的赵家疃。这女生不像其他人,她不向乔志山献殷勤,更不塞纸条送秋波。他在看乔志山时,都是用眼睛的余光看的,给乔志山的感觉是,她从不正眼看自己。越这样,乔志山反而对她有了好感,禁不住要多看她几眼。越看,越觉得她是个乍一看不觉多么漂亮越看越受端详的人。但乔志山也不好意思瞪着眼去端详人家,只在不经意间看两眼。两个人基本上不说话,像陌路人似的。
乔志山每天骑着块旧自行车去上学。一天,骑到离学校还有三四里路的地方,突然听到前面传来“哎哟”的一声惊叫。乔志山急蹬车子转过山石夹着的一个路弯,到近前一看,这才看清,原来是自己的同学赵玉叶掉在了路旁的深沟里。
赵玉叶骑车来学校本来是走平道,这天她却走山路。原来,头天放了学她没回家,因为有事去了她姑姑家。她姑姑家在一个山村里,和乔志山家同在一条山沟,两村离得不很远。她姑姑留玉叶住了一宿,这天她从姑姑家骑自行车去学校。这样崎岖蜿蜒的山路她没怎么走过,再加上怕迟到走得急,到了一个急转弯那儿,心里发慌,越慌,越拤不住车把,晃悠了几下,“呼嗵”,连人带车蹿下了沟底。
乔志山急忙把她扶上来,问她跌伤了没有。她走了两步,差点歪倒,腿疼得厉害。乔志山给她把车子推上来,她挣扎着上了车子,才蹬了一下,就从车上摔下来。志山扶住她,她哭了,连说“要迟到了,怎么办?”
“不要紧,我用车子带你去学校!”
“那叫人看见,多不好!”
“顾不得那么多了!来,快上车!”
乔志山每天骑车在这条山路走一个来回,哪里有弯哪里有坎,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带着赵玉叶在那条窄窄的山路上骑得飞快,轻松自如,被带的却吓得了不得,连连说:
“乔志山,你慢点,吓死我了!”
“慢了要迟到,你要是实在害怕,就抓紧我的腰。”
赵玉叶听话地抓住他腰上的衣服,可是这样也害怕,就干脆把两臂从腰两侧伸到前边两手手指扣紧,把自己的胸和一侧的面颊紧贴在了志山墙壁一样的脊背上。刚贴上时还有点害羞,贴了一会儿,就闭起眼来,在体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刚才腿还疼痛难忍,此时全然不觉了。
赵玉叶只觉得一会儿就到了学校。乔志山把玉叶交给卫生室,自己返身以他在公社中小学生运动会上创造中长跑记录的速度跑回了出事的地方,骑上赵玉叶的车子,飞似地回到学校,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此时刚刚响起了上课铃声。
乔志山从山里用车驮回赵玉叶的消息随即传遍全校。校长一听到这事,颇为反感。一了解,他俩是连话也不说的两个很生疏的学生,这纯粹是同学间互相帮助的好人好事。于是在一次全体师生大会上表扬了乔志山。这一表扬不要紧,全校师生见了他俩,没有不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上一眼的,弄得他俩特别是赵玉叶怪不好意思的。从此两人更不说话了,老远见了,能躲开就躲开,比陌路人还陌路。
但,赵玉叶暗下了决心:这辈子非乔志山不嫁!
两个人这种“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毕业。这使那些想打探他们秘密的好事者大感失望。这类好事者中就有那几个向乔志山衣兜里塞纸条的女生,她们有着又想打探到他俩的艳事又怕真有这样艳事的极为复杂的心态。
由于前边说过的原因,优秀学生乔志山没有升上高中。同样不错的学生赵玉叶却因了另外的原因初中毕业也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离考高中还有一个来月的时候,赵玉叶突然得了阑尾炎。这本来不算什么重病,到医院动个小手术很快就会好的,但当时她父母和大多数人一样,迷信,求神婆子看了看,说在什么地方冲撞了狐仙,狐仙叫她肚子疼。等神婆子一番折腾以后阑尾已经破裂,并发了腹膜炎,病情很重,这才送去医院。病还没有完全好,她挂着参加中考就出院了。在考场上她坚持着考完了两场,到第三场,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考场了,家里人这才又把她送进了医院。就这样,她落榜了。她本来可以再回校复读下一年另考,但她放弃了继续读书的打算。一来是她家经济情况不是太好,她大哥在部队里,弟弟在读初一,一大家子人,整劳力只她父亲,母亲只能算个半劳力,她下学就能减轻父母的负担;二来,她知道乔志山没有考上,而且他再也没有考上的希望。他不能继续上学,只自己上,还有什么意思?当时叫得很响的一句口号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她响应号召,死心塌地地回家当社员了。她写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乔志山,乔志山回信上极力鼓励她复习再考。说她聪明,学习扎实,又是贫下中农子女,再复习一年,肯定能考上重点高中,将来前途无量。赵玉叶说,那不就离得更远了?乔志山看她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劝了。劝是不劝了,信却源源不断。当时没有电话,更不能发伊妹儿,写信是唯一交流的手段,邮差来回传递着他们的感情,一直传递了三四年。
乔志山一下学就当整劳力使。不管什么农活他一学就会,一干就成好手。他们是山村,社员的主要收入不靠种庄稼,靠果业。乔志山抽空看了不少果业的书,果树的育苗、嫁接、修剪、打药、施肥、浇灌,一直到采收、储运,一整套技术他都掌握得很好。几年下来,他成了果业队的骨干,若不是他家庭出身有问题,他应该是果业队长,起码是个副队长。结果,却连个技术员也不是。没有什么头衔,他却是果业队里的主心骨,技术上的事,连队长都听他的。这个小山村,这几年果木连年增产,培育或引进的葡萄、苹果、樱桃新品种获得成功,不论果品的产量还是质量,都有了明显的改观。从此这个小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果业先进村,获得的锦旗、奖状挂满了大队办公室,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石蛋屋也渐次被红砖瓦房所代替,家家过上了温饱有余的生活。这一切,人们心知肚明,都知道主要是乔志山的功劳,嘴上却无人敢这样说。
赵玉叶下学后,当了民办教师。乔志山这几年的来信中,越来越多地说他如何研究果树,她知道他与果树结下了不解之缘。她有种观念:自己爱的人爱什么,自己也应该爱什么;自己爱的人干什么,自己就应当干什么。她信奉的是“志同道合”“夫唱妇随”,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研究果树,和乔志山携手在果业这一行干出成绩来。但是,她住的是山外的一个村庄,村里也有桃啊杏啊的,却都零星地分散在农户天井里和场院边角上,形不成果业,在这样的村里,无法实现她的愿望。她想:等着吧,用不了几年我就嫁过去了,到那时看我的吧!她这样想着,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幅夫妇共创一番事业的美妙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