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疃地处山外,属于平原地带,却也不是一马平川的地方。村东有一个埠子,埠子上面的田地粮食产量很低。当时正在贯彻上面的“农业八字宪法”,要求“农、林、牧、副、渔”多种经营并举。经大队党支部和大队委员会研究,决定在东埠上种植果树,把东埠变成“花果山”。大队干部研究过几次,资金等问题都解决了,最后剩下一个问题:谁当技术员呢?祖辈只会种庄稼的村里人,哪会种果树?种果树是一门学问,没有文化的人是没法学这门学问的。在一次研究解决这个问题的会上,大队支书提出的人选是赵玉叶。他的理由是:一,赵玉叶是初中毕业生,有文化;二,她有个同学是远近闻名的种果树能手,她可以去跟她同学学习,取到真经;三,要学就得去果业先进村石蛋村(村里早已不用圆石盖屋砌墙了,村的外号却保留了下来),她姑姑家和石蛋村是邻村,大队出些补贴,住在她姑姑家里方便。
“事是这么回事,可她当老师当得好好的,能把她拿下来?”大队会计说。 “她早就不想教学了。去年因为她打了学生一巴掌,孩子他娘把她骂了一顿,
她就不想当那个民办教师了。”书记说。
“是啊,‘家有半斗粮,不当孩子王’嘛!”大队会计附和着支书说。
于是事情就定下来,赵玉叶带着行李和大队的补助款进了山。空出的教师位置马上由支书刚下学的女儿顶了上去。
“石蛋村”西面临河,东面背山,在村南村北的坡地上,到处是果树。高些的地方是苹果树,矮些的地方是葡萄,下边临河的沙土地是梨树,沟坎沿上是樱桃,一片茂密葱茏。在村西河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桥,走过石桥,河西岸山与河之间是一个被树木包围着的小村,那就是赵玉叶姑姑家所在的村庄。两村南北错落着夹河相望,相距不是太远。这天上午,乔志山早早吃了早饭,来到村南果园里,在高处的苹果树下找块石头面向西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河那边从村里蜿蜒出来的小路,仔细地分辨着沿那条小路走出村的人。忽然,他的眼睛一亮,赵玉叶从绿树掩映的小路上一出现他就认出来了。他注视着渐行渐近的赵玉叶,那件绛红色的方格翻领上衣他看清了,那修长的身材看清了,那圆圆的脸看清了……走近那座石桥了,那俊秀的眉眼也看清了。他站起身,穿过密密的果树,跳下一道道田埂,飞似地跑到了桥头,这时赵玉叶刚刚走完那座石桥来到了乔志山的身边。
赵玉叶是带着介绍信来到石蛋村的,赵家支部知道石蛋村村小,怕他们难为,特意在介绍信上说明不用安排食宿,只人去果业队跟着干活学技术就行了。若论技术,果业队里能讲理论又能实践的,只有乔志山一人,于是同窗同学就成了师徒,每天赵玉叶过桥来和乔志山在一起。这时的乔志山已不是当年在学校时的乔志山了,他已由浪漫主义者变成了现实主义者,再说年纪也明摆在这里,他不再高傲地拒绝女同学的示爱了,再说也不用躲避同学们那些好奇的眼睛了,他大大方方地给玉叶讲解、示范。但在果园里,当着一起干活的好多人,他俩除有关果树的话题,别的从来不谈。
这个村的果园大部分在村南,离开农舍不远就是葡萄架、苹果树,一片片向南漫延,越往南越高,果树一直漫延到高处,再往上就是松树了。松树上面,是一道裸露的山岭,那山头像民俗画中那位鹤发童颜的老寿星的秃顶。
一天,在果园的最南头干完了活,志山趁身边无人,便拉上玉叶进了那片
松树林,然后穿过松林,来到了那巉峻的山顶上。山顶是一道南北走向窄狭的山脊,山脊宽阔处,柱窝宛然可寻。他们站在这些柱窝间,向东远望,层峦叠嶂,向西一看,陡壁下一条河流蜿蜒流淌在山谷里。
“你看,那就是咱常过的那座石桥。”玉叶向斜下方指着说。
“不错,桥那边那些房子就是你姑姑的村庄。”
“你快看啊,那旁边有棵大树的白屋山,就是我姑姑家!”
志山向那里望了一会儿,指着脚下这道危崖说:
“你知道这道高崖叫什么吗?这叫‘舍身崖’。”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传说从前妇女遇到了大悲大难,或为救男人出危难,向上天许下愿用自己的身换回男人的命,就从这里舍身跳下去。”
“舍身崖不是在泰山上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泰山离咱这里远,要舍身的妇女到处有,跑那么远去舍,多费事!于是在好些山上都有舍身崖。”
玉叶抓着崖沿上的一棵长在石缝里的松树,胆战心惊地向下望了望,头晕目眩,一阵惊怵。志山怕她出事,赶紧把她拉起来。她又指着脚下这些柱窝问:
“这些圆窝窝是干什么的?”
“从前的人不愿意出现女子跳崖的悲剧,就在这里建了一座小庙,叫‘爱身庵’。里面住着一个姑子,要是有人来跳崖,那姑子就劝说她惜生爱命,有些妇女听了那尼姑的劝说,就不舍身了。”
“现在没有姑子了,等我往下跳的时候就没人……”
志山一把把玉叶的嘴捂住,嘴里“呸、呸、呸”地吐了三声,生气地说:
“你这人,什么玩笑你也开!”
一天下午,乔志山趁别人不在面前,对同学说:“吃了晚饭,你在桥西头等我,好吗?”赵玉叶说:“好!不见不散。”
月牙儿照着河里的水,河边的树,远处的山和河边小路上的两个人,一切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似真似幻。他们在桥西头会合,手牵着手沿河西岸的一条小路向南走了一会儿,离村渐渐远了,两人靠得也越来越近了。突然,赵玉叶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志山搂抱起来。好一会儿,他们谁都不说话,一任月牙儿偷窥着,任凭河面上的小风吹拂着……
“我家可是富农,你不怕?”他俩在河水边突起的一块石上坐下,一抬头就能看到河那边黑魆魆的舍身崖,乔志山对紧偎着他的赵玉叶说。
“不用说富农,你是地主我也不怕!”
“你父母能同意?”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他们管不着。都什么时代啦!”,
“那,那你明天中午到我家去吃饭,我爹娘早就想见你了!”
第二天,他俩一进乔家大门,乔志山冲两位迎到天井里的老人叫声“爹”“娘”,赵玉叶也随着叫了一声“爹娘”。乔老大老两口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懵在那儿,竟然一时忘了答应一声“哎”。按照当地风俗,女子从与对象确立恋爱关系到结婚,有许多事关民俗的繁文缛节,每个环节男方父母都要有所表示,按当地约定俗成的价位给“准儿媳妇”钱。这其中首先是“验家”,意思是女的要到对象家中看看家庭状况,看看房舍怎么样,经济情况如何,家里人是否可以相处等等,男方要好好招待一番,还要给女的“验家钱”。二是“叫爹叫娘钱”,也叫“改口钱”。女孩子在认识对象父母后,都是先叫“大娘、大爷”或“叔叔、婶婶”,也有管对象母亲叫“大姨”或“阿姨”的。婚恋关系成熟到一定程度,就要改口叫“爹娘”或“爸爸、妈妈”了,这时当公婆的又要给钱。乔志山父母原以为儿子的同学只是一般地来家玩玩,没想到这一叫“爹娘”使这次进门具有了“验家”“改口”性质了。这给老两口一个措手不及。老头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趟,到邻居家借了50块钱,加上家里现有的50块,凑起100块。两桩事一次完成,让老伴给赵玉叶。赵玉叶不懂这样的民俗,执意不要,说:
“娘,你和俺爹过日子不容易,你们留着花吧!我自己能挣,不缺钱花。”
乔老大老两口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显出尴尬之色。志山一看这局面,把玉叶拉到一边说:
“当地就这风俗,你不要就等于拒绝咱俩的事。”
“既然这样,那我收下。”
赵玉叶这才收下了钱。老两口像吃了定心丸似的,满脸喜气洋洋地摆上饭菜,这差不多是这个家庭最高规格的家宴。
饭后,赵玉叶和乔志山都没有离开乔家。这一天乔志山向队长请了假,说在家有事。乔志山把赵玉叶叫进属于自己的那个西间,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果树一类的书都摆出来给赵玉叶看。两个人边看书边说起果树的事来,觉不着的,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晚饭后,乔志山送赵玉叶去她姑家。在朦胧的月色下,两人走过了那座石桥,又并膀儿走上了那条僻静的河边小路。他们又在水边的那块石坪上坐下来,紧紧地依偎着,谁也不说话。这里静极了,只有河水的淙淙声和从远处山里传来的夜鸟的叫声。好一会儿,乔志山说:
“真没想到你头一次进门就叫爹娘。”
“我认为咱俩是一个人,你这么叫,我也就随着你叫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些道道儿!”
“双方家长都同意了才能这么叫,你爹娘同意咱俩的事吗?”
“他们会同意的,爹娘最疼我,都是我说怎么着他们就怎么着。”
“还有哥哥弟弟呢!”
“我自己的事谁也不能干涉,就是我爹娘也管不着,不用说他们!”
“那也得和家里人说说。”
“那倒是。等我回去就说,你放心,没有问题的!”
三
赵家疃东埠上早种上的“柰子”到了该嫁接上苹果的时候了。这一天赵家疃大队的果业队长来到了石蛋村,是来叫赵玉叶回去作技术指导的,还要请乔志山一块去。显然,她大队的人对她的技术心里还没有底,指名要乔志山去一趟。石蛋村大队同意了。
当天下午,他们一行三人就骑着自行车到了赵家疃。把乔志山安排在大队办公室里,赵玉叶回了家。吃过晚饭以后,赵玉叶给父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说这个未来的女婿从长相到人品多么多么好,又说二人是老同学,多么多么情投意和,在事业上怎样有共同爱好和美好打算,并特别指出:
“那次我骑车子歪到沟里,帮助我的就是这个人。爹,你当时不是叫我请人家来咱家,你要当面感谢人家吗?我请过他,他说小事一桩不值得这样,人家不来。你不是说这样的年轻人当今难找吗?”
但她没说收了人家的验家钱和叫爹叫娘钱。
二老越听越高兴,满是皱纹的脸喜成了一朵菊花。爹说:
“中!中!这正是咱要找的女婿!”
“行!行!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还等着抱外孙呢。你和人家说说叫人家准备准备,看年前你们就成亲行不行。”娘更急火,没和老头儿商议就拿出了一个时间表。
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哎?他家是什么成分?”
“他家——他家听说是富农。”
“什么?你再说一遍!”
“富农。”
爹和娘的脸同时“呱哒”一声拉长了,那掬起来的菊花瓣顿时凋零无遗。爹装上了一袋烟,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一个人到当门那儿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吧哒吧哒”抽起来。娘到炕旮旯里找出针线笸箩,无目的地翻拉着……
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墙洞里的耗子探出半个脑袋,小眼睛咕噜咕噜地向周围窥视着。
“富农怎么了?中央领导人还有地主的呢!连人都没看到,就耷拉脸!”
赵玉叶一头扑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
“叶儿啊,你不想想,你这辈子不说,将来连你的孩子都受连累。叶儿,前天西庄子你二姑给你提她村一个当军官的……”娘语重心长地说。
“不要不要不要!我这辈子除了乔志山谁都不嫁!”赵玉叶从炕上“忽”地一声坐起来,连哭加吵地说。说完,又扑在炕上,哭声更大了。
“哎,你这傻闺女,那是火坑啊,你怎么非往里跳?”爹把烟袋锅在小板凳腿上磕了磕,冲炕上的叶儿说。
赵玉叶又从炕上“忽”地一声起来,说:
“我不管什么坑,人好就行!连人都没看到,就愣说不行!他这会儿就被咱大队当客人请到咱村里,就住在大队办公室,赶明日我叫他来你们看看,你们再说行不行!”
“你趁早别往家领!人再好也是富农。”父亲很固执地说。
玉叶再没说什么,下了炕,连招呼也不打,就急步去了自己的西里间,“砰”地一声把门碰上。
这天是星期六,玉叶在城里上高中的弟弟赵玉树回了家。吃了晚饭,姐姐在和父母说她的事的时候,他坐在炕沿上听了一会儿。他是小孩子,这样的事没有他说话的份,他光听不掺言。姐姐说她想嫁的人怎么怎么好,他心里为将有个好姐夫在高兴着。等到姐姐说那人家是富农时,心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行”二字差点冲口而出,他知道姐姐的脾气,赶紧把张开了一条缝的嘴闭上了。接着他听见父母激烈反对的话,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见姐姐又是哭又是吵,自己掺言也不是,不掺言也不是,就抬腿出了正屋,到他住的西厢屋睡觉去了。他躺在被窝里想,幸亏父母不糊涂,要是他们答应了,那我的事怎么办,还有哥哥的事……
第二天赵玉叶和乔志山一起到果园里指导人们嫁接果树,赵玉树上学校去了。临走时和爹娘说:
“姐姐跟那家富农是根本不行的,千万别答应啊,爹!”
“小孩子不用你多嘴,爹有数!”
中午大队干部请乔志山吃饭,赵玉叶作陪。当着众人面,她把个人的事压下,直到饭后,她才找到乔志山,告诉他昨晚在家和父母谈话的情况。志山一听,愣在那儿,什么话也说不出。玉叶说:“也许他们看到你,就会改变主意。今下午我领你去我家。”志山半天不话话,最后说:“那好吧!”
傍晚,果园队下了工,赵玉叶领乔志山进了自己家门。在天井里做什么的两个老人一点儿思想准备没有,一见乔志山,眼前一亮:高挑匀称的身材,白皙方正的大脸,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是谁家的孩子,好一个小伙子!当他们注意到是自家闺女领来的,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看到这好小伙儿身上写着两个字:富农。
“叔叔、婶婶!”农村里不兴问好,只称呼一声理数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