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女儿会把人领来,进了自家门,总不能撵出去,只好把人让进屋里。玉叶忙去沏上了茶水。
第一印象是良好的,及至坐下来喝着茶水说话的时候,乔志山那得体不俗的谈吐,以及谈话中透露出来的乐观向上的良好心态,使两位老人暂时忘记了他身上写着的那两个字。
坐了一会儿,乔志山见没有留饭的意思,就很礼貌地告辞了。
晚上,两人来到了村外一个僻静处。乔志山问:
“怎么样?能过关吗?”
“看样子,有门儿。就是他们说不行也白搭!”
他俩在那儿相偎着情意绵绵地说着话的时候,赵家炕头上老头儿一边抽着烟一边问老伴:
“孩儿他娘,你看怎么样?”
正在收拾杯盘的赵大妈说:
“行!我看这孩子行。咱叶儿跟了他,不能差了。”
“这孩子正气,知礼,有能为,什么时候也能有碗饭吃。只是他的家庭成分……”
“有饭吃还管什么成分!贫下中农不是有些连饭也吃不上的吗?”
“那倒是。咱村那几家成分不好的,要论吃的,都不算孬。那几家吃不上饭的,都还是从前讨过饭的贫农。”
“那,我看咱闺女的事,中!”
“先别急着说中,还是先打听打听那家人家的根儿再说。”
“这么远,怎么打听呢?”
“找咱妹子妹夫啊,他们是邻村。”
第二天,赵老爹就带上一壶自酿的米酒骑上自行车去了妹子家。喝着老酒,妹子妹夫介绍了他们很熟悉的邻村乔家,说了只凭一座大门定成富农的故事。结论是这家人家虽说是富农,可没做什么恶事,尤其是那小子,要人物有人物,要品行有品行,要能力有能力,现在就是果业队里的一把好手,将来更不可限量。
“我看这亲事,中,行!”妹夫肯定地说。
“找个好家庭,不如找个好男人。那小伙子百里挑一,要不是家庭成分压着,人家早娶上亲了,还轮上咱了!”妹子说。
“那,妹夫,你要是跟那边熟的话,就烦你当媒人。他俩虽说是自由恋爱,可也得有人串通一下两方的家长啊!再说你还能赚个猪头吃呢!”当地风俗,媒人说成一合媒男方要以一猪头相酬。
“行!这猪头我吃定了!”
四
很顺利,妹夫在两个家庭之间走了一两个来回,事情就定下来了,结婚前的几个环节也已完成。到这时,赵家老两口才知道自家的闺女已经背着父母“私订终身”,家也验了,爹娘也叫了,还收下了人家的“验家”“改口”钱。这本来会让他俩气煞,事情到了这一步,想气也气不起来了。
又过了好些日子,这天是个星期六,赵玉树回了家。刚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在东间里与父母说话,知道是来了客,他没去打扰,便到西厢屋自己的房间放书包。就在这时,听见父母送客人向外走,那客人说:
“定的这日子挺好,那天结婚的光俺村就有三家。”
“行,那天还不靠年根,正是闲散时候,到现在还有几个月,人家也有准备时间。”这是爹的声音。
“谁结婚?是姐姐?”赵玉树心里一惊,爹娘不是不同意吗?莫非又同意了?也许不是那个,是另找的吧!”玉树这学生很用功,星期天他很少回家,觉得那样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可惜。再说,离家远,来回花车钱,他疼得慌。自听姐姐和父母吵架的那次回家,再这是又一次回来,这期间家里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
玉树正这样想着,就听见爹在天井里对客人说到冬至月十八赶山时怎么怎么样,边说边送客人出了大门。趁这空儿,他从西厢屋来到正屋东间,一看炕上有一张折着的红纸,他展开来一看,是一个写着日子的帖子,落款是“乔老大顿首再拜”。赵玉树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那家富农送来的吗!
原来,客人是来“送日子”的。当地婚俗,结婚日期由男方经过看皇历查日子推算黄道吉日定下来,然后很郑重地写成帖子,让家门上一个体体面面的人持帖到女家去送帖并讨得回信。来赵玉叶家送帖子的正是乔志山的一个本家叔叔,上午来的,中午受到了隆重的招待,一切都谈妥。客人临走又一次强调了所选日期是好日子,再次讨得女方家长的确认。
赵家老两口送客回来,刚进屋,小儿子就冲他们吵起来:
“爹,娘,怎么能把我姐姐许给一家富农?”
“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别的事我不管,这事是个阶级界线问题,牵扯到咱家的每一个人,您不能不听听我和我哥哥的意见!”
“你 ,你……”两位老人懊恼但又语塞。
赵玉树是城里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一学生,人长得结结实实,浑身连个疤麻都没有。学校哪一年都有验上飞行员的,过年春天又能在学校里招飞。赵玉树早就瞄上了当飞行员这目标,并且觉得下学期这个理想就能实现。他听说上年有个同学一切都合格了,只因姐夫家庭是地主,最后没当成飞行员。他知道自己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毫无问题,他家是贫下中农父母历史清白这不用说,就是他的姑家姨家姥娘家,清一色的都是贫下中农,亲戚没有一个有问题的,而且还有好几个是共产党员,还有个舅舅在解放军里是个不小的首长。“凭我这条件,我不当飞行员谁当!”他十分自信。谁想,他即将有个富农姐姐家,那还当什么飞行员?自己的美好理想还不得泡汤!不行,趁现在生米还没煮成熟饭,要坚决反对这桩婚事,说什么也要保持自己家庭和社会关系百分之百的清白,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赵玉树看看不端出自己的实底不行了,就把“验飞”的事跟父母说了。
“咱可不去开飞机,你没听说飞机掉下来的事吗?”娘从安全的角度着想,冲儿子说。
爹教训儿子说:
“咱不当飞行员也行嘛!能为你那点还没影的事耽搁了你姐姐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光想你自己,不为你姐姐想想?”
“我这也是为姐姐想,还为她的子孙后代想呢。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一点阶级觉悟也没有了?”
“去去去!大人的事不用你小孩子管!”老爷子以为儿子这是在小题大做,多管闲事。
赵玉树知道爹娘的阶级觉悟一下子难以提高,小腿也拧不过大腿,就悻悻地回了自己的西厢屋,一屁股坐在那儿发愣。“小腿拧不过大腿”,他心里在重复着刚才在爹娘屋里闪现在脑际的这句话。“谁是小腿?不就是我吗?有没有比我大一点的腿?”他想到了他在部队里的哥哥。他知道爹以自己的大儿子当兵当得不错有种自豪感,最听大儿子的话了。哥哥在部队里入了党,肯定阶级觉悟高,何不让哥哥出面作爹娘和姐姐的工作?对,这是个好办法!想到这里,他立即从书包里找出一个练习本来,在空白页上写起信来。
到晚上,姐姐来家吃饭,弟弟什么话也没说,没事人似的。饭后,姐姐回自己屋给志山写信,沉浸在甜甜蜜蜜的情愫中,全然不知弟弟已把一封足以夺去他们幸福的信装在了信封里,单等第二天发出去让它去发挥它那巨大的破坏作用。
三四天以后,在部队里的哥哥赵玉林突然收到了弟弟的信。作业本纸上写着这样一些字:
哥哥见信如面:
你知道吗?我姐姐要嫁给一家富农了!我亲眼看到那家富农送来的婚期帖子,日子订在腊月十二日,到那时咱就有家富农亲戚了!我想当飞行员,这个理想下学期就能实现,这下子全泡汤了!哥哥,你快回来吧!咱爹娘人老了,阶级觉悟太低,我和他们吵,他们不听,他们向来最听你的话,你回来说说他们,也许能管用。
估计这封信你三四天就能收到,到那时我再给你打封电报去,就说咱爹病重了,你好拿着电报去请假。说咱爹病重有点丧门他老人家,可他的确有病,是脑子有病,大瞪着眼把俺姐姐往火坑里推,把咱俩往窄路上逼,这还不是病?还病得不轻呢!
此致
敬礼!
弟玉树
月日
赵玉林是自己一个人在宿舍里看这封信的,信还没看完,就暴跳如雷地吼出三个字:
“乱弹琴!”
赵玉林已经参军两年半了,小伙子自身条件不错,又有初中毕业文凭,在“大比武”中曾作为团里的代表队成员参加过军区的射击比赛,拿过很不错的名次。这年春天刚入了党,最近指导员找他谈过话,他和别连里的几个很不错的战士又受到营教导员的接见,他已明显觉出自己已是提干对象。他正憧憬着肩膀上扛块硬板板那种荣耀,而且对获取这种荣耀很有信心。他的信心不只来自身条件好,还来自他对政审很有把握。入党的时候,他就顺利地通过了政审关。他知道提干不同于入党,政治条件要求更高,自家祖孙三代和直系亲戚有任何疵点都要产生麻烦。这下倒好,在自己的政审表格中,将要出现“富农”二字,提干还有戏吗?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政审表上出现“富农”!还有我将来的儿子呢,能让他的姑姑家是“四类”家庭?
他刚怒不可遏地把信纸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篓里,就见他的一个战友急匆匆地走进来递给他一封“父病速归”的电报。他本来就脸色很不好看,战友没注意到,在他看电报的时候,战友往他脸上一瞅,阴沉得就要下雨,心里赞许地说:“赵玉林真是个孝子!”
赵玉林带着电报和那张阴沉的脸去找连长,很快获准了假。在军营小卖部里简单地买了点往家带的东西,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归程。看他那焦急的样子,都以为他是因父病而归心似箭,谁都不知道真正原因。
赵玉林到了县城,没有急着转车回家,而是直奔弟弟的学校。见了弟弟,问了些信上写不详细的情况,尤其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他们登记了没?”
“好像是还没有。”
“只要还没登记就好办。”哥哥有些放心地说。
当时结婚,讲究的还是传统的那一套,重视“明媒正娶”,以“拜天地”为婚姻已经成立的标志,对到政府里去进行婚姻登记还不是那么重视,认为只是走一个过场。若不是登记可领到一定数量的布票以准备结婚用的衣被,那就会有一搭无一搭,等忙完了结婚的事再找个闲空儿去登也不迟。
乔志山和赵玉叶他们正是这样,只忙活婚前的那些旧式步骤,还没得空儿去登记。部队里文化课上要学法律,学过《婚姻法》。赵玉林知道,只有登记了婚姻才成立,才受法律的保护;不登记,一切旧式婚姻步骤都是毫无法律效力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没登记?”哥哥还是有点不放心,问弟弟。
“我听咱爹和那个来送日子的人说,等冬至月十八赶山的时候就去公社登记领布票,叫那人回去说说。”公社所在地是个大村,那里有个不小的供销社,有逢五排十的大集,更有远近闻名的十一月******山会。
“那咱赶快回家,你去跟老师请个假,就说我回来探亲,你回家见一见。”
兄弟俩一到家,就对爹娘进行起阶级教育来,从老少三代都要受影响极言有家富农亲戚的危害性,并且说妹妹嫁了富农子弟自己提军官就不可能了。爹一直觉得小儿子还是个孩子,他的话没有多大参考价值,大儿子就不同了。老大在部队里干得不错,这成了老爷子的骄傲资本,逢人就要说说大儿子的事。这老头儿老早就有个愿望,那就是盼着儿子当军官,他常常想象着儿子穿着军官服回家在乡亲们中间一站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那分荣耀。而且,他曾在街坊们面前有意无意地说过他儿子是提干对象,不久就能当上军官。这会儿听到闺女的婚事竟然与儿子当军官有这么大的关系,他重视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儿子的肩膀上看看,问:
“你妹妹跟了这家人,真能影响你提军官吗?”
“那还用说!部队里好样的有的是,提军官光那些家庭和社会关系没有任何问题的就使不了,有家富农亲戚,连想也甭想。”
老头一听,脸色顿时大变,又往儿子军服上瞅瞅,他眼睛里幻化出的那金线金星的肩牌一下子没有了;众人听说他儿子不久就能当上军官的赞叹也立时变成了一片讪笑声。不行!闺女找婆家易,儿子当军官难,谁家的闺女找不到婆家?可当兵的那么多,有几个当上军官的?我不能因闺女误了儿子——可是,可是……
“媒柬都送了,家也去验了,连日子也订了,再说不行了,那成了什么了?不,生米眼看就煮成熟饭了,我不能把米再从锅里捞出来!”
老头儿转念一想的这些话,无意识地从嘴里了说出来。
“什么生米熟饭?爹,我妹妹和人家登记了吗?”
“记倒是还没得空去登。”
“没登记,送媒柬、订日子,那些都不算数……”
儿子给爹从法律的层面上讲了什么是既成婚姻,说只有按国家定的《婚姻法》登记了才算数。老头儿从来就最相信国家,国家定的事还能不执行?女儿的婚姻是我和乔家定的,不是党和国家定的,当然不算数了,对!服从党和国家,没有什么理亏!
“怎么和人家说呢?”
“要拉倒不用上法院,只捎个信给对方,把人家给的钱物退回去就行了。”
“那我这几天就去你姑家一趟。”
老头终于答应了儿子。赵玉林赵玉树兄弟俩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感到一阵轻松。哥哥无意间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仿佛那里有了块硬牌牌似的;弟弟则有种已经飞上了天的感觉。
父子俩谈论赵玉叶的婚事,就像在谈论家里的一个物件,譬如家里养的一头驴或者一头牛卖还是不卖,是卖给张三还是李四一样,全然忘了这是一个人,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知子莫如父”,知女也莫如父,老头对闺女的脾气是了解的,对闺女与她对象的关系已经有多深也有所了解,只不过刚才被儿子一时转移了注意力忽略了。当老头顿悟到这一点,冲大儿子说:
“就不知道你妹妹怎么样,唉,她那个倔脾气!”
“她不得听你的吗?再说,她一个中学毕业生,受了那么些年党的教育,还能连这点阶级觉悟也没有?”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