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林在部队里几年没回家了,对家里的事知之甚少。他也和妹妹通过一些信,每封信都教育妹妹要争取进步提高阶级觉悟站稳阶级立场靠拢组织。妹妹开始时给哥哥回过一些信,感谢哥哥对她的关心,表示一定要听哥哥的话争取进步早日入团。以后,妹妹渐渐觉得哥哥的信千篇一律,都是些硬梆梆的政治说教,一点兄妹间的亲情也没有,就不怎么爱回信了。哥哥呢,越来越忙,忙着创造条件入党提干,也就很少给妹妹写信了。妹妹恋上乔志山以后,本来想写封信跟哥哥说说——只是说说,不是征求意见,她认为自己的事用不着征求别人的意见——但她没写。她知道,一说对象家庭是富农,哥哥定准是反对,哥哥回信上说些什么话她都能想得出来,于是就觉得没有写信告诉哥哥的必要了。所以,赵玉林对妹妹要嫁给一家富农,一无所知。他深悔自己光忙于自已的事给妹妹写信少了,他觉得这是做哥哥的失职,很对不起妹妹。他还觉得,妹妹是个好妹妹,她不过是因为缺少教育,主要是缺少了自己对她的教育而一时糊涂,只要当面给她好好讲讲,她是会回心转意的。再说,他认为关键是爹,只要爹说不行了,她还能说别的?
就在哥俩和父亲商量赵玉叶的终身大事的时候,赵玉叶正在乔志山家里。
这天上午一上工,她在果园里配好了给果树打的“久效磷”,跟果业队长交代了打法,和队长说她要去找乔志山问一个根外施肥的问题,就骑上自行车去了石蛋村。其实她不是去问什么问题,是想去看看志山爹给准备的嫁妆,顺便商议些结婚的具体事宜。她到了志山家,和志山进了那散发着浓浓的桐油味的洞房,看着那大红色的三屉桌、大衣橱、衣箱,桌上面挂在墙上的大穿衣镜,炕上那印着红双喜的枕巾和鸳鸯戏水的褥单,两人觉得结为夫妻是真真实实的了,心里涌上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富感。娘把一笸箩洗净的苹果、梨、炒花生还有一包点心送进来,说“玉叶你吃啊”,就给他们掩上门走了。志山从门缝里向外看了看,见爹娘没在家里,返身把玉叶抱起,扔似地放到了炕上,于是,那对鸳鸯上面就有了另一对戏水的鸳鸯……
他们温存了好一会儿,起来吃东西,吃到日头离西山不到一竿子高的时候,玉叶谢绝了一家人的挽留,走了。志山用玉叶的自行车驮着她,一路下坡地来到了石桥头。他们手扶车把站在那儿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志山就站在桥头上目送玉叶骑车过了桥,风把玉叶的衣裳吹得飘飘的。玉叶一手扶车把,回过身来向志山挥了几次手,然后消失在乡间小路的尽头。
赵玉叶习惯性地先来到了大队果园里,这时社员都已散工回家了。玉叶有果园小屋门的钥匙,开门进去看看她兑的药打完了没有。就在她检查完毕正要锁门回家的时候,就见果树丛间的小路上来了一个军人,后边还跟着个小青年。
“哥哥!你怎么来了?”当玉叶辨出是哥哥和弟弟时,高兴地扑上去。她光顾高兴了,没注意到哥哥弟弟的笑容很不自然。她把他们让进小屋里,找几本果树杂志铺在打药踩踏的高凳上让他们坐了,这才问哥哥怎么突然来了家。
“还不是为你请假回来的!听说你要结婚?”哥哥脸上的笑容在消褪着。
“没写信和你说,是我的不对,本想到时候给你个惊喜……”妹妹看到哥哥的脸色不对,以为是他怪自己没写信告诉他。这时,哥哥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代之的是那种带有政治色彩的一本正经。
“你要嫁的人家是什么成份?”
妹妹一听,什么都明白了,她知道哥哥是要来干涉自己的婚姻了。联系他从前来的那些充满政治说教的信,她确认了这一点。于是也把脸上的笑容收斂起来,没好气地同时也是理直气壮地说:
“我嫁的是人,不是嫁给家庭成份。富农。富农怎么了?”
“富农你怎么能嫁?你叫咱一家人以后怎么办?以后你的子女怎么办?”
妹妹早就知道哥哥要争取提军官的事,她也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事和哥哥提干的关系,但她对这种让自己的婚姻染上政治色彩从而剥夺掉自己婚姻自由的事十分反感,这正是她没有提前告诉哥哥的原因。她气愤地大声对哥哥说:
“我的子女?你不就是怕影响你提军官吗?你提你的军官,我嫁我的男人,用着你来多管闲事了?”
哥哥想不到妹妹会这样顶撞自己。他本来是想用自己在部队里学的那套理论来细细给妹妹讲讲道理,做通妹妹的思想工作,而且他对这一点很有信心,没想到会演变成吵起来的局面。他自己在心里压了压怒火,以和缓些的口气说:
“我不和你犟,我的话你不听,总得听咱爹的吧!走,咱回家,让爹说了算!”
“爹说了也不算,我自己的事谁说了也不算!”
赵玉叶从哥哥的话味里已经知道,哥哥在家里已经把爹说得变卦了,所以她这样说。
“谁说我说了不算?”
这是爹的大嗓门。原来,爹在俩儿子走了之后,不放心,也出了家门。找了一圈没找到,估计是去了果园。他刚到小屋门前,就听到了兄妹争吵的最后这几句话。他一听“爹说了也不算”,火了,闯进小屋,冲闺女大发雷霆。
“爹,你不是同意了吗?怎么说话不算话?”
“我改主意了。就是不能嫁给富农!”
“我的事不用你管!”
“啪!”老头儿的胶皮鞋底就重重地落在了闺女头上。接着是闺女杀猪似的哭嚎。
“别在这里哭,回家再说!反了你!?”
几个人连推加拽地拉玉叶离开了果园。玉叶甩开了他们自己走,也停止了哭声,她怕村里人看见笑话。一到家,就进了自己的西间,把门反插上,任谁叫也不开,饭也不吃,只趴在自己的炕上呜咽着。
娘疼闺女,几次端着今天特为做的好饭拍女儿的门,玉叶就是不开门。
哥哥吃了饭,拿个板凳坐在妹妹门边,把他在部队里学到的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讲给妹妹听,将嫁给一家富农的危害性理论联系实际地掰开揉碎地细加分析。妹妹任哥哥怎么说,只是一声不吭。
“别跟她说了,叫她自己好好想想吧!”
爹娘屋里那张老式两抽桌上的北极星木钟“当当”地敲过十二下了,爹对儿子说。然后小声地说:
“明天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去,非让她回心转意不行!”
哥哥的说教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爹小声说的话她却听得明白。
第二天刚露明,老年人觉少,爹早早起来了。他到南墙跟那儿把鸡窝门上挡的石板拿开,放出鸡来,又拿起扫帚扫了扫天井,然后从压井里压满了水筲提到北屋正间的灶台那儿给老伴准备好做饭的水,这才挑起放在天井墙角的尿罐要去自留地小菜园。挑到大门那儿他放下担子去开门,一看,大门虚掩着,门闩没扣上。“噢,晚上忘了闩门了,是谁这么粗心?”“是我呀,嗐,你看我这脑子!”“不对呀,我明明闩好门了啊!”——老头在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圈。“不好,莫非……”他急急地走进正屋,朝西间女儿屋叫:“叶儿,叶儿!”这时老伴已起来,正在刷锅准备做饭。“你喊什么!叫她多睡会儿!”老头儿没听她的,继续朝西间门喊了几声,里面仍是一点动静没有,就用手推门。一推,门开了,炕上哪有女儿的影子!
老头儿赶忙到西厢里叫起那弟兄俩,说叶儿不见了,叫他们快去亲戚家找。要是亲戚家没有,就到叶儿常去玩的几个“耍伴”家看看。老头自己则去村边菜园子里的井那儿,一眼井一眼井地往下瞅,最后去了东埠上那间果园小屋。老太太饭也不做了,一会儿门里一会儿门外地抹着眼泪。
一个钟头后,撒出去的人都回来了,都说踪影不见。抹泪的娘朝老头儿也朝儿子哭着说:“都是你们把她逼的……呜呜呜——”
“哭有什么用?咱想想,她能到哪里去!”老头底气不足地朝老伴说。
这时老二提供了个情况,说他到村西头的姐姐同学家去问,姐姐同学的父亲说,他早晨往小菜园送尿,看见有个人骑车子向西去了,天还不太明,看不清是谁,也没在意是男是女。
玉林一听,赶忙到东厢那间放自行车的棚子看,一看,妹妹常骑的那辆小轮车子不见了。
大家一起想,西边还有什么亲戚,娘对儿子说:“会不会是去了大埠公社你西秀姐家?”玉叶有个叔伯姐姐远嫁到西乡,为闺女时常和玉叶在一起玩,两人好得不得了。大家都觉得娘说的很有可能,兄弟俩就又骑上车子向西驰去。到了西秀姐家,一看没有。这时天已晌歪了,两人实在是饿了,就在姐姐家吃了饭,赶回来已是半下晌了。大家又分析来分析去。
“俺姐会不会是去了淄水,去俺舅家了。前些日子她和我说,要去舅家住几天,顺便去买点果树书。”玉树突然想起来,朝爹娘说。娘说:
“她也跟我这样说过。会不会趁这次耍性子去了。”
“看看她的洗刷用具带着了没有,要是带走了,有可能是去了淄水。”玉林说。
娘赶忙进西间查看,见用作女儿梳妆台的小柜上什么也没有了,连那个雪花膏瓶子也不见了。
“哥,你快去淄水咱舅家看看吧!”
“那多费时间!我有舅家的电话号码,去镇上打个电话就知道了。要是去了舅家,天这个时候了,早该到了。”
那时还没有家庭电话,大队里有,可不能打长途,打电话只能去镇上。玉林说完就起身要走,娘嘱咐说:
“别说你妹妹人不见了,怕叫你舅挂心。”
玉林从镇上回来,说他电话打通了,是妗子接的。和妗子说“我早就想去看您和舅,我妹妹也说要去,至今没有空”,妗子只说“你们来吧,我和你舅都很想你们了”,可见妹妹没去那里。
这时正是夜长日短的时候,一家人急躁躁地忙活了一天,觉不着的天黑下来了。大家闷闷地吃了晚饭,围桌坐在东间炕上又说玉叶的事。
“能去哪里呢?这死妮子!真气死人!”
娘急得没吃下饭去,只喝了碗稀饭就在那里抹泪。这时,玉林突然想起什么地说:
“会不会去了那富农家?”
“不会,还没过门,能去人家家里住下?你姐是个正道孩子。”娘说。
“也许是去了你姑姑家,怎么忘了去你姑家找找!”娘又说。
“你知道什么!明明有人看见她往西去了,去她姑姑家得往东走。”老头呛白说。
老大说:“也许那是看差了人。很有可能是去了姑姑家,那里离那个富农崽子近。或者就是去了富农家。”
“也许吧,今日天黑了,明天你弟兄俩去你姑家一趟。要是没在你姑家,那有可能是去了乔志山家。”爹吩咐说。
“要是去了我姑家,那把她叫回来就行了;要是去了富农家,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赵玉树说。
“不简单什么?能赖在人家家里不走,还是扣住人不放?”爹没好气地说。
“要是去了富农家,我看只有这样了……”玉林说出了一个办法。
老头儿吧达吧达嘴,说:“这样动静大点,可是能把事彻底了了。要不,叫回来,还能再跑了去。就这样吧!”爹首肯了老大说的办法,好像解开了一道难题。一家人心中有了底,安心地睡下,光等到第二天依计而行了。
六
第二天,老大换了一身便装,早饭后,就和弟弟骑知行车上路了。
弟兄俩先到一家供销社里去买了两瓶酒和二斤点心,然后蹬着车子前行,边走边商议着这次行动的细节。用了近两个小时,来到了姑家。一看玉叶没来姑家,就对姑姑和姑夫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姑姑姑夫一听,吃了一惊,“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不跟人家了?”兄弟俩细细一说,两个老人这才理解了。兄弟俩叫姑夫去乔家看看玉叶是不是在那里,可是要悄无声息的,别惊动人家。姑夫说:“我这就去,你俩先在家里等着,我有办法。”
姑夫来到了石蛋村,他没去乔家,而是从后街转着去了他侄女家。姑夫有个侄女婆家是这个村,住的离乔家不远。他叫侄女找个借口去乔家打探一下,侄女正巧头天赶集时借了乔老大十块钱,就去还钱顺便完成叔叔交给的任务。不多会儿侄女回来了,说“我悄没声地进了乔家的正间,听见西间好像有个女的在和乔志山说话,还带点哭声。我在正间里把钱给了志山娘就回来了”。姑夫听完,就急匆匆地又从后街转着出了石蛋村回去了。
姑夫把玉叶在乔家的情况说完,就说:“怎么着?是我去把玉叶叫回来,还是你两人去?”
“咱都别去!她既然跑了去,叫能叫回来?再说,叫回来又不能用根绳栓着她,还不得再跑回去?我去找那个村里的支书,支书是我初中同学,我俩挺要好的。今年他给我写信,说他刚当上了村支部书记。说以后有用得着他的事,尽管和他说。”
石蛋村的村支书叫乔振业,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心要弄出点响动来。但这么个平平常常的小村,除了果业,再也找不出什么让他露一手的事来。而且,当时上级的着眼点并不在什么果业农业上,而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强调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前不久,在一次公社党委召开的干部会上,表扬了阶级斗争抓得好的村,石蛋村因为在这方面平平淡淡,被点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