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林把事情跟老同学一说,这位支书问“他们登记了没有”,还没等回答就又说“肯定是没有,要是登记,得大队里出证明,出证明我能不知道?”支书脸上显出欣喜的表情,说:“这回儿可行了!”行什么?兄弟俩摸不着头脑。支书说:“没登记就是还没有合法的婚姻,没有合法婚姻就住在一起,就是非法同居。这要是发生在一般户里,不是大问题,可以不管,这是一家富农啊。富农把贫下中农的闺女藏在家里,这不是一般问题,这是阶级敌人祸害贫下中农子女,这是富农分子绑架贫下中农子女,这是富农子弟强奸贫下中农家的闺女。总而言之,这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位初中毕业的支部书记本来就一肚子理论,又加上当了书记后到公社里参加了培训,满脑子是阶级斗争,对什么事动不动就进行阶级分析。这事叫他这么一分析,成了阶级敌人向贫下中农反扑的大事件了。兄弟俩同意这位书记的分析,不过哥哥说:“最好别定性为‘强奸’,这字眼太难听,怕影响我妹妹的名声,再说,是我妹妹自己跑去的。”“不是强奸,那也是诱骗,反正一样。”“怎么你说‘这回儿可好了?’”“你不知道,俺村小,没有什么阶级斗争可抓,公社里点了我们这些小村的名,我挨了批评。这回有了阶级斗争了,还能再点俺的名?”“这阶级斗争你准备怎么抓?”“这好办,等我们支部里研究一下,马上行动!”
那天夜里,赵玉叶躺在炕上,隔着门听了哥哥半宿阶级教育,越听她越反感,用沉默表达着她的反抗。但她知道情况非常严重,这不是自己撒撒娇就行了的事。本来她听着哥哥那套干干巴巴的理论已经昏昏欲睡了,一听爹说要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睡不着了。她在考虑着,考虑的基点是非嫁乔志山不行,不能嫁给乔志山,就去死!可是,眼前这个样子,怎么办呢?最后,她突然想,何不直接去乔志山家,让生米做成熟饭,或许父母家人就承认既成事实了。这样肯定会被人家笑话,可是,不是死都不怕吗?别的一切还去顾忌什么?她决心明天一早就去,打定了主意,这才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
刚睡了一会儿,就听“呴呴喽——”,天井里那个大花公鸡高声叫了。平日,这鸡叫声是不会叫醒她的,这天她心里有事,鸡才叫了一声,她就醒了。起来,简单地梳了一下头,找出她上学时的书包,把几件换洗的衣裳和梳洗用具塞在书包里,轻轻地开门出了屋,听见正屋东间里的父母和厢屋里的哥哥弟弟还在发着鼾声。她悄悄地从棚子里推出自行车,出了大门,回身把大门虚掩上。这时还满天星斗,她就披着星光骑上车子向东蹬去。蹬出二十多里路,来到了山根。她向山里望去,只见白雾像带子一样缠绕着山根,山边的村庄影影绰绰。抬头向山顶看,只见几抹朝霞遮掩着山峰,火红火红的,水汪汪的,像血,像一片鲜血抹在了山峰上……
穿着绛色上衣戴块红色方巾的赵玉叶骑车沿着蜿蜒的山道一路前行,像一朵彩云飘进了山里。当地妇女有戴头巾的习惯,近米见方的花格方巾沿对角线对折成一个三角形,折线向前蒙在头顶上,两角在颔下打成结,像颈下有个蝴蝶一样,十分美观。妇女这样戴头巾,可保暖,可遮尘,还可调节脸型。没见京剧演员两颊上“贴片子”吗,能把宽脸变成窄脸,方脸变成鸭蛋脸,戴这种方巾正有这种作用。赵玉叶当学生当的,一向看不惯这种装束,觉得“土”。她虽有块她姑姑给的红格方巾,但很少戴,她不需要用它调节脸型,她的脸本来就是很标准的鸭蛋脸嘛,那方巾只在特别需要它发挥其防尘御寒作用的时候才偶尔戴一戴。这天她起得太早,天凉凉的,还有嗖嗖的阵阵寒风,她这才找出方巾蒙在了头上。
沿着蜿蜒的山路,不到两个小时就来到了她姑姑家的村庄。她停下车子,考虑去不去姑姑家。最后她决定不去了,以免出麻烦。她从姑姑村穿过,又过了那座石桥,就来到了志山家。在大门外她又犹豫起来,最后心想:送了媒柬、送了日子,一切结婚的步骤都进行了,我已是乔家的人了,这个家就是我的家,我还犹豫什么?想到这里,上前扭动门环划开了门,把车子搬进去,一边支车子,一边朝屋里叫了声“爹——娘——”。一家人正在吃早饭,见玉叶来了,都显出惊疑的神色。婆婆问:“孩子,这么早你怎么来了?”又说:“还没吃饭吧?先别说事,先吃饭!”玉叶头天晚上就没吃饭,又跑了这么些路,也真饿了,找了个马扎子坐下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考虑着怎样开口说。大家都不问,只各顾各地吃着饭。
吃完饭,一家人来到东里间里,志山这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玉叶没有回答他,一下子扑在了婆婆肩上,哇哇地哭起来。大家一再问,玉叶只是哭,最后才哭着把家里发生的事说了。
“你哥哥怎么这么坏!”志山把这事都归罪在大舅子身上。
“孩子,你别哭,你先在这里住着,等到你爹来了,我和他讲理。”公爹说。
玉叶就在家里住下来。到了晚上,玉叶和婆婆说,“我和你在东间里睡,叫俺爹到西间里和志山一个炕。”爹妈说:“怕什么?你已是志山的媳妇了,怕什么!”
这一夜,虽然没有花烛,这对相爱极深的年轻人觉得,这就是“洞房花烛夜”。千般的恩爱伴着苦涩,融化着两颗贴得紧紧的心……
半夜时分,玉叶觉得自己头上蒙着红盖头正在与志山拜天地。司仪高唱“一拜天地——”她弯腰下拜,她从盖头下面的空隙处看到了志山的脚,怎么脚上带着脚镣?她正惊惧不已,就又听司仪喊“二拜高堂——”她又从缝隙间看见了婆婆的脚,怎么婆婆的脚没了,两条干细的小腿直接插在地里,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她急忙再看公公的脚,两腿插在一盘石磨的磨眼里,石磨压在两脚上。这时又听喊“夫妻对拜——”还没等对拜,就又喊“送入洞房——”志山拉着她的手,向洞房走去,脚上的镣“哗啦哗啦”地一阵响。到了洞房门那儿,却又见是一扇紧锁着的大铁门。突然听到一片笑声,回头一看,是爹、哥哥和弟弟……
玉叶从噩梦中醒来,抱紧了志山的光脊梁,浑身抖作一团。志山翻身把她抱起来,问:
“怎么了?怎么了?”
“吓死我了!气死我了!”玉叶把梦境给志山说了一遍,又说:“咱俩的事,怕要出麻烦,没有好结果!”
“不要紧,梦都是反着的,没有事!”
“不,我有种预感,咱俩身后有股强大的力量,非把咱分开不行!”
“不就是你哥哥他们吗?咱硬不听他们的,他们就没法了。”
“不光他们……我决心已定,不管是谁,不让我和你结婚,我就死给他看!”
“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没有事,睡吧!”
志山一会儿就又发出了鼾声,玉叶心里想这想那,再没睡着。
第二天志山照常去果业队干活,活不是很多,半晌他和队长说他有点事,就来家了。他见玉叶早晨起来还是忐忑不安,眼泪汪汪的,老放不下心。他和玉叶到西间他们的洞房里,玉叶还一脸悲戚,就安慰她说“没有事”。就在这时,听有人来到正间里,吃了一惊,又听到是邻家媳妇来还钱的,这才放下心来。
吃了晌午饭,志山和玉叶在他们的屋里一块看一本有关果树的书,乔老大老两口在正间里各人做着各人的营生。家里静极了,只有天井里花公鸡和一群母鸡嬉戏发出的“咯咯”声……
突然,大门被划开,果业队长来了,说支部书记来叫志山去大队研究发展果业的事。志山进西间对玉叶说:“村里早就想把花皮、国光、金帅这些品种的苹果都换成红富士,大概是研究这事。我走了,你好好在家帮咱娘做做饭,管哪里也别去!”
志山走了不一会儿,突然民兵连长领着几个人闯进了家。玉叶在天井里喂鸡没来得及回避,眼见那几个人直扑公爹乔老大,架起来就往外走。玉叶说:
“大天白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是谁?怎么不认识?”其实他们是明知故问,“我们要斗富农,不关你事!”
来人不再理赵玉叶,连推带搡,拉着乔老大出了大门,来到了街上。接着,玉叶听见街上响起了“咚咚鏘,咚嘣锵……”的锣鼓声。玉叶出大门顺街一望,见公爹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一群人敲着锣鼓押着公爹朝远处走去。
玉叶回到家里,见婆婆坐在天井里哭,她没劝婆婆,自己进屋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静了静心,想:
“前脚把志山叫走,后脚就把爹押走,什么研究果业,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一场阴谋!”
她想到这里,就进自己屋穿上了外套围上了头巾,出了门直奔大队部而去,她要去大队看看对志山怎么着了。到了大队部,见办公室旁的一间小厢屋门上着锁,门旁有两个拄着枪的民兵像是在站岗。她问民兵“乔志山在哪里”,民兵说“不知道”。这时就听屋里传出志山的吆喝声:“玉叶,他们无故把我关在这里,你快去找大队书记……”玉叶问那两个民兵书记在哪里,民兵不说。玉叶说:“都是一庄一疃的,问这点事都不说?”民兵这才告诉她“你到前街去找找看”。
玉叶朝屋里大声说:“志山,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找书记讲理去!”说完撒腿向前街跑去。
前去押乔老大到街上游街和关押乔志山的,是这个村里的民兵。本来这小村的民兵组织形同虚设,自从村党支部改选以后,新书记把和他不错的一个愣头青小伙子任为民兵连长,并亲自进行了整顿,这才像样了。书记在公社里受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教育以后,更是强调了民兵在阶级斗争中的作用,叫他们密切注意村里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尤其对村里唯一一家富农,要时刻看着点,一有问题,马上采取严厉行动。那愣头青连长对这事很积极,他一再命令他的“兵”暗中观察乔老大家的动静,可是观察了有些日子了,没发现什么情况。这天中午支书一告诉他乔家的事,他立马召集起了民兵,分了工,有去诱骗关押乔志山的,有做纸帽子的,有准备锣鼓家什的,他亲自带上三五个骨干直奔乔家而去。
在前街的中段,街北少盖了两排农舍,形成了一个凹进去的空地方,这就是这个小山村的“天安门广场”。在相当于天安门的位置,有一座用石头和土筑起的方形台子,每当村里开大会,村官们就坐在那台子上。这主席台还兼有舞台的作用,年节到来,村里好事者就把自愉自乐的小节目搬演到这台子上。这天,这台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另一个用处。
乔老大被民兵押着游前街游后街,最后来到了台子那儿,一路跟来的村民拥到了广场里。锣鼓声戛然而止,喧闹的村民静了下来。民兵连长宣布批斗富农分子大会开始,首先是村支书讲话。
“父老乡亲们,革命的老少爷们儿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别看咱是个小村,也有阶级斗争,也得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今天咱就来讲讲咱村的阶级斗争。把富农分子乔老大押上来!”
乔老大被民兵拧着胳膊从台子一侧的台阶押到了台子上,台下一阵骚动。
乔老大对这台子是不陌生的,土改那阵儿他是这台子上的常客,甚至这台子就是为斗他而筑的。好些年没来这上面了,他觉得有些生疏了,但根据要求到这上面来必有的姿势他还记得,他两臂下垂,腹部微收腰微弯,头低到下巴触着脖下胸膛的程度,面有愧色地站在台子的前脸上。
村支书继续讲话:
“咱们村的阶级敌人富农分子乔老大,别看他平日老老实实,那是装的,他内心是反动透顶的。他时时刻刻不忘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这不,最近他挑唆他儿子富农崽子乔志山把一个贫下中农闺女诱骗到家里进行强——强奸,今天我们的民兵到他家里,人赃俱获。我们把他们拉到这里,让他老实交待他们的罪行!”
“打倒富农分子乔老大!”民兵连长举起拳头呼起口号来,台下一些小青年和一些孩子跟着呼起来。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觉得过分了,从人群中向外退着,了解乔家这门亲事的人,更是退到了场外,会场零零乱乱了。
突然,人群又向前挤去,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子跳到了台子上。
跳上台的是赵玉叶。她按民兵的指点来到了前街,老远就听到小广场里喧喧嚷嚷。她到台子下面时,见公爹站在台子上,书记正在讲话。当她听到书纪说“诱骗”“强奸”时,她从人空儿里挤到台根,“腾”的一声跳到台上,指着书记愤怒地质问:
“‘诱骗’谁了?‘强奸’谁了?你这堂堂的书记怎么这样满嘴喷粪?”
书记吃了一惊,一时回不上话来。人群一阵喧嚷,她又回过头来面朝台下大声说:
“老少爷们儿们,我是乔志山的媳妇,我们已经送过媒柬,送过日子,验过家,明媒正娶。我来婆家看看,天晚了,在婆家住了一宿,这犯法吗?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斗争我公公,还把我男人关押在大队里?”
“你们登记了吗?”书记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抓住要害反戈一问。
“请问书记,你爹娘登记了吗?”
“不用听她胡搅蛮缠!没登记就结婚,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是富农分子无视国家法律吗?这不是非法同居是什么?这不是富农诱骗吗?”
“我是自愿去他家的,怎么是‘诱骗’?为这点事就押人,就游街,就押到台子上斗争,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力?”
“我们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搞我们村的阶级斗争,你敢来对抗毛主席的指示,破坏阶级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