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趁回故乡小住的时候,到离我们村十多里地的坊子去看望九十高龄的四舅。来到坊子,走在三马路这条老街上,两旁一些熟悉的旧门脸、老房子,勾起了我遗落在这里几十年的许多儿时记忆。特别是当年在这条街上交的一个小友,仿佛他又臂弯里拐个竹篮子,嘴里吹着一个玻璃玩意儿,“咕当咕当”地向我迎面走来。
当年的三马路,是坊子最繁华的一条街,规模很大的坊子集就在这里赶。别看那时这里驻着日本鬼子,可每到旧历年前后那些日子,整条街上还是市声喧嚷,一派热闹景象。我小时候常到坊子住姥娘家,小孩子家没事做,我喜欢到处瞎逛,尤其在年前后愿到离得不远的三马路去看热闹。那卖年画的,把大红大绿的杨家埠木版年画摆满地挂满墙,抱个大鱼的胖孩子在画上朝人直笑;卖春联的,大红洒金对子纸上写着“田增五谷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那年货摊上,红红的蜡烛、白光光的烛台、金黄黄的香炉子、年五更祭天用的纸扎“猪羊”、腊月二十三“辞灶”给灶王爷吃的“糖瓜”……一过了年,从大年初一开始,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街上全变了样,那些供过年用的东西很少见了,代之而琳琅满街的是给孩子们吃的玩的各种小玩意儿。有花炮滴嗒金,有泥人泥猴泥老虎,有木刀木枪金箍棒,有今天不见当年很多的“欢喜团”。欢喜团是用糖水把膨化了的大米粒粘成圆球,用线串起,五六个一串,垂挂在摊子挑起的竹竿上,有点像今天古装电视剧中军营寨门上挂起的那串红灯笼。不过欢喜团不都是红的,红黄蓝绿,一球一色,看一眼就叫小孩子们欢喜,不用说吃。
在众多玩意儿中,能发出响声的尤为孩子们所喜爱。风车格格格敲小鼓,竹哨吱吱吱像蝉鸣,小喇叭呜哩哇啦,拨郎鼓布隆噔布隆噔……有一种耍物今天已经绝迹,当年却满街都是,不知学名叫什么,胶东一带叫“布布登”,我们家乡叫“咕当儿”,显然都是根据它发出的声音命名的。这东西用玻璃吹成,细嘴儿,大肚儿,肚下面是平底,极薄。把嘴儿含在嘴里,一吹一吸,那玻璃膜底儿就一鼓一收,发出“咕当咕当”的响声,有着玻璃特有的清脆,极好听,所以人们很喜欢。不光小孩子,连街上走着的小伙子大闺女们,也往往一人嘴里噙着一个,一边走着,一边“咕当咕当”地吹着,别有一种趣味。
吹咕当儿, 得使对劲儿才成,使不对劲儿,就会“砰”地一声炸开来,玻璃屑紧贴你脸飞迸乱溅,那后果,起码是吓你一大跳。你想,玻璃本来易碎,何况这玩艺又这么薄。也许因为易碎又有一定的危险性,在玻璃工业更发达的今天,反而看不到这玩意儿了。
我七八岁时在坊子三马路这条老街上交的一个小友,就是个卖咕当儿的孩子。
我的小友和我差不多岁数,他长得不很俊,长方脸,宽额盖,眼不大,嘴不小,黑黑的,一皱两道浓眉,额头上就有几道皱纹,单看这部位,像个小老头似的。总而言之,他的样子有点像小兵张嘎。不过我当时可不知道他像张嘎,那时还没有嘎子呢。后来看了那电影,越琢磨越觉得我朋友像张嘎,或者说张嘎像我朋友。——他也姓张,叫张柱子。
怎么和柱子成为朋友的,俗话说“不打不成相识”,我们可没打,相识完全是因为咕当儿这玩意儿。
我小时候好玩,对小孩子耍物没有不感兴趣的,可父母没那份闲钱叫我买。不给我买,我就看,人家玩,我在一旁看,权当是自己玩。对咕当儿,我当然也很感兴趣了,人家吹,我就一边听那好听的声音,一边看那晶晶亮的玻璃膜一鼓一收的,像蝈蝈背上振动的翅儿,那奇妙劲儿,吹的人自己是看不到的,我却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爱看吹咕当儿,可不能老站在人家摊子前看,又不买,影响人家买卖,人家撵;也不能老跟着一边走一边吹的小伙子大闺女腚后看,怕人家说“这孩子有病”。终于,我发现了个好办法——跟着拐篮子转游着卖咕当儿的看。卖别的,靠吆喝;卖这东西,不用吆喝,只嘴里吹着一只,“咕当”之声不绝,就能招揽买主了。在坊子三马路这条老街上,就有这样一个卖咕当儿的孩子,我发现他不讨厌我,就跟上了他,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这孩子就是我的朋友张柱子。
光跟着他,是成不了朋友的,起码得有语言交流才成。
“你买吗?”他看我老跟着他,就问。
“不买。”
“买一个吧!一点不贵。我给你挑个好的。”
“不买,不贵也不买。”
这就是我们最初的语言交流。我几次表示不买,他有些失望,可似乎对我老跟着他并不怎么讨厌。别看他每天走在人烟闹市里,和各种人打交道,可分明是很孤独的,需要有个伴儿,老跟着他的我,正可以满足他心理上的这种需求。
“给你吹吹!”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在街边停下歇歇,他把篮子从臂弯里拿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来,伸手递向我,说。
我以为他又要卖给我,还是那句话:
“我不买!”
“你这人!又不是叫你买,给你吹一会儿!”
“我不会吹,怕吹破了……”
“不要紧,没有事,你看我!”
咕当底膜在他的吹动下,一起一伏“咕当咕当”地响起来,像蝈蝈的翅翼。看了他特为我作的示范,我也真想试一试了,可是我胆小,到了我嘴上,发不出声音来。
“你劲大点儿!”
我试探着加了点劲,还是不响。
“你劲再大点儿!”
“砰!”
那玻璃物在我脸前炸裂了,细碎的玻璃屑在我身前纷纷落地,我嘴里光含个嘴儿了。
我差不多要哭了,赶紧说:“我赔你!
可我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
“谁要你赔?你再试试这个!”
他又拿出一个往我手里递,我急忙往后退,再不敢试这易碎品了。
“我今天没带钱,明天我一定赔你!”
我回到姥姥家, 个别和脾气极好轻易不数落人的四舅说了给人家吹破咕当儿的事,四舅问了价钱,给了我赔咕当满够的钱。第二天我到了三马路,找到柱子,把钱给他,可他说什么也不要,反而又拿出一个咕当儿给我吹。我觉得反正有钱作底儿了,胆子大了许多,就想再试试,结果又让我吹破了。我把四舅给的钱全都塞到他手里,他又塞回来,我再塞回去,他再塞给我。就这样经过四五个来回后,我攥着钱,想了想,拔腿就向街对面一个摊子跑去,一会儿, 就拿着一大串“欢喜团”跑了回来。我俩你吃个红的,我吃个绿的,吃了起来。
起先,他说什么也不吃,可是他没吃过这天天看见十分馋人的东西,架不住馋虫的猛烈攻击,也架不住我的真心诚意,就你一个我一个地吃起来,一会儿功夫,就只剩下那条串米团的线了。他又把那线含在嘴里,捏着线的两头左右拉动了几下,然后扔掉。我俩抹抹嘴,互相朝着脸笑笑,心里别提多欢喜了。
至此,我俩就欢欢喜喜地成了好朋友,更是形影不离了。他除了吹咕当招揽生意外,还腾出嘴来跟我说了不少话。渐渐地,我不但知道了他的名字,还知道他家有娘,有奶奶,没有爹和爷爷了。爷爷是在他还不记事时死的,他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怎么死的;爹是叫日本鬼子打死的。为什么日本人要打死爹,他说不清,反正是日本人觉得爹活在世上他们就活得不自在,不如把爹打死好。于是就把爹拉到一个地方,连用枪托捣,连叫狼狗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