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年的事。一天傍晚,街上开杂货铺的四大爷和几个人来他家,领着他和娘到一个很荒凉的地方,把血肉模糊的爹装进一个木板匣子里,抬到他家的祖坟地,人们硬把趴在棺材上哭的娘和他拉开,把爹埋在坟里了。
没了爹,他家在农村日子没法过了,娘就带着他和奶奶到坊子投靠做小生意的舅舅。舅舅给他们找了间闲房子,算是安了家。娘给人家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奶奶老了,就在巷子口摆个小摊,卖葵花籽、花生米什么的。他小,没有劲干别的,舅舅就给他找了个破篮子,到街上去卖咕当儿。这东西轻,他拐得动,再说本钱小,趸得起。
日本人把爹打死,他恨恨的,每当看见鬼子,他的心就像被黄蜂蜇了一下子,所以他不爱见日本人。可是当时坊子街日本人特多,不想见也得见,他的心就像老有蜂子蜇一样。当时坊子不知驻着哪一级日本机关或司令部,看来级别不低,南门外有个大场子,日本兵常抬着重机枪、小钢炮,唱着日本歌行进到场子里进行操练。场子南边有座用白石头砌成的塔,老高老高的,听说里面搁满了日本人的骨灰盒,日本人管这塔叫“忠魂塔”,老百姓叫“鬼子楼”。
街上不光有日本兵,还常见日本娘儿们,领着日本孩子,脊梁上用个兜兜背个小日本孩子,脚上穿双木头呱嗒板儿,走起来呱嗒呱嗒地响。那些不背孩子的,也不叫脊梁闲着,背个小包包,又不装东西,不知为个啥。他们大人孩子地走在街上,有时还牵条洋狗,半大孩子把一块熟地瓜往空中一抛,狗跳起来用嘴接住,他们就一起大笑,叽哩咕噜说些日本话,听不懂,只能听懂“密西密西”。
不爱见日本人, 偏偏碰上日本人。就在我们成为好朋友的第三天,我俩沿着三马路由西向东走,“咕当”之声洒满一街。快走到安邱路的时候,见一家日本人迎面走来:一个日本娘们,背兜里装个日本小孩,领个半大日本孩子,还有一条耳朵朝天的日本狼狗。一看见这些日本人,柱子赶忙停止咕当声,想躲开他们。可是来不及了,那半大日本孩子已经盯上篮子里的咕当儿了。他向柱子走来,指指篮子里的咕当儿,又指指自己的嘴,哇啦了半天。柱子本不想搭理他,可人家要买,又觉没有不卖的理由,最终还是拿出一个递过去。那日本孩子和我一样,不会吹,只听“砰”的一声,脸前边炸开一片碎玻璃。日本孩子到底是日本人,不到最后失败不肯罢手,一连吹破三个,第四个在他嘴边炸开时,一块玻璃屑嵌在了脸皮上。大概是有点疼,只见他用手在脸上一抹,玻璃碴儿被压进了肉里,他把手拿下一看,手掌上有血,“哇”的一声哭了。
他妈大吃一惊。一边掏出块雪白的小手帕给儿子擦脸上的血,一边瞪着柱子,嘴里怒声地哇啦哇啦个不停,那意思全是柱子的错。哇啦了一会儿,拉着孩子就要走。柱子放下下篮子,一个箭步跑上去挡住了去路,一把抓住那孩子,另一只手伸到那孩子脸前,大声说:
“留下钱再走!”
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年日本男人,穿着军官服,显然是那日本孩子的父亲。那父亲一看儿子负了“伤”,又被死死地抓住不放,征服者大日本皇军的傲气顿时化作怒气,大吼一声:“巴格亚路!”飞起一脚,“噔”的一声,把篮子踢飞,“咣”的一声,篮子拍在街边的墙上,“哗啦啦”一阵响,一篮咕当儿变成了细碎的玻璃屑,飞溅在街面上。
柱子发了疯。像当今的足球运动员鱼跃冲顶破门一样,跳起身子,一头撞向那日本人的后腰。
“扑通!”
那日本军官正顺着篮子飞出的方向看他飞脚一踢的效果,毫无防备,冷不丁受这猛力一撞,身子失去重心,一头瓦在那儿,来了个狗啃屎。柱子乘那日本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溜烟跑进了一条巷子,快得像箭。那日本人懵懵懂懂地爬起来,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死了死了”地大叫着,指挥着狼狗追,那狗追进了另一条胡同。
柱子跑进了哪条胡同,我看得明白。我朝那胡同,刚要拔腿跑去,就觉我的双脚突然离了地,像只小猫被抓着腰提了起来。
原来,四舅知道我在街上结识了个卖咕当儿的孩子,他认为那种孩子都是“野孩子”,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怕带着我闯祸,就到三马路来找我。他刚走到出事的地方,就听见“咣”的一声响,又见一个黑乎乎的孩子竟然有胆把一个日本军官一头撞倒,我又要跟那惹了祸的孩子跑,马上意识到了我的危险,就把我一把抓起来,像抓只小猫。
我差不多是脚不点地地回到了姥姥家。四舅把我放下,然后是好一顿“说”,从没见他这样声色俱厉过。我低头听着,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流下来, 紧接着变成呜咽了。姥姥心慈,直埋怨四舅说我说得太狠了。其实,哪跟哪啊?我是在为柱子哭:他怎么样了啊?日本人没抓到他吗?他还能在街上吹着咕当儿卖咕当儿吗?我还能和他在一起吗?……
四舅训完了我,就和姥姥商量,觉着我留在这里,不定和些什么野孩子在一起,到处乱蹿,在这种年头,太危险,万一出事——这不就差一点嘛!不如在乡下安全。于是,在当天午饭后,四舅就把我送回了家,并且告诉我娘,以后尽量少叫我去坊子,娘很理解地答应着。
为了这理由,再加上随后我就上学了,果然就捞不着再去住姥娘家了。可我心里没一天不想着柱子。没过多久,趁一个星期天,我找了个结结实实的借口说要去坊子,娘准了我当天去当天回。我到了坊子,先没去姥娘家,径直到了三马路,从西头走到东头,又从东头走到西头,哪有柱子的影儿?要不是在大街上,我准哭出来。我没去过他家,我听他说过他家住在哪里,他家的屋什么样相,我就一路找了去。终于找到了一处很符合他家模样的房子,对,这一片再没有这样的房子,肯定是他家,——可那门上挂着把大铁锁!
最后,我来到姥姥家,办完了作为借口的那件事,然后以“随便问问”的口气问四舅柱子的事。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赶紧转身从四舅身边走开,怕叫他看见在我眼里打转的泪水。
我这次去看望四舅,酒桌上和老人说起半个多世纪前的旧事,在四舅老化了的记忆中,对那孩子的印象还是鲜亮亮的。
“不简单哪,那一头!当年全坊子街哪个不竖大拇指!”
四舅抖动着手把酒盅慢慢靠近唇边,抿了一口,微微摇着头说。
我问他柱子以后的情况,他还是说“不知道”,不过这次他补充说:
“日本人找那孩子,挨家查了户口,一直折腾了半个月,也没抓到他。以后听说那孩子从那条胡同里一溜烟径直跑回了他乡下的老家,随后就有人把他娘和奶奶接走了。有人说是他全家被人接到了离坊子老远的西乡。再以后,就不知道了。——对了,以前咱坊子区有个姓张的区长,有人说他就是当年在三马路上卖咕当儿的那个孩子, 你那个朋友。”
“那你当年怎么不依我跟他交朋友了?”
“哎,咱都是些寻常人啊!”
四舅又抿了一口酒,说。我抬头看看他那张经历了快一个世纪的脸,仿佛每道皱纹里都贮满了不胜今昔的感慨。
“嘿!那一头!嘿!……”
四舅酒也不喝了,一遍又一遍独言独语着,他已完全沉浸在当年他目睹的那桩老街旧事中了,我童年小友挺身一撞的画面久久地定格在他的脑海里……
(2004年11月
于平度文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