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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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屏风(1)

这是西汉时期一个挺有意思的真实故事。

《汉书》列传中的《陈万年传》有这样的记载:

陈万年,沛郡相人也。为郡吏,至县令,迁广陵太守,以高弟入为右扶风,迁太仆。万年廉平,内修行,然善事人。

廉平、内修行、善事人,应该说这都是为人的优点,看来陈万年这人是个廉洁平和,注重自身休养且对人不错的人。但《汉书》作者班固为什么在“善事人”前面加的一个“然”字呢?“然”是个转折连词,这么一转折,就把“善事人”与“廉平”、“内修行”区别开来,成了缺点了。

什么是“善事人”?“事”是“侍奉”的意思,侍奉别人本无可厚非,但是凡事都有个“度”,侍奉人而至于“善”了,也就成了巴结奉承、阿谀谄媚了。班固的意思是,陈万年其人精通两千年后盛行起来的“关系学”,运用这一套达到了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程度。你别说,陈氏万年由一个小小的郡吏一路攀升、飞黄腾达,先当上了相当于皇上司机队队长的“太仆”,又登上了“御史大夫”高位进入国家领导中枢,靠他的“廉平”、“内修行”还在其次,主要是靠“善事人”。

公里公道地说,陈万年虽取位之法靠“善事人”有失品位,但一旦身居要职,他还是能尽心竭力作好工作的。要作好工作,肯定得呕心沥血、费心劳神,劳累积累到一定程度,难免有损身体。再加上他得一面工作,一面继续发扬“善事人”的有效传统以求百尺竿头,再上一级,这就会因思虑过度格外影响健康。终于,在担任仅次于丞相的御史大夫八年中,渐渐地累出了“风疾”来。这种病现在叫高血压,是当今电视剧中一些老干部喜欢得的一种病。据医学家研究,此病是由于高级神经中枢调节血液功能紊乱而引起的。你想,这位陈万年公,他的高级神经中枢常年超负荷运转,磨损过于厉害,就是盘磨也会把磨齿磨平,何况这是神经中枢?不危及其调节血液的功能才怪呢?这种病他不得谁得?在他刚到六十岁年纪作为中央高级干部还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却整天被头晕胸闷、心悸烦躁再加上夜间失眠所困扰,又得坚持工作,还得思谋“事人”的事,而且又得在人眼前强打精神以免叫人看出有病影响自己的前程,这一切,简直叫他苦不堪言。

“哎,这病!单在这时候加重?难道……”

他得知丞相不久就要下台,他对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觊觎有年了,而且通过自己包括“善事人”在内的不懈努力也成功在望了,可这病!他心里那个急啊!治?他何尝不治,太医院的每一个御医他都求了,可那时还没有降压灵一类药,单指着一碗碗草根树皮熬成的水,是根本无济于事的。

陈万年心急如焚。越急,病情越重;病越重,心就越急,整个一个恶性循环。于是,他的病就在这个恼人的循环中日甚一日地发展下去,终于不能坚持正常工作,时不时地要请病假卧床静养了。

我国到唐朝“病坊”出现以后才有了医院。万年早生了那么几百年,还没有医院可住,更没有高干病房,于是,他平时的卧榻就成了“家庭病床”。紧连客厅的他的卧室,不是特别大,也不十分考究,跟一般人的卧室没有什么两样,但很特别的一点是他的卧榻旁立着一具八扇的大屏风。

屏风这物件在当时已不稀罕,可他这屏风非同寻常,八扇屏门上是八幅漆画,每幅是一个故事,连起来看就是一部《孝经》图。《孝经》是孔夫子为曾子讲说孝道的记录,凡十一家为之作传,这画是根据汉儒长孙氏那个版本绘制的。汉时的达官贵人和现在的人一样,往往要购置一些高级工艺品摆在居室内以显富贵身份。万年公这漆画屏风却不是自家置买的,而是在担任太仆一职时,在不太违反政策无伤自己前程的前提下,为人家办了点小事情,人家对他表示的一点小意思。

万年幼时丧母,是他的后娘把他拉扯大的。而且他后娘从他幼年起就教他怎样处世为人,他那些可爱的优点和对他本人来说同样可爱的缺点大都是他后娘教导给他的。因此,他长大后拿他后娘比亲娘都好。对亲娘好,很平常;对后娘至孝,就难能可贵,所以,万年孝母的事一时在社会上传为美谈。那送他屏风的人,选《孝经》故事,大抵存有褒其令名讨他喜欢的意思。但万年凡事保持低调,不事张扬,何况是如此来路的东西,一收到就锁在了后楼库房里,不示外人。直到最近他常常病卧在床,心灰意冷,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才命人找出来摆在了卧室里。

摆这东西的原因,不是他觉得这么好的工艺品再不享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也不是想面对屏风上的画重温因事母至孝博得令名给他带来的那种幸福感,更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贵身份,而是另有原因。自他大白天也得躺在榻上以后,就觉这卧榻没有遮掩,****裸地暴露在一进门的人的视线里,使他觉得人们看到自己卧在那儿想心事就像心事也被人看了去一样,极端不利于个人隐私权的拥有。于是他就想出这办法,把屏风展开,又加了固定的木框,立在了他的榻旁,使他的卧榻成为室内之室,极富私密性。他传唤的下人,只允许在屏风外向他回话,屏风内卧榻旁虽也设一两绣墩,但一般是不让人进来坐的。

在这个万木凋零朔风肃杀的秋季,万年公就时不时地要病卧床榻上了。别的病痛倒还罢了,只这失眠,最使他痛苦万分。在他彻夜不能入睡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要跑到他的脑子里来折磨他。近来,他想得最多也最使他忧心如焚的你猜是谁?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独生儿子陈咸。

子咸,字子康,年十八,以万年任为郎。有异才,抗直。数言事,刺讥近臣,书数十上,迁为左曹。

说起他的儿子陈咸,那可是令他骄傲了多少年的一颗掌上明珠。还在上幼儿园(如果那时有幼儿园的话)的时候,咸就过目成诵,什么那四书五经、左氏春秋,无不背得滚瓜烂熟,要不怎说是“有异才”呢?汉时有种制度:二千担以上的官,任满一定年限后,准予保举子弟一人为郎。“郎”即古“廊”字,义为宫殿廊柱间的官,其职责是作皇上的护卫陪从,随时给皇上提提建议,并备皇上顾问和差遣,品级不是很高,作用可是不小,而且得到提拔的机会特别多。在陈咸刚到十八岁的时候,就靠他爸爸的保举当上了这种官。

这一天,陈咸穿着簇新的郎官官服回到家,本来长得门面的小伙儿再加上这身官服, 嘿!别提有多帅了。他爸爸万年公坐在太师椅里,抬头一看,眼前一亮,儿子真是光彩照人!脸上一改平日面对儿子时的矜持,每条皱纹里都贮满了笑意。他向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的老伴交换了一下眼色,十分满意也十分得意又十分幸福地说:

“这孩子!——”

是的,儿子当上了紧贴皇上的郎官,锦绣前程从此起步,还不得成为自己的“克隆物”,也一步步登上三公高位?想到这里,他微微摇着头禁不住又说了一句:

“嘿,这小子!——”

他一面得意地上下打量着儿子, 一面吩咐下人备酒,命厨下炒几个好菜。“知子莫如父”,他深知儿子是块好钢。钢有钢的优点,钢也有钢的短处,那就是少柔易折,必须“百炼钢成绕指柔”才行。也就是说,要像自己那样精通关系学,学会“善事人”。

他爷儿俩一边喝着小酒儿,一边拉着呱儿,父亲对儿子推心置腹地说:

“咸,你还想着你小时候咱住过的小草屋吗?”

“会忘了?冬天冻死人,夏天叫它热死!”

“你知道咱为什么把咱的宽房大院卖了去住那小草屋受那份洋罪吗?”

“不知道,那时我小,你不叫我问这些事,我还一直纳闷着呢。”

“咱还不是为了筹款送人,连宅子都卖了?不做那点牺牲,受那几个月的苦,能住上比咱卖了的房子好十倍的新宅第吗?”

他给儿子说的这件事是真事,班固给他记上了这样一笔:

(万年)赂遗外戚许、史,倾家自尽。

爷儿俩慢慢地喝着酒儿,爸爸举着正反两方面自己的和别人的事例,从实践和理论的结合上给儿子讲为官之道,讲关系学中的精髓——“善事人”在仕途上的极端重要性。陈咸为了不败老爷子的兴,低头听着,甚至还点了几次头。万年见儿子一反以前的态度,不再“石头蛋子腌咸菜——一言(盐)难进”了,高兴得多喝了二两二锅头。

可是不久, 陈万年就大失所望,原来这小子阳奉阴违,根本就没听自己的话。

在陈咸当上郎后,靠皇上近,靠靠皇上近的人也近了,就近观察,一些宦官、外戚行为不端的事,他看得更加清楚了。天性“抗直”,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就拣了几个证据确凿的把他们的劣迹整理成书面材料呈给了皇上。正巧,皇上对他告发的几个人的事也早有察觉,就以陈咸的呈奏为据,惩办了那几个人,而且表扬了陈咸。

消息很快传到万年的耳朵里,这位万年公登时气得暴跳如雷,又吓得面如土色。他立马派人把儿子找回家来,声色俱厉地说:

“好你个业障!叫你‘善事人’,你不但不‘事’,还反其道而行之!羊栏里闯进个驴来——就你个儿大?你逞什么能?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你……你这王八羔子!”

但陈咸还就真的吃到了个蛮不错的果子——皇上为酬其忠直,把他升为左曹。

别人登门祝贺,万年暗自觉得那是来吊丧。

打这之后,万年就种下了病根。随着儿子一次次升迁,他一次次怒不可遏加上胆战心惊,病情愈来愈重,身体每况愈下,每下愈况,况而下之,下而况之了。

到这次万年公病情加重的时候,他靠“善事人”已官居御史大夫八年矣,儿子也已当上了“总领州郡奏事,课第诸刺史,内执法殿中”的御史中丞。在那个时代里,有点莫名其妙,两股道上反向开行的车,却有可能暂时地到达同一座车站。

这次儿子升官,老子破例没有生气,也不再有恐惧感,对登门祝贺的也不再认为是来吊丧,而是喜笑颜开地热情招待着。何以一反常态?原因是儿子这次晋升,不是靠他自己像只愣头青似的乱闯,而是老子亲自出马求了石显才如愿以偿的。

石显,何许人也?

石显,在我国历史上的著名宦官中有他一号, 和后世的刘瑾、魏忠贤等同样臭名昭著,遗臭万年。《汉书》上这样介绍他:

石显,字君房,济南人……。是时,元帝被疾,不亲政事,方隆好于音乐,以显久典事,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遂委以政。事无大小,因显自决,贵幸倾朝,百僚皆敬事显。显为人巧慧习事,能探得人主微旨,内深贼,持诡辩以中伤人,忤恨睚眦,辄被以危法。

这样一个人物在独揽着朝政, 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你想有多可怕?真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当时满朝文武听到他的名字,很少有不像小孩子听到来了“麻虎”一样胆战股栗的;而对他的谄媚比儿子见了爹还甚一步,得用孙子见了爷爷来比。

半年前,陈万年审时度势,忍痛把地处八百里秦川膏腴之地的一个庄子出手,买来了十颗经由丝绸之路而来的西洋夜明珠和十颗大可盈握的祖母绿,作为石显五十大寿的寿礼亲自送到了石府。御史大夫陈万年,在端坐上位的石显面前摆身倒地,叩贺寿辰。之后,嗫嚅了半天,才好歹说出“求石大人对犬子多多关照”的话。石显素知这老头儿的儿子陈咸是个拼命三郎,敢硬碰硬,以前叫他碰掉了几个自己也看着不顺眼的人,省了自己的事。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碰过自己。这样的人,如果施以恩惠,说不定还能为我所用,起码是不会作自己的对头。于是就大包大揽地对陈万年说:

“好说好说,小事一桩。你回去听信吧!”

第二天陈咸就由左曹提升为御史中丞。

万年老头儿又一次很高兴,又多喝了二两二锅头。

令他高兴的不仅是儿子又官升一级,主要的是他去了一块心病:他知道自己儿子,更了解石显是块什么货(到现在还在心疼那么多夜明珠和祖母绿)。他知道咸儿去碰石显是早晚的事,那还不等于拿鸡蛋往石头上砸!儿子落个粉身碎骨是明摆着的事,怕到时候躺在坟里的自己也得落个焚尸扬灰的下场。这下可好了,石显给他安排了高级工作,他总不能和石显作对了。一块石头落了地,所以他又多喝了二两。爷俩喝着酒,他又苦口婆心地在如何对待石显的问题上嘱咐了好多话。当然他挂口没提给石显送礼的事,卖庄子买珠宝一系列过程全是老头儿一个人私下里办的,儿子一无所知。

爸爸说了半天,儿子只说了一句:

“看看吧!”

在陈咸当上御史中丞不久,就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德高望重的太子太傅、前将军光禄勋、领尚书事、关内侯、当今皇上汉元帝的恩师萧望之被逼饮鸩自杀了。

萧望之死在石显的阴谋诡计中。

事情很复杂,简单说是这样:老皇帝汉宣帝薨了,新皇帝汉元帝即位,封石显为中书令,委以朝政。萧望之说皇上这样做“违‘古不近刑人’之义”,表示过反对意见。“刑人”是什么人?就是受过“腐刑”被“去势”了的石显这种人,这下可戳了“内深贼”、“忤恨睚眦”的石显的肺管子了,气得他摔盘子砸碗,一蹦三尺高,咬牙切齿地说:

“不叫这老东西死在我手里,我就不姓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