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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屏风(2)

但萧望之为人正派,皇上又极敬重他这个老师,所以难以下手,只得不耐烦地等待时机。机会终于来了,有个叫郑朋的小人想从萧望之那里捞好处没捞到,就诬谄萧望之和太子少傅光禄大夫周堪、散骑谏议大夫刘更生结党营私,告到了了石显那里。石显一看机会来了,就趁萧望之外出不在京城的时候,向皇上报告,说有人告发“望之、堪、更生朋党相称举,数谮诉大臣,毁离亲戚,欲以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皇上批准“谒者召致廷尉”。当时皇上初即位,还不懂得“谒者召致廷尉”就是“下狱”的意思,觉得让廷尉问问也无所谓,就稀里糊涂地批准了。过了几天元帝要找这几人问事了,这才知道他们在监狱里。但“君无戏言”,只好收了萧望之的光禄勋印绶,把堪、更生贬为庶人了事。

过了几个月,元帝心血来潮,突然想起“国之将兴,尊师而重傅”的道理,就赐他老师萧望之关内侯爵位,又要任为丞相。恰在这时,萧望之的儿子萧伋上了一本为父辩冤,石显他们抓住这件事,诬告萧望之“不悔过服罪,深怀怨望,教子上书,归非于上”。石显劝皇上把他抓起来押几天,然后再放出来重用他,叫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君,什么是臣。皇上说:“俺师傅性情刚烈,怕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会要他命的”。石显说:“不至于吧!他犯的是‘语言薄罪’,他自己也知道关不了几天,‘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已’,哪会轻易不要了?”皇上想想是这么回事,“那好吧!”于是,又一次极端糊涂地批准了。到石显命太常急发执金吾车骑把萧宅团团围住,闯进内宅宣读圣旨要拿人时,望之仰天长叹道:

“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

于是不听老伴苦苦劝阻,一瓶滴滴畏或者久效磷下肚,大义凛然威武不屈地结束了自己高贵的生命。

果不出石显所料。他和他一党的人弹冠相庆。

早有所料,但愿意不如所料,却又正如所料的来了。这位年轻的君主满面泪水地说:“曩固疑其不就牢狱,果然杀吾贤傅!”

开饭时间到了,御膳房的太监摆好了御膳,请皇上用膳,“上乃却食,为之涕泣,哀恸左右”。大哭一场后,把石显找来,好一顿剋。石显把帽子赶快摘掉,叩头如捣蒜,连连说:

“臣有罪!臣有罪!可实在是始料不及,始料不及!”

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说:“果如所料,果如所料!好极了!好极了!”心里的窃笑差一点儿流露到脸上,赶忙调整面部表情,好容易才调整回痛心疾首认罪服输的状态。心里说:“别看你皇帝老儿对我凶,不过一阵儿罢了,你离了我大概怕还不行!”事后果然一切如旧,对石显的倚重一如既往,除每到萧望之忌日派人到他坟上祭扫一番以外,别无任何两样,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汉元帝是个软弱无能又荒淫无度的皇帝,那个按画像招幸妃嫔以至漏掉王昭君杀了画师毛延寿的就是此君。他爸爸汉宣帝生前知道他不是块当皇帝的料,想废掉他换上另一个儿子,但他母亲许皇后是当年自己落难民间时共过患难的原配妻子,碍于这层面子,才没好意思剥夺他太子的资格。结果这太子一当上皇帝就把朝政交给了宦官,腾出时间自己去享乐去了。终于把朝政弄得一团糟,老百姓日子没法过,使好端端的一个西汉走上了下坡路。

有句话叫“不可零碎得罪”,这话很有意思。得罪还是要得罪的,只是不可零敲碎打,打不成反闯下大祸。要得罪就得瞅准机会抓住要害,一举把对方置于死地,使其无还手之力。这话所说得罪的对手,是指那些强大凶恶的家伙,譬如山中的老虎,你轻来轻去地去刺激它,对它无啥损伤,反会惹恼了它,反扑过来,要你的命。要打就得像武松那样,一气儿把它彻底打死。

大宦官石显,就是这样的一只“不可零碎得罪”的异常凶恶的老虎。

陈咸在官场历练这么多年,再加上年龄的增长,现在他成熟多了,城府深多了。他认识很清醒,最应该打掉的就是石显。但他深谙“不可零碎得罪”的道理,不到火候, 他决不轻举妄动。但近来他要扳倒石显的欲望空前强烈,因为石显接受父亲贿赂的事他已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不用细说,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他父亲方面严格保密,石显那边“得了便宜卖乖”,用不了多久,风就透出来了,陈咸还有个不知道?知道后,原有的一点对石显提拔自己的感激心情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无比的厌恶。“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留的!”他在心里忿忿地说。

机会终于来了,整桩儿的而不是零碎的“得罪”石显的时候到了。石显怎样用阴谋诡计害死萧望之的事,陈咸全部搞清楚了。他把这一切整理成书面材料,利用他接近皇上的机会,直接呈到了皇上手里。

呈上材料之后,他的心情异常激动。他觉得自己是代表正义向邪恶宣战的勇士,他觉得这是久久积蓄力量选准时机义无反顾的奋力一搏,这是扯掉面皮亮出旗帜的一次认真的摊牌。他心中充满了征战搏击的豪情,他像一个战士投出炸弹静候震天巨响一样等待着事态的变化。

元帝看了陈咸的奏章,半信半疑,对石显的态度也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太中大夫张猛、魏郡太守京房、待诏贾捐之等人揭发石显的奏章也纷纷呈到了皇帝的龙书案上。元帝对石显的态度变冷了几分。但他还是下不了废掉石显的决心。

石显是干什么的?是“能探得人主微指”的钻到皇帝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元帝内心深处的些微变化,石显能不及时探得清清楚楚? 而且,谁向皇上告了他些什么,他也打探得明明白白。阉人特有的那种刻心剜肺的仇恨在他心中升起,他恨不得一口咬死陈咸他们,嚼巴嚼巴连骨头咽下去。他在心里发狠的同时,也空前地感觉到了一丝胆虚:皇上收到那些奏章把自己找去劈头盖脸地喝斥一顿,像上次那样,也就无所谓了,为什么皇上见了自己挂口不提陈咸他们告自己的事呢?这不是好兆头。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要以攻为守,赢得胜利!他反复掂量权衡,觉得胜券有百分之八十握在自己手里,因为自己那些事皇上大部分都已知道,他不照样还得依靠自己!这个皇帝离了我姓石的什么时候也是不行的。

这阉人,心眼子少说也有一万个,眼珠子转了两三转,就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

一天傍晚,元帝忽然想起一个大臣说他家乐伎班子新排练了几支从西域传来的乐曲,十分优美动听。《汉书》上说元帝“隆好音乐”,他确实是个音乐迷。想不起来倒罢了,一想起那大臣恭请皇上派人去听听,若是果真好的话,就送进宫来给皇上欣赏这件事,一刻也等不得。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不管什么时分,立马就要派人去听。派谁去?派去的人必须既懂音乐,又要了解自己的欣赏口味才行。对了,石显就符合这条件。石显自年轻时就喜欢吹拉弹唱,而且由于他生殖系统动过大手术,引起荷尔蒙和副性征变异,声带变紧,发声尖细,唱起来特清脆,成为一名不错的歌手。有空他常到当时的音乐官署“乐府”中去唱上几曲,流传至今的“汉乐府”诗歌,很有几首是他曾演唱过的,有的甚至还经过了他的加工润色,因之他在音乐方面小有名气。自从来到皇上身边,常和皇上一唱一和,他受元帝宠爱,在很大程度上是共同的爱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于是就派石显去。石显对皇上说:

“我一定替皇上好好听听那几支曲子!不过得多听几遍才成。臣会回来得晚一些,有可能过了皇宫关大门的时间,请陛下叫人跟管大门的打个招呼!”

皇上准了。石显来到那大臣府上,先是接受主人的盛情慢悠悠地共进了晚餐,饭后又与主人喝餐后茶,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扯了半天,然后才开始听乐班演奏曲子。听一遍说不行,再来一遍,一直折腾了十来遍,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说行了。石显回到皇宫,果然关大门了。他叫随从把大门擂得山响,大声嚷嚷着说出去公干,皇上特许漏尽之后开门回宫,嚷嚷得满世界都听见。第二天,皇上就收到了陈咸、京房等人的奏折告发石显矫诏进宫的事。他们谁也不信皇帝还管开门这样的细事,更想不到这是石显挖下的陷阱诱他们往下跳。

第二天一早,石显向皇上汇报昨晚去听曲子的情况时,从皇上的脸色还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这天下午皇上把石显叫了去,石显一看皇上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妙计产生效果了。皇上把几卷竹简递给石显,和颜悦色地说:

“你看看这是什么。”

石显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写的,写了些什么。他把简书交还,顺手把标志中书令官衔的帽子除下,倒身在地磕头虫似的磕着响头说:

“陛下过私小臣,属任以事,群下无不嫉妒欲陷害臣者,事类如此非一,唯独明主知之。愚臣微贱,诚不能以一躯称快万众,任天下之怨。臣愿归枢机职,受后宫扫除之役。唯陛下哀怜财幸,以此全活小臣。”

这是《汉书》上的原文。你看,石显多会说!他把这些写奏章的人定性为“陷害臣者”,又分析出陷害自己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陛下过于私爱自己,给自己的权力过大,引起大家的嫉妒。这既表明了皇上和自己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表示出对皇上的感激,让皇上听着心里受用,又暗示自己为皇上承担着重任,让皇上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或缺性;皇上即然如此重用自己,引起众人嫉妒,那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而且责任在皇上,不在自己。二是“诚不能以一躯称快万众”,这也是常理,“众口难调”嘛,“一人难服百人心”嘛,这是皇上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且还暗含着“谁坚持原则干工作多谁得罪人多”的意思,从而让皇上更谅解自己,更反感那些告自己状的人。而这段话的核心是“事类如此非一”这六个字,这就把以前和以后所有状告自己的奏章都归于诬告信的行列里去了。紧跟着又来一句“唯独明主知之”,给皇上戴一“明主”高帽,让皇上高兴,说明主知之,以巩固皇上认为这是些诬告信的印象。这段话的最后,要求去后宫做扫除的粗使太监,大有点耍性子、甩木碗的意思,是对皇上使的一个激将法。这一法还真管用,结果这位糊涂却又自觉聪明的汉元帝好言好语对石显劝慰了半天,给了他许多赏赐,石显暗怀着自己的诡计收到了比预期更佳的效果的喜悦回去了。

回到家里(别看石显是阉人,他也有家,也有老婆孩子。《汉书》上说元帝崩,成帝即位,石显失宠,“显与妻子徙归故郡,忧满不食,道病死”,这就可证他有妻室),独自喝着小酒,一边把阴谋得逞的那份喜悦像牛反刍一样慢慢地“倒嚼”着,一边盘算着如何收拾陈咸他们。心想:“不用急,慢慢来!一定抓住他们的结结实实的把柄,一下子把他们置于死地!”这太监也懂“不可零碎得罪”的道理。

半个月后的一天,散了早朝,大臣们走出金殿,三三两两说着话走在殿前砖铺的大道上。石显老远瞥见陈万年独自一人垂着脑袋在道边踽踽而行,石显不怀好意地凑了过去跟他搭话:

“陈大人近来可好?”

“托石大人的福,还行!”

其实他行什么?万年公的身体近来叫病折腾得像一段糟烂透了的木头,眼看就要散架了。不过他为了自己的丞相梦不致功亏一篑,还是硬撑着来上朝。他想撑到当上丞相再倒下,那时病榻上躺着的就是个“病卧的丞相”而不是别的了。

“陈大人近来很忙吧?”

“不忙不忙,老朽再忙也比不过石大人为皇上操劳忙。”

“不对吧?你近来除了操劳政事,还要帮着你儿子写奏章,怎能不忙?”

“石大人这话是何意思?写什么奏章?”

“哎呀,你儿子的奏章都成了劈雷火闪了,快把朝堂都震塌了,你还不知道?”

石显这话对陈万年来说,可真是“劈雷火闪”了,简直是“五雷轰顶”。他这些日子就风言风语地听说有人向皇上告石显,可他没往自己儿子身上想。因为儿子才沾了石显的光,他又不知道给石显送东西的事,不至于这么快就和石显作对。这事其实满朝人都知道,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有陈万年还蒙在鼓里,没人和他说。别看万年 “善事人 ” ,可他往往是 “ 现用现轧( gá )和” ,结果是一个“ 铁哥们” 也没落下,碰到这样的事,就没有向他透一丝风的。

陈万年好歹挨到家,到家就一头瓦到卧榻上,再也起不来了。他痛楚地躺在那里,命人赶快把儿子找来。打发出去的人半天才回来,说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少爷。万年身心都已接近崩溃,他连想这事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任自己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

找不到陈咸,他哪儿去了?他在皇帝那儿。

陈咸呈上那几个奏折之后,特别是呈上揭发石显矫诏夜开宫门的奏折后,就焦急地观察着皇上和石显的变化。他看到石显不那么飞扬跋扈,似乎有点蔫了,心中暗自高兴。而今天朝会上见石显分明又像一条僵而复苏的蛇,梗梗着头,旁若无人,神气得很。陈咸心下纳闷,也许皇上还没看到那奏章,也许认为这是小事一桩,未予重视?不行!我得面君直陈,揭露这奸人的斑斑劣迹。于是他在下朝时留在最后,然后尾随皇上,进到里边,跪在皇上面前,说:

“小臣有话要给陛下说!”

“你平身!正好朕要找你。”

“小臣言石显大人矫旨夜开宫门的奏章陛下御览了吧?石显该当何罪?”

元帝哈哈大笑。停下笑声说:

“你真是狗撵耗子——多管闲事!那是朕特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