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咸一听,大傻其眼,噢!又上了石显这贼阉的当了。陈咸不甘心就这样一败涂地,他又举出石设计害死皇上师傅的事。皇上一听火了,满嘴喷唾沫星子地说:
“那也是朕下的旨,谁想到会是那样?朕已厚葬了师傅,你还要怎样?难道要朕偿命不成?”
“那不是陛下的错,那完全是石显的事!”
“噢!你的意思是朕任用石显,石显做错了事,就是朕做错了事。那么,你攻击石显,就是攻击朕!”
“不!不!石显是蒙蔽陛下!”
“朕信任一个蒙蔽人的人,又是朕的错!”
…………
谈话到此为止。陈咸无言地退了出来。
这位汉元帝的逻辑,两千年后的我们听起来怎么这样熟悉?这不和上世纪中叶时兴的逻辑一个味吗?
陈咸在回家的路上,痛苦万分,皇上的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办法!而且,石显的报复随后就会来到。就这样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吗?天哪!天哪!
六
陈咸他爸爸万年公,就在儿子将到家还未到家的时候从昏迷中醒转过来。一清醒了,满脑子又是儿子的事。哎!家门不幸啊,怎么摊上这么个孽畜!看来用不了多久,他自己就要粉身碎骨,我一生苦心经营得来的令名和显位就要断送在他手里了!怎么办?他甚至想到要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但那时还没有报纸,也不兴这一说,声明了怕也脱不尽干系。怎么办?你总不能把他打死吧?就是打死他也没用。
别看万年病成这样,可他还保持着良好的思维能力。他一向想事情想到尽头了,不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每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就换一个角度,另辟蹊径去想,往往就会收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效果。哎!没法啊,不能和他赌气,还是得和他慢慢讲道理,他又不笨,就不信说不转他!至于石显,也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了,石显这人最大的弱点是贪,只要舍得钱财,在他面前说软和话,局面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想到这里,心里好受了许多,也觉得病轻了许多。于是他大呼:“来人啊!”
他发出的声音自己觉得很大,在屏风外候着的下人听起来却很微弱,声音再弱也得有反应,两个婢女赶快隔了屏风问有什么吩咐。
“把逆子——不,把少爷赶快给我找来!”
婢女正要找管家传达老爷的命令,恰好这时陈咸回到了家。他还不知道父亲病在了榻上,正要例行公事地到父亲房间问候一声赶紧回自己屋想他的心事,听使婢说老爷叫他,他就知道又得听那套没完没了的废话了。在这节骨眼上,净耽误事!可没法,只得进到室内,恭立在屏风外,问:“爸爸是不是身体欠安?今天还上朝来,怎么就……”
“咸,你进来!”屏风里传出微弱的声音。陈咸从屏风的一头转了进去,恭敬地立在榻边,俯下身子又问候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只摆摆手让他坐下。
陈咸坐在了绣墩上,声音柔和地问着父亲的病,还给父亲掖了掖被角。他这样做,一半是出于孝心,一半也是为了营造一种和缓的气氛,以免激起老子那不计时间的训诫而误了自己今晚的大事,他必须在今晚仔细想想皇上那些话,分析明白自己目前面临的境况,并想出对策来。
但他错了,老子一开口,就知道这次谈话又短不了。
“咸,你说说我当初像你这年纪时,做什么?”
万年有意把有关石显的话题暂时压下,他知道直接批评儿子与石显作对,说这有多么危险云云,是不解决问题的,那等于是“治标”,而不是“治本”。让他真正明白了“善事人”的不可或缺性,真正学会了“善事人”,如何对待石显的问题,自然就不成问题了。所以他把线放得很长,从远处说起。
“爸爸,这我知道。您二十岁前在咱老家沛郡做郡吏,二十五岁当县令,三十一岁当上广陵太守,四十岁当上太仆……”陈咸怕父亲一一问来,他得一一作答,浪费时间,干脆一口气把老子的履历表背了出来。
“你住下!”老子打断说,“你知道我是怎样从太守当上太仆的吗?”
万年在广陵太守任上,尽管工作得很好,每次考绩都是上等,可就是不得升迁。他眼看着自己的同僚乃至部下都青云直上了,自己却还是原地踏步走,心中甚是懊恼。懊恼了一个阶段,他慢慢悟到光懊恼一点用处没有,于是他下苦功夫研究别人升迁的秘诀。经过一番研究,进一步明确了光靠干好工作不行,一般的“善事人”也不行,得选准目标有的放矢地走路子、找门子。走谁的门子?当了多年太守,他当然知道当时朝中许、史两家外戚权倾一朝。主攻目标明确了,他开始行动,“倾家自尽”来贿赂许、史,再把史家确定为重点中的重点,下死把送钱送物,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太仆。
万年这段历史,儿子太知道了,父亲不止一次在教训自己时举此为例,儿子刚当上御史中丞时还说过一遍。陈咸还依稀记得当年一家人住在小草屋里时,他眼馋小伙伴的泥老虎,吵着要一个,结果挨了一巴掌。那正是“倾家自尽”的那个短暂阶段。
陈咸听到这里,觉得父亲这是在“倒粪”,瞎耽搁时间。就又拿出了往常挨训时的办法:任凭你怎能么说,就是给你个不作声。嘴巴不说话,脑子却在想着自己的事情。石显确实厉害,略施小计就让自己陷于如此被动的境地。这是沉痛的教训!以后再不能如此莽撞,如果石显的报复不马上来,还有“以后”的话。
“你老是认为你老爸光会拿钱财行贿,对我很有意见。你知道像许家史家还有当今的石家,这类人别的一切都不喜欢,就喜欢钱财,他们早就盯上你的钱袋子了,你不破费行吗?他们手里都有张名单,把大大小小官员都列上名,谁送了钱财,就在谁的名下打个钩,记上。到一个阶段人家一盘点,见你的名下没有钩,还是空白,你还有好吗?”
万年公说到这里,把半闭半睁的眼彻底睁开,瞥了瞥儿子。见儿子望着自己,听得还蛮专注,心中深感欣慰,要了碗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儿,又接着说下去。——此时陈咸在脑子里已经基本上把石显这次耍的阴谋理清了。
“不过,也不能千篇一律地往人家家里送钱财,那样你有时会碰一鼻子灰。你得摸准人家的喜好,喜什么送什么。对那些什么也不喜欢,只守着老教条一心要当清廉之士的人,你就得另想办法……”
“怎么办?”
儿子轻轻地说出这三个字,老子脸上登时显出欣慰的笑容来。啊,感谢上苍!儿子终于能听进我的话去了,能随着我的话思考问题了!
其实,陈咸对老子那通“关系学”说教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全面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正在寻找对策,怎么办?不小心把“怎么办”三个字说了出来。
“怎么办,这你得动脑筋,仔细想,总会有办法的,活人还能叫泡尿憋死?……”
于是,万年公就讲起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事,也是他终生研究并付诸实践的处世哲学终于结出硕果的那件事。
那件事发生在八年前,当时他任太仆之职已经数年。他这官享俸二千石,在朝中属高工资,待遇不可谓不丰厚;皇帝每次外出,负责安排车仗卤簿,遇有特别重要的大型活动,还要亲自为皇帝驾驭车辇,坐在皇帝的前面,地位不可谓不显赫;手上还掌握着制造兵器、制备车辆、购养马匹等几个经济实体,权力不可谓不大,好处不可谓不多(八百里秦川膏腴之地那个换了夜明珠和祖母绿的庄子就是那时用“灰色收入”置下的)。但这位富有上进心的万年公并不满足于这些,只为皇帝作后勤工作,不是他的追求,他感兴趣的是位列三公,执掌军国大权,那样才能施展他的才能。但要奔上三公高位,谈何容易!再去用贿赂外戚 、宦官的办法肯定是不灵的,只有让丞相向皇帝举荐才有门儿。但他知道,当时的丞相邴吉,是绝对的正人君子,为人深厚,重义轻利,办事公道,绝非蝇营狗苟者流。如何才能打通他的关节,请他在皇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呢?万年一直在下功夫进行调查研究。一开始,他循着以往的思路寻找邴吉的弱点,以找到攻破的缺口。他就不信,邴吉尽管为人廉隅正派,但他也是人,也吃五谷杂粮,也有七情六欲,会找不出他的一条缝儿?寻找了许久,结果才知道他是没有任何缝隙供你下子生蛆的。于是,他改变思路,反过来专门研究邴吉的优点,说不定会从他的优点上找到突破口。
经过下功夫研究,他知道了邴丞相是鲁国人,虽出身小吏,但对孔孟深有研究,受儒家伦理道德影响很深,是个至仁至孝,温良恭俭让的人。他自己秉持这些道德规范,也以此来看人,要求人,评价人,对待人。要想得到他的举荐,就要得到他的好评,要想得到他的好评,就得按照他的为人标准有上佳的表现。——这就是得到他的推荐的惟一途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功夫不负有心人,万年公终于有了这一研究成果,他十分高兴,他仿佛在暗夜里突然看到了一丝曙光,他在耐心地等待实践这一研究成果的时机。
一次,天子赐宴。当时宴会实行比较符合卫生要求的分餐制,人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几,每人一份肴馔,各人吃各人的。不知是碰巧,还是万年有意,他正坐在邴吉丞相对面。席间,万年在自己吃嚼之前,先用筷子把干炸里脊之类无汁液的好菜挑出来。那时没有塑料袋,更没有一次性餐盒,也还不到东汉蔡伦发明纸的时候,连张包装纸都没有,他就掏出一块手帕铺在桌面上,然后把挑出的肉鱼放在上面,包起来,放进袖筒里。万年这些动作一点也不张扬,甚至似乎还有点羞于让人看见的意味,也不抬头东瞧西望,尤其不与丞相碰眼光,只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效果。他慢慢地精心地用筷子向帕子里夹着,给邴丞相的视觉留有充裕的时间。坐在对面的邴丞相果然看了个一清二楚。邴吉半开玩笑地问万年:
“太仆公,莫非要做当代的颖考叔吗?”
颖考叔是春秋郑国人,曾用与万年相同的席间包肉袖肉的方法劝郑庄公与母和好,成为千古美谈。
“不好意思!下官家母没吃过皇上赐的食物,所以不怕丞相和列位笑话了。丞相过奖!区区万年,怎敢比颖谷古贤?”
“听说陈大人高堂乃后母,不知果真否?原谅下官冒昧一问!”一个一向对万年怀有敬意的大臣故意在众人面前透露万年母亲是后妈这一事实,以显示他袖肉孝母不是一般的难能可贵。
“孔子曰:‘资于事父而事母,而爱同’,万年只知事母,不知母之先后也。”
邴丞相以手拈须,频频颔首。
万年自知这次颖考叔式的表演给邴丞相留下的印象极佳,但他也明白,单凭把自己对后妈至孝的信息透露给他,还不足以使他在皇上面前为自己美言,这只能算是一种必要的铺垫,重要的还要另外捕捉机会。
邴丞相病了,万年把这当成机会抓住了。事后,万年觉得把人家生病当作自己捞好处的机会,未免有点乘人之危的意味,这叫万年微有一点歉疚,但,机会实在是太难找了,也只有这样了。好在,自己的作为并不会使病人受到任何损害。
就在汉宣帝五凤三年春,一向不注意劳逸结合,不参加任何体育活动的邴吉丞相终于因心力交瘁而病倒了。他这一病不要紧,惊动了朝中大小官员,二千石以上的太傅、太常、光禄勋、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执金吾、太仆等等纷纷前往相府探病问疾。这天晚上,相府大厅里挤了黑压压一片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大家按官职大小自觉排列,等待入室临榻问病。一会儿,从内室走出家丞,向大家传达皇上派来的御医的话:为保持病人的安静,都不许入内。家丞还转达了丞相对大家的谢意。官员们这才陆续退出,相府外大街上车马声隆隆远去。
当客厅里的时钟——一架巨大的漏壶,其上刻度标时已是子夜时分时,家丞有事来到空荡荡的大厅里,暗影中突然发现通向内室的门旁坐具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只见那团黑东西站了起来,家丞这才看清,原来是太仆陈万年。
“这么晚了,陈大人怎么还未回府休息?”
“丞相正病着,我就是回去也不能入睡,不如在此陪伴丞相。”
“可大人您这是在客厅里啊!”那意思是你连丞相的面都捞不着见,还陪伴个啥!
“丞相就在室内,相距咫尺,我在这里也觉心安了。”
当家丞把这情况禀报给已经醒来的丞相时,太重仁义的邴吉大为感动,赶忙叫家丞把万年请了进来。丞相从病榻上伸出干枯的手抓着万年的胳膊,眼泪簌簌地打湿了枕席。……
丑时,万年回到家中,还真的不能入睡了。一是亲眼看到年高德劭的丞相病得不轻,他心中委实痛楚;二是在无缝可钻的丞相身上终于找到了这次“感情投资”或者干脆说是“感情贿赂”的机会,高兴得叫他睡不着觉;三是眼见丞相病得不轻,将不久于人世,若不是在众二千石纷纷退出大厅自己稍作犹豫终于还是留下来坐到半夜,失掉了这次最后的机会,那将抱憾终生也说不定。他暗自庆幸,唏嘘不已。
不几天后丞相就病危了,皇帝亲临相府看望。宣帝一看邴吉命在旦夕,先是安慰了一番,然后说:
“君即有不讳,谁可以代者?”
“群臣能行,明主所知,愚臣无所能识。”邴吉早想在自己临终前推荐几个德能兼备之士,但他得先这样谦虚一下表示对皇上的尊重。
宣帝一再让他不要谦虚,为了国家,务必要留下他的意见。邴吉不能再推了,就在枕上顿了顿首推荐了河西太守杜延年、廷尉于定国和太仆陈万年。
“……太仆陈万年事后母孝,惇厚备于行止。此三人皆在臣右,唯上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