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丞相心里想着的是万年夤夜伴病的那份情义,可嘴里说出的却是“事后母孝”这不带私人色彩更能摆在桌面上的理由。
在邴吉死去的几天后,宣帝就下旨提升了他推荐的三个人。征杜延年任御史大夫,杜因病(看来当时贤臣多病)未能就职,于定国任该职,于旋即改任丞相,万年就干上了御史大夫。“居位皆称职,上称吉为知人”。
“哎,做人真难啊!”万年在讲完了他用尽苦心讨得邴丞相欢喜终于当上御史大夫的经过后,又带有总结性地说,“就像走在悬崖峭壁的小道上一样,走对了步,就能跨过险地,登上高峰;若一步走错,就会堕入深渊。就像这探病,本来是平常之事,我却瞅准了这是机会,一脚落下去,当上了御史大夫。而当时任御史大夫的萧望之萧大人,连去探望都没去,这下好了,惹得皇上批评他‘遇丞相无理,傲慢不逊’,邴丞相临终也不推荐他,本来是内定的丞相接班人,结果没用他当,只当了个太子太傅。”
万年把自己与萧望之在探病这件小事上不同做法导致不同结果对比着劝导儿子,他这次谈话,接受以前光讲大道理儿子听不进去的教训,主要让事实说话。
“萧望之?对!”
儿子正苦于找不到走出目前面临的险境危局的办法,耳畔隐约听到“萧望之”这名字,这启开了他的思路。萧望之虽然不在了,可他还有后人和门生故旧,他们一定忘不了石显这厮。对!听说张猛、贾捐之、京房都上书揭发过石显,他们都是萧的门生。还有和萧关系最密切的弟子朱云,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现当着槐里令,虽然官小点,人微言轻,但可利用他当地方官的便利条件发动老百姓写“万民折”表达反对石显的民意。这样上下夹攻,也许能扭转目前的局面。
“对!正当如此。”
老子听到儿子史无前例地如此肯定他的话,不光心里高兴,而且十分感动,十分陶醉。他陶醉于本来是冥顽不化的儿子终于被自己说服之后的愉悦中,感动于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能为老子、为家门着想的。儿子有了如此认识、如此态度,得罪石显的问题并不是不可挽回,儿子、自己和整个陈家,也许并无大虞。
下面他准备切入正题,跟儿子具体商量一下如何解开与石显结下的这个死结。他心里已有谱了,眼前必须抓紧时间办好三件事:
一、立即把朱雀门里大街上新竣工准备给儿子陈咸完婚居住的宅第赠予石显。石显近日抽闲到后宰门茶馆喝茶,看上被领着到茶馆求王掌柜给打听个人家嫁出去实际是卖出去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要娶来实际是买来作妾,想置买块宅子。一来用以安置这个小妾,二来也好在宫外安个属于自己的家,现正在四处物色房子。由于要地脚好房子好又花钱少(别看家值过亿,《汉书》上说他“赏赐及赂遗訾一万万”,但他却舍不得多花一个子儿),所以至今未买成,石显正为这事心里不素静。陈万年了解这情况,知道把这么好的宅第送给他,可说是雪中送炭。
二、立即由儿子再给皇上上奏章,声明撤回以前的奏章,说明以前是因为听了小人们的谣传,没有调查就贸然上奏的。有污石大人的清名,深表痛悔。
三、立即由咸儿亲自脱光膀子背上一条木棍子,到石府负荆请罪。
时间已经到了半夜,万年因为儿子已完全回心转意,也因为找到了挽狂澜于即倒的三个办法,精神更佳,睡意全无。他仔细分析,石显要害儿子,也得抓住把柄,找到借口。石显是个聪明人,平白无故地把人抓起来杀了,这样的傻事他才不干呢。而且,咸儿虽然是个愣头青,却为人正派,不会已经有什么把柄落到石显手里了,石显给自己和儿子做完这三件事留出的时间还是满够用的。尽管这样,但也要抓紧时间,宜早不宜迟,所以三条都带着“立即”二字。如果这三件事做完美了,易帜投石,石大人若不计前嫌的话,说不定还会惠及陈家。自己怕是不行了,儿子年富力强,说不定还能接自己的班,当上御史大夫呢!
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更夫的梆声,窗外石阶缝隙里蟋蟀的奏鸣声似有若无,高脚灯盏里已加过三次豆油,昏黄的火苗微微摇曳着,漏壶上的刻度已到子时。这位病人全然没有了时间概念,清了清嗓,开始了三条对策的陈述和对当前形势的分析。
“我看当前必须抓紧做三件事。这第一件……”
“嘭!”
一声巨响,打断了万年的讲述,张目一看,是儿子头撞屏风发出的响声。噢!你小子睡着了!万年登时大怒,愤怒中夹杂着凄凉的无奈和绝望。
原来,陈咸在找到了联合萧望之门生再次上书倒石的办法后,觉得像解开了一道难题,心理上自然松弛了下来。这些天他一直缺觉,实在太困了,时间又到了半夜,就把父亲的苦心劝教当成了催眠曲,不知不觉地在老子絮絮的说话声中进入了梦乡。他坐的是一个顶面积直径只有二十公分的墩子,屁股的支撑面过小,于是,身子一倾,重重地一头撞在了身边的屏风上。漆画上的一个孝子的脑袋悲惨地裂成了两半。制作漆画的胎子是并不太厚的桐木板,自然经不住这猛烈的一撞。幸好屏风是被木架固定牢了的,要不,准会像一堵墙一样整个儿地轰然倒地。
脑袋一阵巨疼,陈咸猛然醒来,赶忙爬起来,扶起绣墩,肃然立在榻旁。耳畔传来老子懊怒的训斥声:
“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
这是《汉书》上的原文。
陈咸赶忙跪下谢罪,脱口而出的话是:
“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
这也是《汉书》上的原文。
不能不佩服陈咸的概括能力,一个“谄”字,道出了老子全部谈话的主旨,也概括出了万年终生奉守不渝的为人信条,准确而尖利。万年就觉像一把利刃直刺自己的胸膈,老半天喘不上气来。他再不言语了,只默默地整理着被儿子一个字击得七零八落的神经。他一生奉为圭臬屡试不爽的准则,却被自己亲生儿子一语道破,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埋汰人的“谄”字,这使他备觉汗颜。他不得不承认儿子是对的,但又为儿子前路上的不测感到深深的悲哀。
屏风上裂成两半的那个孝子用中间隔一条鸿沟离得很远的两只眼睛,注视着万年公在第二天下午离开了人世。本来病得不轻,应该绝对静养,他却异常亢奋地说了半宿话,劳累对病体的危害是显而易见的。(这亢奋说不定正是民间说的“回光返照”。)而且因自认为说服了儿子而大喜;后又因发现儿子根本没听自己的话,而是大睡其觉而大悲。健康人都怕大喜大悲,感情落差太大会有伤身体,何况是一个病人!于是病情急剧恶化,翌日中午,就进入了弥留状态,到下午申时三刻,就怀着绝望的悲痛和无限的伤感一命呜呼了。
陈咸披麻带孝,极其哀痛地长跪在亡父的灵前。皇上下旨按御史大夫的规格隆重治丧,来致祭送葬的人比陈咸预料的要多一些,泪眼朦胧中发现在致祭人群中竟然还有石显的身影。
七
陈万年死后不到一年,陈咸就犯了死罪。
父亲死后,陈咸一边按当时通行的守孝程序严格地守着孝,一边按自己在父亲病榻边想好的计划,秘密派人前去联络张猛、朱云、贾捐之、京房等人,分别向皇上上书,再次揭发石显,连他以“夜开宫门”诱骗大臣们上书以陷害大臣也作了一条揭发内容。但是,元帝“癞蛤蟆吃秤砣——铁了心”地信赖石显,他依赖石显惯了,没有石显他一天也活不自在。所以,凡揭发石显的奏折他连看也不看。他心里也明白,陈咸这些人也都是些忠直之士,尽管不采纳他们的意见,但也不想难为这些人。
皇上不想难为陈咸他们,石显却一天天在增加着对这些人的仇恨,天天在计划着难为他们,不是一般的“难为”,而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机会终于等到了。先是抓住把柄把张猛、京房、贾捐之论了个“弃市”,张猛在押解他的车中就设法自己弄死了自己。陈咸也因要救自己的朋友朱云方法不当而被石显抓住了把柄,同样判了“弃市”。
大凡嫉恶如仇的人,一般同时会是看重友情的人。这样的人,可以为除恶不怕牺牲,也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陈咸正是这样一个人。他跟朱云是多年的老朋友,在这次与石显的斗争中,又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朱云犯了事,陈咸为其谋划脱身,自己却犯了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