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是鲁国人。先学《易》,是当时有名的《易经》专家,后又跟同乡萧望之学《论语》,也学有所成。其人“长八尺余,容貌甚壮,以勇力闻。好倜傥大节,当世以是高之”。他当时任槐里令,槐里地处京畿,常与陈咸往来,两人共谋揭发石显奸党之事,结为生死同志。石显一党对这俩人恨之入骨,无时不吹毛求疵地寻机对付他俩。
这年冬天,一箭双雕的机会被石显逮了个正着。
一天,石显派到槐里专“吹”朱云“毛”的密探终于“求”到了朱云的一个“疵”。——不久前,槐里一人被县吏因私仇杀死,有人说是县吏为朱云所差。密探立即把这事报告了石显,当天上朝时石显就把朱云的事捅到了朝堂上。皇上叫大家议一议,议的结果是将朱云逮捕法办。
陈咸在朝会上尽力为朱云开脱,但没起作用。一下朝,立即打发人快马叫朱云秘密来见。陈咸把朝堂上的决定一说,朱云大惊失色,连说“实在是冤枉!可事已至此,怎么办,怎么办?”陈咸建议他写一封给皇上的信为自己辩诬,朱云就在陈咸家把奏章写出来,陈咸还给他修改了一遍,然后呈上去了。而且陈咸还向有司打了招呼,要求把朱云的案子发到御史中丞衙门,由自己审理。
这一切,很快被无孔不入的石显爪牙打探得清清楚楚,当皇上把朱云诉冤奏章给石显看的时候,石显哈哈大笑,说:
“真是天大的怪事!还没动朱云,他诉的什么冤?我已打听明白,是陈咸将皇上的决定透露给了朱云,而且还帮他起草了这份奏章。请皇上圣目御览,这语气、这语句,多么像陈咸的!另外,还听说陈咸在活动着要把朱云案发到他御史中丞衙门审理呢!”
皇上一听大怒,立即要下旨逮捕陈石二人。石显说:
“陈咸泄漏朝廷秘密,所犯的是死罪,比朱云杀个人要严重得多。可陈咸这小子咬牙,先把朱云逮住,不怕陈咸不承认。”
皇上一向是一切听石显的,这事也如此,并特旨让石显指挥执法部门全权办理此案。
石显派去逮朱云的人扑了个空。
石显一眨巴眼,就知道朱云在哪里了。他立马派人去陈府,一逮逮住了俩:陈咸和朱云。
原来他俩把自讼奏章呈上之后,立即悟到坏了事了!“还没办我的案,我写什么诉冤折?这下可好,连你也连累了!”朱云扎煞着手极为懊丧地说。
“这事怨我。当时咱俩情急之下都昏了头,谁也别怨谁了,也别扎煞手了,都没用。还是想想办法吧!”陈咸比较镇静。他这个御史中丞是个执法的官,他懂自己犯的是死罪。就是没罪,石显都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地给你捏上个罪名要你的命,何况真有了死罪?这次是断无生理的了。死有什么?为除恶,也为朋友,死,值!
陈咸说是想办法,但他知道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的。他正要叫管家拿银两遣散仆人使女,打发妻子领孩子投奔亲戚,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对朱云说:
“朱大哥,赶快骑匹快马赶回槐里去!也许还来得及。你要是不在槐里被抓,会说你畏罪潜逃,要罪加一等。你只是手下的人杀了人,怀疑是你指使的,消除了怀疑,有罪也不会太重。再说石显恨你没有恨我恨得那么厉害,也许你还有条生路。我的妻子儿女劳你日后多费心了!”
两人洒泪相抱,从此诀别。就在两人相抱永诀之时,逮捕他们的皂吏来到了他们身边……
果如陈咸所言,朱云判了几年劳役,从此被“废锢”,在乡间乘牛车会朋友,择弟子而教之,优哉游哉地活到了七十多岁。
陈咸就不然了,被判了个“弃市”。陈咸想:“弃市也好,让世人看看我这个和逆阉势不两立的人是怎么死的,或许能有点警世的作用,比秘密处死好。”他坦然面对,从容处之,静等刑期的到来。
汉朝都城长安,四门按古“四象”命名,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就在城东青龙门外一箭之地,有纵横交叉的十字大街,那一带是当时十分繁华的商业区。在十字口的东南一角,没有房舍,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柏树林。就在树林与路之间,有一片空地,那就是当时的刑场,场间竖着一溜儿十几根高高的杆子,上有绳子滑轮,像现今联合国大厦前那排旗杆,可那不是旗杆,那是挂人头用的。
孟冬的一天,北风卷着雪花呼呼吹着。近午时分,只见一队车马从青龙门隆隆驶出,内中有三辆囚车,亡命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会儿来到刑场,从囚车里拉出的死囚分别是贾捐之、京房和陈咸。三人都相当镇静,一个个昂首挺胸,面有凛然之色。午时三刻一到,监斩官验明正身,行刑官一声令下,刽子手大刀片白光一闪,人头落地,旋即人头高悬杆顶,尸身弃在血泊中。
这一切,陈咸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头悬到竿顶,才看得远呢!全长安城都能看见了吧?哎,怎么自己看不远,还是一条条人腿遮挡着视线?他想摸摸自己的头在哪里,可是手被反绑着,没法摸。他摇了摇头,这才弄明白,原来自己的头没在杆子上,还在自己的脖子上。
行刑的人把陪决的陈咸重新关进了囚车,又车隆隆马萧萧地回到了大牢。陈咸改判为“髡钳为城旦”。
为什么行将处死突然又减刑免死,给他留了一命?到底还是他父亲的人生准则——“善事人”救了他的命。
就在万年归西的那天上午一早,儿子进屏风问候兼告别了一声就离家去忙他的去了。凌晨昏迷此时清醒一些的万年叫下人给他准备了一个信封——不,当时还没有纸,不可能有信封,给他准备了一个锦袋,也就是后世诸葛亮用过的那种锦囊。又叫他最信得过的一个使女进入屏风里面,给她钥匙,叫她开开柜子拿出一样东西放进袋子里,封严。然后把一向办事牢梆又十分忠于主人的管家叫进屏风里面,把锦囊交给他,对他十分亲切地说:
“我眼看就不行了,怕……怕挨不过今日了。我临死托……托付你件重……重要的事。我知道你是咱……咱陈家的老……老人,你办事,我放心,你办好……好这件事,我在地下……下感激你。”万年说一句停半句地一再嘱咐管家,叫他把这个袋子保存好,不要叫少爷知道,到少爷出了事被逮起来后,立即去石府亲手交给石大人。
还没等管家把“保证完成任务”的话说完,万年就又昏了过去,看看他嘴角,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了却了一桩心事后的欣慰。
在陈咸被逮走的当天,管家在匆匆安排了遣散家人的事情后,就怀揣着那个锦袋急急赶去石府,给把门的塞了不少银子才面见了石显。石显打开袋子一看,是一张房契,就对管家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脸上显出经过努力掩饰尚残存的狡黠的笑,那表情分明在说:“早干什么来?”
原来,陈万年在夜间跟儿子谈话时想到的那三点紧急补救措施,被儿子睡歪身子头撞屏风和一个“谄”字击得七零八落,比屏风上的孝子还要破碎得多。他心灰意冷,下决心撒手不管了,爱咋的咋的,不听老人言,倒霉活该!老的还能管你一辈子?我快死的人了,还管你干啥?凌晨醒来,又把事情滤了一遍,觉得不管不行,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血缘管着,不给他安排好脱险的措施,自己死了也闭不上眼。可是怎么办?叫他亲自到石府认罪和再上奏折声明收回揭发石显的奏折,门都没有。三条去了两条,对!还有一条:送宅子。这一条不用儿子,自己就办了,我是老子 ,这宅子我做得了主。可是,怎么去送呢?自己病得这个样,这口气马上就要咽了,还能去送?叫儿子去?那是万万不可的,不光不能叫他送,这事还得对他绝对保密,露一点风给他,他就会给你扑拉了。一向足智多谋的万年,用他即将熄灭的智慧之灯照着搜寻,终于寻到了这条“锦囊妙计”。本来他想附上一封信,说些“犬子顽劣,敬企石大人教诲”一类的话,但没写,一来是自己已无力握笔,二来石显是个聪明人,他一看这房契就一切都明白,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想叫管家立马把房契送给石显,转念一想,不行,石显一得到房契,就要去收拾房子,那儿子还会不知道?儿子一知道,准要闹,白搭上房子不说,儿子的命就更保不住了,所以他叫管家在儿子被逮起来以后再去送。
“髡”者,把头发剃光也;“钳”者,用铁圈把脖子箍住之谓也;“城旦”就是罚苦刑去修长城。这是当时仅次于死刑的重刑。
时令已是隆冬,通向朔北的大道上,风雪模糊了屏风似的远山的轮廓,大地一片白茫茫,路上的雪印着杂乱的人迹车辙。就在这条路上,缓缓地行进着一队人马。在持械骑马人的押解下,几十个脖子上箍着铁箍,铁箍又用铁链子相连的人走成一长串,一溜光光的头顶上凝结的冰雪晶亮晶亮,远看像长长的发光的删节号。这删节号的第十三个闪光的点,那是前御史中丞陈咸的脑袋……
2000年6月
于北京芍药居,2005年7月续完于平度文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