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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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高粱河畔的命案(1)

夜半醉酒

从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元朝到元仁宗爱育黎拨力八达延祐年间,已过了四十多年,京城大都,已经成为一座工商业异常繁荣的城市,城边厢到处是铁器厂、木器厂、制衣厂,各种各样的厂。当时厂不叫厂,叫“局”。在和义门外高粱河畔,就有一个规模不算很小的“荣记木局”,我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木局里。

木局大大的院落紧靠高粱河的北岸上。院里一丛丛架起的木板,像一座座山峰,一根根斜立着的粗大树干,像一尊尊大炮。“大炮”上下的人在汗流浃背地拉动着大锯,发出“唰——唰——”有节奏的声音,锯末像雪一样纷纷落下。在锯木解材、晾晒木板的大院北部,是一溜几十间厂房,从里面传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制做木器的声音。工匠们锯、刨、凿、钉,各司其职,一片繁忙景象。

从飞落锯末的颜色就能辨出,这木局用的木材不是普通的槐、杨、桐、松,那紫色的是紫檀,红色的是红木,黄色的是黄花梨,都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的名贵木料。这些贵重的木料告诉你,这木局非同小可,这是专给皇宫制作御用家具和为皇宫修葺制作木构件的一个高档的木局。

这木局有各种专业队,有专做桌椅条凳的,有专做床榻门扇的,靠西头的几间厂房里的木工,则是专门雕刻各种花件的。装饰梁枋的“雀替”“牛腿”,隔断房间的镂空花扇,建筑物和器具上的各种精巧美观的饰物,他们就专门雕刻这些物件。这支小队伍里有两把好手,一个叫杨长松,一个叫梁长柏,他们本是一个师傅的高徒,师傅过世了,他俩就成了师傅。杨师傅长于刻制各种匾额,新建成的皇宫里的大内、隆福、兴圣三大殿上的匾额就是他雕刻制做的。梁师傅长于刻制各种镂空花板,皇后妃嫔宫室内的隔断多出自他手。这二人各领一帮徒弟在一起干活,既有分工,又合作得很好。不久,杨师傅被任命为工长,梁师傅心里有点不那么痛快。又一想,他比自己大三岁,这长也该他当,也就没有什么了,两人仍然团结合作得不错。

合当有事。一次,梁长柏选好的一块上好的檀木板准备做一个重要部件,特为把它藏在一个角落里。等到要用的时候,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最后发现,原来是叫杨师傅的徒弟拿去用了。梁长柏顿时大怒,大骂那徒弟。杨师傅帮徒弟说了几句好话,说,都是为皇宫的事,谁用不是用。梁一听,立时把火转到杨的头上了,说,你当了工长,不该以势压人!杨说,谁以势压人了?我早知道你没当上这长,心里不是味儿……就这样,两人越吵越凶,以至操爹骂娘,连祖宗八辈都骂到了。幸好杨师傅的徒弟王坚、梁师傅的徒弟王德领着众徒弟一起劝解,那用了梁师傅木料的徒弟又赔了不是,这才算完。吵是不吵了,可梁师傅再也不搭理杨师傅了。杨师傅主动给他说了两次话,他不理。艺高脾气大,旦凡有两下子的人,往往有种倔脾气,打这之后,半年之间,两人不搭腔。

这么长时间,两位师傅互不搭理,不光给干活带来了诸多不便,徒弟们也觉得很别扭。这一天,王坚和王德两人商量这事,都觉得两位师傅原来情同手足,只不过为了干活中的一件小事,抬了几句杠,就闹成了这个局面,很不值得。他俩分析了两人的失和,觉得主要是梁师傅脾气太倔,于是两人就打算好,要去作梁师傅的工作。梁长柏到这时,也觉这很没有意思,不该和师兄弄成这种僵局,但碍于面子,不愿主动和解。

这一天傍晚下了工,王坚王德找到梁师傅,说:

“梁师傅,别怪我们当徒弟的说你,你什么都是好样的,我们年轻的没有不服你的,可就一样,你脾气太刚。”

“我怎么刚了?”

“你和杨——”

梁师傅一摆手,说:“他怎么的!当着那么点小官,不理我,我还能给他下跪?”

“他好几次和你说话,你把头一扭,给人家个下不来台!”王德说。

“梁师傅,你们是师兄弟,原来像亲弟兄一样,不该为这么点小事就弄成这样子。再说,他毕竟是你师哥啊!我听我师傅说过,老梁是个好人,这事,他也有不对。”杨师傅的徒弟王坚说。

“他真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是前些日子对我说的。”

这俩徒弟平常和梁师傅关系很好,经他们这样一说和,梁长柏口气才有了一点松动。

“明天是杨师傅的生日,您不是每年都去给他过生日吗?今年就不去给他过了?”徒弟说。

“那好吧!不过得说明白,我可不是去负荆请罪,我是去给他过生日的。”他没有忘了师兄的生日,更没忘每年给师兄过生日的那种亲亲热热的情景。

第二天,梁长柏临上工前跟妻子说了去杨家的事,叫她晚上不用给他留饭了。傍晚下了工,他们三人便带着两瓶上好的“莲花白”,还有烤肉、烧鸡、炸鱼什么的去了杨师傅的家。

在荣记木局北门之外,是一条东西大道,顺大道往西,在木局西面路南,有一片低矮的平房,那就是木工们的住宅区,梁长柏师傅就住在最西首的一个院落里。杨长松师傅的家不在这里,他岳丈没有儿子,他住在丈人家,在河南边离木局一里多路的人烟闹市里。

三人来到了杨师傅家,只见杨长松两口俩早已等在大门口。杨师傅一见师弟来到,就快步跑上前,两人一张胳膊,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热泪“唰唰”好地流下来。

杨师母早就摆好了一桌子好菜。这天早晨王坚就把梁师傅要去他家的消息告诉了杨师傅,师母在家好一顿忙活。

那一晚,他们喝的哟!他们边喝边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情浓于酒,酒助情浓,不知不觉间,两瓶高度的“莲花白”喝光了。杨师母准备的也是两瓶“莲花白”(当时还没有北京二锅头,最好的酒就是这个),也喝了个底朝天。一人一斤高度烧酒,直喝到三更天,西边的月亮下去了,梁师傅和两个徒弟才歪歪拉拉地离开了杨家。

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杨师傅住的那片住宅区,过了桥,来到了木局大门。俩徒弟住在木局里的单身宿舍里,两人想把梁师傅送到家,可他们自己已经两腿走不成步了。梁师傅把他们一推,说,“没有事,我没醉!我能走!”俩徒弟只得叫开大门,进木局睡去了。梁长柏歪歪扭扭地向西走去,哇哇地吐了两回,跌了三跤,好歹扶着墙,抓着树,来到了自己的家门。掏出钥匙,好一会儿才找到锁孔,又在锁孔里捅了半天,这才开锁进了自己家门。

“娘——娘子,我回——回来了,快,快!水,水,渴死,死了——”

妻子给他端来一海碗水,他扬着脖子“咕嘟咕嘟”一气喝下。醉酒人又吐过酒,必定是渴得要命。

喝了水,他觉得好一些了,就一头瓦到土榻上,像投下一件重物,把土榻砸得“呼通”一声响。

刚刚发出鼾声,梁长柏被一阵剧烈的腹疼疼醒,接着是在土榻上扭动翻滚着。“不好!……”他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又恍惚觉得有两张脸在自己眼前晃动着,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土塌藏尸

梁师傅的娘子是他五年前在道上拣来的。名字叫枣花。

那时他师傅还在,为了给宫中加工一批重要的花件,需要到南方挑选一批合适的木材,师傅就叫梁长柏领人去了。运木料的船沿着京杭大运河往回走,来到山东省临清地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突然,把舵的船老大大声说:“快来看!那是什么在水里扑腾?”

梁长柏他们起先以为是条大鱼,细一看,是个人。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捞上来,救活了,一看,原来是个挺俊的年轻女子。带到大都,枣花就成了老大不小还打着光棍儿的梁长柏的娘子。

以后梁长柏才慢慢知道,自己的媳妇原来是临清一个富商的小老婆。那富商花银子从勾栏里把她买了家去,没想到大老婆一点也容不下她。富商在家时还好些,可他是个商人,哪能老在家?男人一走,大老婆对这被叫做“妖精”的抬手就打,张口就骂,逼她到磨屋里跟驴一起拉磨。天长日久,慢慢地,这极度悲苦极为需要人间温情的枣花跟管牲口的长工偷偷地好上了。一天,两人正在磨房旯旮里搂抱亲吻,被人发现报告了大老婆,大老婆叫上人,把他们堵在了磨屋里,当场把他们打了一顿,绑起来,分别关在闲屋里,派人看守着。大老婆恶狠狠地说:

“这就派人去请回老爷来,等着吧,有你们好看的!”

枣花关在一间放柴草的小屋里,泪水涟涟, 心如刀绞。她心里明白,大老婆早就想把她置于死地,这回抓住把柄了,是绝不会给她活路的,有了这事,老爷回来怕也救不了自己。老爷待自己真心实意,在老爷赎她的时候,她向老爷作过保证:从今以后,除老爷外,再不沾任何男人!这可好,嫁给老爷还不到一年,就自食其言,怎么有脸见老爷?哎!反正是个死,不如老爷回来之前就去死!

她打定了死的主意后,就想法解开了绑她的绳子。那绑人的长工綑绑的水平也太业余了,她只费了一点劲儿就自我松绑了。这时,天已黑了,她把着门缝向外看,见看押她的人已离开这里,她就轻轻地开了门,伸头向外边看了看,断定没有人,就把门带上,飞快地跑到院墙那儿,攀着墙边的一棵树翻出墙去,一路快跑,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大运河边。她站在水边,又想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就“朴通”一声跳进河里。临往下跳,她没忘了把一只鞋留在了岸上。

那个看押她的长工上完厕所回来朝门一看,门关得好好的,就在门外的凳子上打起盹来。直到另一个轮班回去吃饭的长工回来,例行公事地朝屋里一看,这才发现人没了。他们毕竟不是专职干这个的,再说这是大老婆交给的任务,他们早就对那“母阎王”有看法,没太拿这任务当回事儿。

一帮人灯笼火把地找到河边时,梁师傅的船刚开走了一会儿。火把照见了一只女人鞋,就拿着鞋回去交差了。大老婆断定枣花跳河淹死了,尸首已被水冲走。对大老婆来说,这也就行了,连吩咐人打捞尸首都没有。

枣花成了梁长柏的娘子,虽然男人比她大十多岁,却能对她体贴温暖,从此过上了安安稳稳的日子,倒也心满意足。白天,她在家缝缝连连,办生做熟,养鸡喂鸭。到了晚上,炒好几样小菜,烫上一壶老酒,男人下班回家,两人对酌对饮。酒足饭饱之后,相偎相依,双双进入温柔之乡,这使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本来她可以伴着男人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怎乃她是个水性杨花之人,再加上梁师傅干一天活,筋疲力尽,夜晚哪能陪她老沉浸在温柔乡里温柔个没完,于是,半年不到,她就觉得没有意思了。渐渐地爱打扮一番到大门口站着,拿眼光在过往的小伙子身上扫描了。

该当有事,这一天账房先生来到了她家,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木局有账房,相当于现在的会计室。有两个账房先生,一个负责生产上的账目,另一个负责工人劳酬,管着发放工人工资。这管工资的会计姓朱,名夏获,此人外表相貌堂堂,肚子里却满是阴暗面,专好问柳眠花。他早听说梁长柏的老婆饶有姿色,而且来路蹊跷,就发生了探究一番的兴趣,可梁家住在边远之处,从未见过这美妇。这一天,已是领工钱日子的第二天了,梁长柏还没到账房领钱,问来领钱的工人,说梁又到南方购木料去了。朱夏获一想,这不正是一睹梁氏娘子芳颜的好机会?于是他怀着一股邪念来到了梁长柏家。

梁家是一排院落的最西首一家,东边邻着人家,院西墙外是一条小路,路西边是一马平川的农田,农田尽头是连绵不断的群山。

这天,朱夏获心里揣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口里哼着梆子腔,遛遛达达地顺那条小路来到了梁家大门口。那门扇半掩着,推门进到院子里,“家里有人吗?”

“谁呀?”

梁家娘子枣花从屋里迎出来。抬头一看,心内一惊,“好一表人才!”

朱会计向这娘子搭眼一望,眼前一亮,“好一个美妇!”

四目对视,一时竟都忘了说话。

朱会计被热情地让进屋里,“我是账房里管发工钱的,我姓朱。梁师傅怎么没去领工钱?”

“前天又到南方买木头去了,半月二十日的回不来,家里正等钱使呢!”

枣花说等钱使是实话。这女人刚来梁家时倒还能节俭持家,以后就渐渐露出她好吃好穿、花钱大手的本色来,梁师傅挣的工钱,慢慢地就不怎么够花的了,为这,梁长柏没少和她吵。

“那傍晚我把钱送来!”

“谢谢朱先生了!”

枣花以目传情地把会计送出了大门,朱夏获走到拐角处第三次回头时,看见她还倚在门框上朝自己望。

当天,太阳从西山刚落下去的时候,朱夏获东张西望着来到了梁家。他不光带来了梁师傅的工钱,还带来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瓶好酒。他两人推杯换盏,越喝越热乎,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就成了好事,过程很简单,几乎没有多余的铺垫。

梁长柏和朱夏获给枣花的满足感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梁师傅是一个心眼用在干活上的人,好像白天用木头刻制鱼虫花鸟已经把他的兴致用尽了,到了夜晚床第之间,就没有多少剩余的兴致了;而朱夏获不同,他白天没有多少事可做,一门心思想着晚上那档子事,他又久习此道,可说是这方面的一个行家里手。生性好淫的枣花自从有了朱夏获,好像这才找到了自己感情上的归宿。用旧小说上的话说,他们真是“如胶似漆”了。不久,梁师傅选购木料回来了,他们就改在白天相会,一有空儿朱会计就找个借口跟账房里另一个会计说一声离开账房。那个管生产的会计是个从不管他人之事的人,才不管他去干什么呢,朱很有时间上的自由。而梁家地处宿舍区的边哨上,他们的事一时半会儿还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