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阶段,他们渐渐觉得梁师傅不但是多余的,简直是障碍物了。朱夏获和枣花好上时曾对她说过,他家在京郊农村,三年前妻子死了,他只身一人在京城,愿娶枣花为妻。枣花自是愿意得不得了,心里老记着朱夏获说的这话,只是有个梁长柏,怎么办?恰在这时,枣花听说了街坊上的一件事:一个男人死了,男人的尸骨未寒女人就改嫁了,据说嫁的人是女人以前的相好。这事启发了枣花,要是梁长柏死了,病死了,或者出什么车祸死了,再或者被强人杀了, 那不就行了?可是梁长柏身强力壮的,怎么能病死?对了,前些日子去南方购木料,吃不惯南方的饭食,饥一顿饱一顿的,落下了个胃疼病,回来吃过几副药,好些了,可还没去根。枣花跟朱夏获商量,要不,乘他再犯病吃药时,药里下点毒?她叫朱夏获弄来了砒霜,藏在家里,单等男人病了就让他吃这毒药。可是梁长柏身体素质好,自那次吃药好了之后,再没犯过,那砒霜就一直放在那个秘密地方,排不上用场。指望着车祸?那时京城没有汽车,只有些马车人力车,这种车基本上不出车祸,偶尔马失前蹄出一两次,也轮不到梁长柏的头上啊!要是梁长柏叫仇人杀了就好了,可梁一个老实本分的木匠,会有什么仇人?枣花突然想起,前几个月他和杨师傅抬了一杠,打那之后两人不搭腔了,杨师傅就可算是“仇人”了。可那点仇,杨师傅能杀他吗……枣花在急不可待地等待着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过午朱夏获一进屋,枣花就扑上去紧紧把他抱住,急急地说,梁长柏到杨家喝酒去了,何不趁他夜间归来的时候下手?他和杨长松半年不搭腔了,有仇,就说他到杨家再没回来。
两人商量好了,枣花移开橱子,从墙缝里找出了那藏了许久的砒霜,用水化开,单等到梁长柏回来时给他喝下。怕他不喝,两人还商量好了给他灌下的方法。
这天,朱夏获办完苟且之事后不像以往那样匆匆离去,而是和枣花在炕上尽情地嬉戏。晚上,梁长柏在杨家喝酒,他俩在家里也喝酒,枣花说,喝上酒,壮壮胆气。
“这以后,你可得好好待我!”枣花夹了一块鸡肉送到朱夏获的嘴里,嗲声嗲气地说。
“那个自然!”
“你还得尽快娶我!”
“总得过个一年半载的,你没见人们对那个娘子的议论吗?说她是为了嫁给相好的把自己男人药死了。”
他们酒足饭饱后,一边亲热着,一边盘算着今后的甜蜜日子,一边等待着梁长柏的到来。
接近午夜了,他们等得有点不耐烦,枣花不时到院子里听着大门的动静。这女人心里也不是不发怵,心嘣嘣地直跳,但她一点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就在这时,听到了钥匙找门锁孔的声音,女人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断定是梁长柏一个人回来了,心就像要跳到嗓子眼一样,急忙退到屋里,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朝朱夏获说:回来了!
朱夏获藏到了门扇后,枣花端起了那碗放了糖和其它东西的水,那水,不凉不热,正好喝。
“娘——子,我回——回来了,快,快!水,水!渴死,死了——”
枣花捧上了那碗水,手有点抖,心里却快乐着——不用灌了!
当梁师傅用他那即将失去的意识明白过来是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看了看站在炕边的枣花和从门后出来的朱会计,断断续续地说:
“你——你们,太——太狠了!娘子——子,你,你忘了在临,临——清,临——”
枣花忙退到了朱夏获的身后,朱夏获发出了一阵狞笑。梁长柏没等把那句话说完整,就失去了意识,渐渐地不在榻上打滚了。
枣花和朱夏获两人对今后的美好日子盘算得很多,却没想怎么处理梁长柏死了之后留下的东西——尸体,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急切间想不出好办法,两人就决定先把尸首藏在土榻里。土榻是当时的叫法,以后叫“炕”,北方天寒,家家都有这种连着锅灶的炕,一烧火,炕就热热的,是很实用的一种卧具。他们把炕席揭起来,见炕的面墼已断裂,就把面墼掀起来,把尸体塞在了炕洞里。又连夜把炕墼盖上,到院子里和了些泥把炕面泥好,盖上席,一点看不出破绽来,只是不能再用连着这炕的锅灶了。幸好北方人家在正间里都有两个锅灶,分别连着东西两里间的炕。
他们让梁长柏安静地睡在炕洞里,然后展开了勾魂索命的一系列行动……
公堂索命
第二天清早,枣花按他们商量好的行动计划来到了杨长松家。
“杨大哥,我家长柏是不是喝醉了宿在你这里了?怎么一夜没回家?”枣花开始是平和的询问语气,面部表情:多云。
杨长松一愣,说:“没有啊,昨天晚上他回去了呀!”
“这就怪了,那他怎么一宿没回家呀?”枣花显出着急的样子,面部:多云变阴。
杨师傅一听,也很着急。两人都着急,一个假,一个真。
“那赶快找啊!”
“哪里找?还不得到你家里找?他是到你家喝酒没有的啊!莫不是你把他灌醉了把他给害了?为那么点事,你怎么下此毒手!”枣花把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脸上已是阴变暴雨了。
“这是从何说起?你别开这样的玩笑,咱们赶紧分头去找吧!”
杨师傅在和梁长柏闹翻之前曾听师弟说过这女人不地道,对她没有好印象,但他还没有想到她的用心如此险恶,只是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遇事没有办法,只会着急、赖人。师弟失踪,他心急火燎的,懒得与这女人纠缠,就急急火火地去了木局,找到了王坚王德和别的徒弟们。他们分析,梁师傅离开俩徒弟后,有可能醉得稀里糊涂,没回自己家,走到了别处,睡在哪个旮旯里到现在还没醒;也可能走到河边,失足落进河里;还可能被狼吃了,近年曾有狼从关外草原来到京郊吃掉小孩的事发生。他们越想越怕,就急火火地分头找去了。
枣花也急急地离开了杨家。她没有去找,她知道男人的下落,是她亲手给他安排的去处——炕洞里,她急急去的地方是警巡院。
警巡院是元朝地方基层设的相当于现在县公检法的机关,掌管地方的民间案件。那时的吏治是相当昏暗的,官员多是些既昏又贪的家伙。不过,这个警巡院的院掾倒不怎么贪,他自己也觉得不昏。他是蒙古人,叫秃花,原是个中级军官,负过伤,有军功,离开军队当了这个院掾。此人头脑简单,却自觉聪明得要命;刚愎自用,却自认为是处事果断。他一听枣花说梁、杨两人半年没搭腔了,有仇,又是梁到杨家喝酒未归,就认定是杨杀了梁。他立即发签捉拿杨长松。
巡捕在杨长松家里没找到人,就到城西找,他们是在一条壕沟边找到杨师傅的。那时,他寻找师弟寻到了这里。巡捕不由分说,锁了拉着就走。杨长松大吃一惊,“怎么会闹成这样?”他知道是那女人作的孽,可他很坦然镇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顺从地来到了警巡院的公堂。
“你是如何把梁长柏骗到你家,把他害死的?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明鉴,他是我师弟,我哪能害死他?他喝完了酒就回去了,他没回家,我正着急找呢!”
“你还着急?你们打得血仇,都半年不说话了,你还着急?除了你,谁还会害死他?再不招,大刑伺候!”
“昨天晚上是徒弟王坚、王德和他一起离开我家的,他俩可以作证。”
秃花一听有人和梁长柏一起离开杨家,心里一愣。站在大堂一边的枣花也一愣,但随即她就静下神来。昨晚她不住地到院子里听动静,当她听到梁长柏用钥匙找锁孔半天找不到时,她蹑手蹑脚来到大门那儿仔细听,门外除了自己男人,再没有别人,她断定是他一个人自己回来的,所以她才敢和朱夏获下毒手,今天她才敢到衙门里告状。
心里犯了嘀咕的秃花大人,立即发签命捕快去带王坚、王德。
两个徒弟正分头寻找梁师傅。他们找得很仔细,眼光在每个角落,每道沟坎里扫描着。杨师傅到木局宿舍告诉他们梁师傅失踪的事,他们大吃一惊,同时又满心狐疑,从木局大门到梁家那段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他们都分析到了,只有梁师傅进了炕洞这一种情况他们想不到。他们按想到的几种可能悉心地去寻找,正在他们第三遍寻找那些地方时,捕快来到了他们身边。
“昨天夜间是你们和梁长柏一起离开杨长松家的吗?你们要如实讲来,不得有半句谎言!”
“是,大老爷!昨晚我们在杨师傅家喝完了酒,一块离开了杨师傅家。”
这个头脑简单却自认为很不简单的秃花对自己原先的判断在急速地动摇着,就在这时,站在一边的枣花赶忙跪下,叩了个头说:
“大老爷,您问问他们,把我男人送到家了吗?”
枣花胸有成竹。两人向大老爷说:
“我们和他俩一块走到木局大门,我们就没往前送他,是他自己回去的。”
秃花把警堂木一拍,说:
“这不就结了吗?杨长松,你是怎么尾随在后,把梁长柏拉到什么地方把他杀害的?还不招来!”秃花脑子里迅速一转,又把判断调整到了原来的思路上。
“大人,冤枉啊!”跪在那里的杨长松大声说。
“大人,杨师傅冤枉啊!他绝不会害梁师傅!”王坚王德跪下说。
“你们能证明从木局到梁家那路上发生的事吗?”
“……”
于是,杨长松被动了大刑,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是不屈招。最后上了拶子、夹棍,实在打熬不过了,这才说“是我杀了他”。
枣花一听杨长松招了,像疯了一样,连哭带骂,朝杨长松扑上去,撕咬着。细心的王坚王德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枣花哭声很大,眼里却没有泪水。
杨长松被问成死罪,钉上了重重的枷锁,押进了死囚牢中,单等上边核准,就要开刀问斩,其余一干人等回家随时听候传讯。
枣花回到家,当天就在院子里张起了灵棚,一把太师椅上披上了梁长柏的一件衣裳,前面摆上了供桌,桌上焚上了香烛,陈上了几碟供品。枣花则换上了一身缟素,在灵前迎接着前来致祭的宾朋。灵棚一侧是一班和尚,吹吹打打,呜呜呀呀,超度着亡魂……
王坚王德前去给师傅烧纸上香并守灵的时候,再次观察了他们的梁师母,王坚偷偷跟王德说:
“怎么和戏棚子里的杂剧似的?”
“我也有同感。咱师母像在演戏……”
水底沉尸
杨长公被押在死囚牢里几个月了,一直还没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原因是上边没批下来。
上边迟迟未予核准的原因,是未找到梁长柏的尸首。
当呈文回到秃花手中的时候,立即提审杨长松:
“好你个狡猾的杀人贼,你为什么不说出尸体的下落?”其实秃花压根就没问这问题,一介武夫,很缺乏问案的经验。
“我哪知下落?我冤枉啊!我没杀人啊!”
“你想翻供吗杨长松?给我夹起来!”
如狼似虎的衙役“哗啦”一声把夹棍扔到跪在那里的杨长松身边。
“我不翻供,我不敢翻供!”
“那你把尸体丢在哪里了?快说,免受皮肉之苦!”
“我——我——”杨长松突然想到他去找师弟的那条壕沟,“我把他丢在城西那条壕沟里了。”
杨长松被押回了大牢,秃花马上命两个仵作到那里找。
“仵作”是专管民间非正常死亡的搜尸、验尸、尸体处置等事务的差役,《水浒传》里焚烧武大郎尸体的何九叔就是干这个的。这个警巡院里的仵作,一个叫董五、一个叫薛六,他俩奉了秃花的命令到杨长松说的那条沟那儿找了半天,啥也没找到,回来交差。秃花一听,又立即提审杨长松,杨一口咬定尸体丢在城西的一条壕沟里。秃花又叫两个仵作前去寻找,限期五天,要是五天找不到,定笞不饶。两人只好再去细细地找寻。这事要是让卧在土塌里的梁长柏知道了,一定会吃吃地一阵窃笑,就像捉迷藏藏在那儿的儿童发出的窃笑一样。
五天转眼到了,两人又空手而回。秃花毫不客气,每人偿了十大板,限期三日,定要找到尸体,否则,要受更重的责打。三天以后,董薛二人每人领了二十大板,这次是限期两天,两天后他们挨的是三十板子。秃花对他们说,限一天必须找到,再找不到,就把他们打死。
秃花为何如此急于找到尸首?原来刑部御使和京兆尹分别派人来催他结案,责斥他无能,判了杀人案,却连尸首都找不到。
董五薛六叉八着腿拄着“水火棍”蹒跚前行,把京西的每一条沟都找遍了,嘴里像给小孩子叫魂一样,呼唤着,“梁长柏,你在哪里?”“你这死鬼,饶了俺吧!你快出来吧!”
他们来到了一条有深水的壕沟旁,壕沟上架着一座长长的窄窄的木桥,桥头有一个缓缓的斜坡。他们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刚往下一坐,立即弹了起来,屁股蛋子已经像烂茄子一样了。他们不能坐,就在斜坡上侧身躺了下来。望望西斜的太阳,看看空荡荡的河面,董五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薛六说:
“哎!看来今天这顿打我是挺不过去了!我死了,看在咱俩多年共事的份上,你给照望一下老婆孩子好吗?”说完他“呜呜”地哭起来。
“别那么想不开,依我看,秃花不会把咱打死,打死了咱,谁给他找尸体?再打,咱就装死给他看!”
“这办法行!不过,找到尸首是没有希望了,咱得想个办法,不能老这样下去!”
“办法我倒想了一个,不知成不成。”脑瓜儿比较灵的薛六同时胆子也比较大,这几天在他脑子里就酝酿着一个办法,他怕胆小的董五不同意,净赚了说他“毒”,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