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独自狼吞虎咽的正是史三。此人是个以偷为业的惯偷。偷着了,就大吃二喝;偷不着,就只好委屈几天自己,饿着肚皮再去偷。被抓了,送官府,不值得,一顿臭揍;放了,再去偷。就这样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他。这天看来是得手了,来到这饭馆正享受他的劳动成果自我犒劳着。
这人给王坚王德带来了灵感。他俩在饭桌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商量好了让师傅的冤情大白的办法。
两三天后,在一个十字路口树下的石台上摆出了十锭元宝,王坚王德和几个工友轮番守在那里。行人走到跟前,都要驻足观看,他们就对行人说:谁能找到梁长柏师傅的尸首,这元宝就归谁。这元宝是这几天王坚王德发动工友们捐出的,当然,他俩拿出的是大头。
史三走到这里,看看那银光闪闪的元宝,眼里直冒火。
好些日子无人来领这银子。一天,史三突然跑来说,他找到了梁师傅的尸体,要求把元宝给他。王坚他们且喜且疑,就跟着史三来到了一个路口,见路边草窝里躺着一具尸首。王坚他们搭眼一看,就知道有误,这人蓬头垢面,哪里是梁师傅死时的样子!年令也不对,而且是一具鲜尸,梁师傅死去已两个月了,哪里还能像这具尸体新鲜?
原来,这是一个“路倒”。旧时,冻饿而死倒在路上的人,也就是所说的“饿殍”,和那些非正常死亡被偷偷抛在路上的死尸,通称“路倒”。这种尸体倒在哪县的地界上,哪县就要负责任,所以常有偷偷移尸界外的事。史三这一夜到一个村子搞他的梁上君子工作,凌晨回来,发现了这个“路倒”。他明知不是梁长柏,可他“有枣三竿子,没枣竿子三”,想碰碰运气,万一碰到枣花那样的,不就成了?于是,他来领赏了。
“好你个混账的史三,你不到该去的地方找,到这坡野里弄个路倒来哄人!快滚!”
史三抱头鼠蹿而去,王坚他们也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史三回到自己的下处,躺在草铺上,自言自语:“嘿!晦气!一宿没偷到东西不说,又平白地挨王坚的狗屁刺,真******倒霉!”他蔫蔫地躺在那里,昏昏地来到了枣花家的大门前。枣花看到了他,就招呼他进了家,对他甜甜地说:“史三兄弟,你怎么多日子没来我家了?我给你说个事,你可要管谁也别说,也别去领那银子!我家里有的是银子,你就来我家住,我给你当媳妇……”突然王坚王德,捧着那元宝走来,把银子往他怀里一塞,就去抓枣花,枣花发出了尖厉的叫声……史三一觉醒来,听到屋外一头驴在呱呱大叫。
梦,大都是有根据的,日之所作、所思,往往就成了梦境的内容。史三还真就去过枣花家,听过她以“兄弟”称呼过自己。
枣花在青楼里的时候,就随姐妹们吃过斋、念过佛,祈求早日从良,跳出火坑。以后不干那个专业了,也还每当有所祈求,就要求助于佛。自从她把男人杀了,虽说再和朱夏获幽会时不用怕自己男人发现了,却觉得在自己的精神构建上塌陷了一角。她觉得对不起长柏,也害怕躺在土塌里的长柏,常梦见他从炕洞里爬出来质问她哪点对不起她,为什么要害他。白天还好点,到了夜间,朱夏获来了,也还好,要是自己独守空房,她就吓得不敢吹灯,不敢入睡。近来朱夏获来的越来越少了,这女人就陷于了巨大的恐惧中,简直是“惶惶不可终夜”了。摆脱这种精神危机,她别无他法,唯一的就是为自己的男人多作佛事,让僧尼给在另一个世界的长柏送去许多好处,让他在阴间生活得滋滋润润的,就不来找自己的麻烦了。在为梁长柏“烧三七”的时候,曾请来十几个和尚在大门外放了“焰口”,以后,逢“七”,就在自家院子里请和尚念经作佛事。而每作佛事,都要附以为穷人舍粥作善事,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赎掉自己的罪孽。她家作佛事的时候,都是观者如堵。俗话说“待要俏,一身孝”,许多人是为了来观赏带孝的枣花的,真正吃不上饭的人却是冲着那碗粥来的,也有两个目的兼而有之的。史三就属于这第三种人,每到枣花作佛事,他是必到无误,既来满足物质方面的需求,又来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你别说,他来多了,自然枣花认识他了。有一次让他拿一件什么东西,还亲切地叫了他一声“史三兄弟”,这让这个穷光棍甜美地想入非非了好些日子。
史三躺在草垫上久久不起来,他在饶有滋味地享受那梦境里的甜蜜,生怕从梦境里走出来。他先是仔细咂摸枣花对他说的那几句充满情意的话,沿着那话往下想象了许多美妙的情境。想着想着,又觉这是不可能的,近日在他“夜间话动”时,窥见过几次木局账房的朱夏河进出枣花家,枣花有了那姓朱的,好事还轮到自己了?他于是把思绪调整到梦的后半段,想王坚塞到他怀里的那元宝。他最后得出结论:得到枣花,纯是作美梦;而那银子才是实实在在的,只要我找到了梁长柏的尸体,那银子不就是我的了!
可到那里去找尸体呢?他咂摸着王坚叫他“快滚”时说的那几句话,那不是明显告诉我,野外不是“该去的地方”吗?是啊,两个仵作,还有那么些人,包括找那个骑驴人的人,怕是连老鼠洞都找遍了,都没找到,这说明什么?说明梁的尸体根本就不在野外。不在野外在哪里?那就是在家里,在人住的地方。会在谁家里?那肯定是与梁长柏有关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一是杨长松家,一是梁长柏自己家。杨家?杨长松杀了人,是绝对不会把尸体藏在自己家里的。再说,那些到杨家抓杨长松的衙役,已经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所以杨家可以排除了。那剩下的就只有梁长柏自己家了。再者说了,明明枣花认了那水中捞出的尸体,还吹吹打打地出了殡,那王坚王德他们为什么还要悬赏找梁的尸体呢?那不就如这些日子人们传言的一样,梁长柏是被他老婆婆害死的了吗?一个女人,把男人害死,尸体会往哪里藏?还不就是藏在自己家里?对!枣花家正是王坚说的“该去的地方”!
这就是史三一梦醒来,躺在他那草垫子上想的一连串问题。史三是干什么的?是小偷,而且并非一般的“业余小偷”,是业务水平很高的“专业小偷”。这样水平的小偷,都有种专业能力,即有捕捉人们话味的能力。俗话说,“财贝不露白,露白就招贼”,一般人们是不把自家的钱财告诉人的,要发现可偷目标,只能靠捡漏儿,听下语,分析人们的话味来捕捉有价值的信息。史三正是凭他的这种能力,听出了王坚的话味,把寻找目标锁定在了枣花家。
案情大白
思路有了,对史三来说,办法不是大问题。能去问枣花“你把你男人藏在哪里”吗?他当然不会这样;能到枣花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吗?也不能!那就只能去偷听。那个账房先生不是常去她家吗?他们在说话中,难免会道出实情。俗话说“贼不打三年自招”,自己有这方面的体会,她枣花成功地把自己男人害了,也难免会说出来。对!去偷听,偷听也是“偷”,沾着“偷”,他就不打怵。
进枣花家,是不费什么事的。****这一行的有个习惯,不管到了谁家,都要下意识地看明白从哪里可以潜入,他多次去枣花家,早已知道了从哪里爬墙进院省事、保险。头几夜,他翻墙入院,在他们睡觉的窗下偷听,收获不大,净听了些呢言喃语,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不过他还是坚持去听,他爱听这种声音。但听了一个阶段之后,觉得千篇一律,兴趣就渐渐淡下来,再加上耽搁自己的正事,就不怎么去听了。这以后那个男人也不大去枣花家了,史三也就不去了。
有一天,二更时分,史三去****的事路过枣花家附近,远远看到那个男人进了枣花家门。他想,天尚早,还不是我工作的最佳时刻,先到枣花家听一会儿那声音再去他惦记(“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那家也不晚。于是,他随后也进了院,趴在了窗下。一听,大吃一惊:不是往日那种薰风阵阵,温柔缠绵,而是急风暴雨,劈雷火闪了。
枣花和朱夏获共谋害死梁长柏后,刚开始,两人觉得除去了障碍物,高兴得很。不过在杨长松招认杀死梁长柏之前,朱夏河没敢去枣花家。杨长松屈打成招了,尸体还未找到,朱也不怎么敢去。直到那骑驴老头儿顶替梁长柏出了殡,这对男女才大起胆来,差不多梁长柏家成了朱夏获的家,天天夜夜厮混在一起了。但天长日久,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不是有句很低级的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吗?还有种同样不怎么高级的说法,说“妻不如娼,娼不如偷”。在枣花由“野花”变成了“家花”,到她家不再有“偷”的感觉之后,朱夏获的热情就渐渐冷下来了。但是枣花却激情不减,而且凭女人总想有所归属的特点,一再催促朱夏获赶快办理结婚事宜,尽快成为名正言顺的正式夫妻。每当枣花催的时候,朱夏获总是说“这事不能早了,早了怕引起人们的疑心”,枣花也只好再等。又过了一些日子,枣花再提这事,朱夏获还是那样说。其实,朱夏获压根就没打算娶枣花为妻,因为他农村老家有老婆孩子,当初他说妻子死了,那纯是在骗枣花。
再往后,枣花日甚一日地不满意自己这种“二奶”地位了。当时还没有今天“******”之风,“二奶”的名份也不像今天这样确定。做为女人,她得考虑自己的归宿问题,人老珠黄了怎么办?这问题即便是枣花这样的女人,也是不会不当头等大事来考虑的。所以枣花催得越来越急了,而朱夏获早已摸透了枣花对自己依从性,不管对她如何,她是不敢反抗的,以后枣花一提结婚他就烦,“叫你不要急,你还啰嗦什么?”甚至发展到开口就骂动手就打的程度了。往往是一顿打骂之后两人再做那事,或者是先办了事然后再打骂。挨点打骂,在枣花看来无所谓,甚而至于还觉得这更像夫妻,哪有汉子不打老婆的,在当时?让枣花最不能忍受的是这些日子朱夏获不怎么来了。他不爱听枣花的聒噪,又有了新欢了。
朱夏获新找的女人,也是个有夫之妇,那妇之夫是个捣登茶叶的商贩,“商人重利轻别离”,常到南方采购茶叶,往往一去经月不回。家里年轻的妻子耐不住寂寞,就和乘虚而入的朱夏获勾搭上了。前些日子那茶商回来了,朱夏获不能去了,他心里有难耐的某种饥渴感,让他甚觉憋闷。这天,他独自在小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突然想起了枣花,于是就来到了枣花家。
枣花这些日子已对朱夏获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渐渐地感觉出这个人是个不和自己动真个儿的人,这么些日子不来了,怕是又有了相好的了。若是他再来就和他敲死: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从此一刀两断,自己也好另做打算。不过,无论如何他得把梁长柏的尸体弄出去。
朱夏获一进屋,立时就来搂抱枣花,枣花把他一把推了个趔趄,十分严厉地说:
“姓朱的,你先别急!说明白,到底结不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