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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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傅青主进京(1)

清,康熙十七年,公历1678年。

这年初秋,笼罩在山西太原府通向京城官道上的梧桐树叶已显出一些枯黄的顔色,时不时地有一两片黄叶飘落在缓缓行进在这条路上的一队人马身上。这支小小的队伍有些奇怪:前后是十数个骑马持械的护卫兵卒和一两名官员,中间的几个人在簇拥着一个硕大的什么东西缓缓前行。那被簇拥着的东西像是一辆车,可下边没有轮子;又像是一乘轿,可轿哪有这样长?走近了才能看明白,这不是车也不是轿,原来是一张床,一张带床帐的床,前后有四人像抬轿一样抬着那床在走。帐帘被风吹得呼撩呼撩的,透过帘缝,你会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红色道袍上了年纪的人。

你道这床上的老者是谁?你要知道了这人的名字,那可真得用“如雷贯耳”来形容你的感受了——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傅山,傅青主。

一提傅青主,你会马上想到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要是你没读这小说,你也会想到根据这小说拍的电影《七剑》。作品中的傅青主手使一柄长剑,神出鬼没,武艺高强,甚是了得,是一个神仙样的武侠高手——这床上的老者莫非是他?

不错,这人正是被武侠作者盯住不放的傅青主。不过,躺在这张床上的,不是被神魔化了的傅青主,而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傅山傅青主,一个吃着人间五谷杂粮的真实的傅青主。

傅山(1607——1684),初名鼎臣,改为山,原字青竹,后改青主,别名公之它,号朱衣道人,太原府阳曲县西村(今属太原市尖草坪区向阳镇)人。傅山从小天资聪明,看书数行并下,过目即能成诵,15岁考中秀才,20岁补为廪生。他博学多才、精通经史百家,兼攻诗文书画,尤其对祖国医学有深入研究和独道见地。他是明末清初我国杰出的思想家、诗人、书画家、医学家、戏曲家、武术家、社会活动家,号称“十七世纪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一座奇峰”, 被人们赞誉为“学海”、“医圣”。

傅山是一位知识渊博多方建树的全才,可谓:“诸子百家,无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医文书画,无所不精”。从神奇诞辰到晚年,傅山一生正气,名传天下,他幼年时就以诗文、书画出名,青年时文武双全著称,中年医学、武术成就卓然,老年以朱衣道人周游、修炼服务百胜,及至晚年博学精研,高尚品德传诵至今,素有“百代宗师”之称。

——典籍和媒体上对这位历史人物作如是介绍。

渐渐地这支队伍被笼罩在暮色里了,正好也来到了一个村镇。村头路边有一家旅店,这支人马就进到店里。

“傅先生,咱们进客店了,请您下床,到客房里安歇!”

那位官员轻轻地揭开床帐,极恭敬地对傅青主说。

“老朽病体无力下床。不是说好了嘛,我就睡在这床上。”

官员再三相劝,傅青主就是不下床,没法,就把帖床伺候的五十来岁的一个人拉到一边商议办法。这五十来岁的人,姓傅名眉,是傅青主的儿子。傅山21岁上得了这个儿独生子,孩子才5岁,妻子就去世了,青主再未继娶,爷俩相依相随,一直到了晚年。老父亲启程进京,傅眉不放心,贴身伺候在床边。

傅眉回到父亲那儿,探身到床帐里说:

“爸爸,还是……”

“眉,你小子插什么嘴!我睡在我的床上进京,这是官府准许的,你多管什么闲事?”

睡在自己的床上从太原抬到北京,这真是千古奇观!这是官府允许的,更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原来是这样:

清初,为了笼络人心,泯除亡明遗老们的反清意识,雄才大略的康熙帝在清政府日益巩固的康熙十七年(1678)开“博学鸿词”科,颁诏天下:“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

时年72岁的傅山,凭着他在文学、医学、书法、绘画诸方面的卓越成绩和道德文章的崇高威望,早已名震三晋,声播全国,自然在被推荐之列,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向皇上推荐了他。康熙一听很高兴。不用说别的,光傅山的书法成就就让爱好书法的康熙心仪已久了。一听傅山名字,赶忙说:“快把他弄来!不,快把他叫来!不,不,快把他请来!”康熙老儿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点儿,他以为有这样的好事,再加上个“请”字,他傅山还不得屁颠屁颠地跑来?

让康熙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家傅山根本不买他的账,一向心存反清复明大志的傅山哪愿意干这个!他称病坚辞,拒不赴京。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和有司官员一听,急了,傅山不来,怎么向康熙交代?于是赶忙给傅山所在的阳曲县的知县戴梦熊下了命令:就是抬也得把他抬来!

戴梦熊不敢怠慢,赶快跑到傅山家里做工作。傅山一听通报说知县来了,立马躺在了床上,戴知县来到床边的时候,他正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叽着,真事似的。

戴梦熊这个知县,可不是一般县官。清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他以监生的功名任阳曲县知县。莅位六年,兴教育、重农桑,修葺清初战火疮痍,是一位比较廉洁且有作为的知县。后因政绩卓著,升任知州、知府,一直升到吏部员外郎。

这样的知县与县内的名儒傅山不会不是好朋友。

“青主兄,你真是病得去不了了吗?”

“梦熊老弟,不是‘官不差病人’吗?你看我这样子……”

戴梦熊拍了拍傅山的胸口,说:

“老兄这里的确病得不轻!”

傅山三十七岁时,明亡清立。傅山闻讯写下“哭国书难著,依亲命苟逃”的悲痛诗句。为表示对清廷剃发的反抗,他拜寿阳五峰山道士郭静中为师,出家为道,道号“真山”。身着红色道袍,自号“朱衣道人”,别号“石道人”。朱衣者,朱姓之衣,暗含对亡明的怀念;石道者,如石之坚,表示决不向清朝屈服。清军入关建都北京之初,在南方先后建立起几个南明政权,特别是抗清名将何腾蛟、瞿式耜、郑成功等支持下的桂王朱由榔永历政权,一度占领了南方几个省,向北发展到山西一带。傅山渴望南明王朝日益强大,早日北上驱逐清王朝恢复明室。就在这时,桂王派来山西的总兵官宋谦与傅山取得了联系,密谋策划,积蓄力量,初定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十五日从河南武安五汲镇起义,向北发展势力。然而,事不机密,宋谦潜往武安不久,即被清军捕获,并供出了傅山。于是傅山被捕,关押太原府监狱。羁拘期间,傅山矢口否认与宋谦政治上的关系,即便是严刑逼供,也只说宋曾求他医病,遭到拒绝,遂怀恨在心而诬告他。傅山在狱中曾绝食九天,差点死掉。一年之后,清廷不得傅山口供,才将他释放。——这就是有名的“朱衣道人案”。

傅山出狱后曾南下江淮一带又参加过反清的起义活动,事败,差点丢掉性命。但他心仍不死,和顾炎武等暗中谋划过抗清大事。直到清庭稳固复明无望后,这才隐居于城郊僻壤,自谓侨公、松乔,寓意明亡之后,自己已无国无家,只是到处侨居做客了。他的“太原人作太原侨”的诗句,正是这种痛苦心情的写照。

对傅山与清廷誓不两立的态度,作为朋友,梦熊是再清楚不过了,对他的气节,内心也十分敬佩,真不忍心违拗这位老人的心愿,可有什么办法!

傅山抓住他放在心口上的手,紧紧地握着,说:

“既然你知道我的病,还逼我去?”

“不是我逼你,是上边下了严令,抬也得抬你到京城。你要是不去,那我这帽子就戴不成了!”

知县说着,把乌纱帽摘下来,扔在了床头,流着泪说:

“我不是稀罕这顶帽子,是一些事情还没做完啊!”

他一说还没做完的事,傅山马上想起梦熊正在进行的以荒芜的农田为学资,既救饥民又兴义学的事。也想到这位知县亲定“乡约”,严惩赌博窃盗,收容游散农民,分配战火之后的荒芜土地,使游民和破产农民“回归田里,重事农桑”的举动。尤其是这位知县正对明代“宝贤堂集古法帖”刻石的补镌工程使他挂心。明末清初,由于战火不绝和晋王府失火,一代名帖《主贤堂集古法帖》刻石有的毁坏,有的失散,有的废弃于废墟,无人问津,所剩者已不足其半数。戴氏四处追寻,对失散的收存,废弃的重新修整,毁坏的找原拓进行补镌重刻,并在“试院”新建“宝贤堂法帖亭”准备收藏这部即将修补完好的宝贵法贴刻石,并已请他傅山写好了序言。傅山想,如果戴梦熊一旦因奉命促驾的事没办成而去职,这一切都将半途而废,这岂不是因自己这把老骨头而危害桑梓吗?明摆着,若自己执意不进京,戴知县立马就要丢官,再换个知县还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不用说是个坏官,就是一个好官,一上任也要拋弃前政自己另搞一套,那曲阳的百姓不得重回饥饿的境地,桑梓的文化不又要回归荒芜?若那样,自己即便保全了名节,又有何面目见曲阳父老?想到这里,他对戴知县说:

“好吧,看在你为曲阳百姓办的那些好事的面上,我去!”

戴梦熊一听松了口,高兴得把乌纱帽一把抓起来扣在头上,也没顾上是否戴正了,就又双手抓起傅山的手,连连摇着说:

“到底是青主兄深明大义,全曲阳的父老百姓都谢你了!”

“先别忙着说谢,我已经对促我进京的人说我病得下不了床了,就是进京,我也得躺在我这张床上。”

“这好办,不是说抬也得抬你去吗?那你不用下床,就抬你去!”

“这正好,这床是我在曲阳的卧具,只要不下这床,我就是还在曲阳,我还是我,不是什么人的奴才。”

于是在曲阳通向京城的路上就有了这一小队舁床行进的队伍。戴梦熊和数百官员民众送出了曲阳东门,本来知县想亲自送他去京,可是公务正紧脱不开身,就派了两名县吏代自己送去北京,陪伴的还有儿子傅眉。

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不敢再多嘴,就到一边跟两位县吏商量,商量的结果是连床加人一块抬进屋里。可是门比床窄,怎么抬也抬不进去。这怎么办?总不能把老爷子停在院子里过宿吧。那傅眉不得担个不孝的恶名,戴知县也担当不起啊!他们急得屋里屋外地来回转,当傅眉第三次进到屋里时,往墙上一看,他有办法了。他赶忙出来,到父亲的床边说:

“爸爸,您快到屋里看看,墙上有一幅字,真不错!”

傅青主一听有字,来了兴趣。作为当时的大书法家,是逢字必看的。当年,他到平定山区为人看病,不小心落到了悬崖下。他的仆人吓得大哭,说,这下完了!赶忙转到了悬崖下找人,一直找到天傍黑,也找不到主人。仆人想,一准是叫狼拖去吃了,主人没了,我也不活了,我就呆在这里,看还有没有需要晚餐的狼,我也喂了狼算了!他想到这里,停止了寻找,找块石头坐下等死。等了好半晌,忽听得半空里有人在叫自己。抬头一看,只见主人正从悬崖上的一个山洞里钻出来,乐哈哈的。原来傅青主坠崖落到半空,正落在崖壁上的一个窄窄的平台上,有个洞口连着平台,他就进了洞。一看,洞内很宽阔,有一片石柱立在洞里。细一看,原来石柱上刻着一部佛经,是南北朝晚期北齐时所刻,字径如掌,字字秀美,是价值很高的书法作品。当年洞中立柱刻经的时候,显然是有条崖径通向洞口的。以后山体变动,把路塌没了,那石经就完好地保存下来,静静地等待着傅山这位书法家来鉴赏。傅青主全然忘了堕崖之险,也忽略了仆人找不到自己的焦急,一根根石柱观赏起来。一共260根石柱,从头细细欣赏了一遍,直到洞中暗了下来,已经字迹难辨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洞来,这时才想起自己原来是跌落悬崖,还有个仆人在寻找自己呢。

如此痴迷书法的傅山,一听屋里有字,而且还是好字,别的一切都可略而不计了,这才答应下床进屋去看看。但他有个条件,看完了再回他的床上。